第11章 痴兒何其心軟
唐惜春的腦袋有沒有壞這並不要緊,反正在唐老太太的眼裡,他大孫子這幾日實在是貼心的叫她老人家都想淚迎眶一把。
就是唐盛,也覺著,唐惜春裝的挺好,並在內心深處希冀唐惜春就這麼一路孝子賢孫的裝下去,裝一輩子才好呢。人哪,若是能裝一輩子好人,那是君子。功力淺些,裝半輩子好人,也是難得的浪子回頭金不換。
哪怕唐惜春真是裝的,唐盛也高高興興的享受了幾日兒子的懂事。
當然,如果是挨揍打出的良好效果,如果唐惜春舊病複發,唐盛不介意再捶他一頓,督促他做個好人。
就是唐惜時這幾天,簡直煩死唐惜春。
這小子知道要去青城山,不知是怕了還是萎了還是有什麼高人給唐惜春出謀劃策,總之這小子表現出對他極有目的性的拉攏。
其拉攏手段,還十分的沒啥檔次,無非就是送他東西找他說話間或沖他傻笑。
真傻,越笑越傻。
不過,不論唐惜春是傻一樣用不入流的手段拉攏唐惜時,還是拚命在家做孝子賢孫,在他屁股上結的痂都脫落之時,唐盛直接就給他們安排好了車馬,當天就把人攆出去。
當然,不只是攆這麼粗暴。起碼在唐惜春的要求下,預備了兩輛馬車,一輛他與唐惜時坐,一輛放行禮,還有四個忠心僕從相隨,兩個車夫,兩個小廝。
車裡放了冰盆,雖然空間不大,卻也不算。唐惜春懷裡還抱著一大杯的冰塊,時不時撈一塊擱嘴裡含著。唐惜時道,「若是騎馬,一日便可到山上。」
唐惜春愜意地,「傻不傻,有車幹嘛不坐車。騎馬多了屁股疼,還容易羅圈腿。」把放冰的杯子遞給唐惜時,「就吃一塊。」
唐惜時搖頭,「山上可沒冰給你用。」讓唐惜春有些心理準備。
「山上都是樹,住的又高,人們夏天去山上消暑,根本連冰都不必用。」唐惜春兒清,這是山上的唯一好處了,所以,他記得極清楚。唐惜春看唐惜時一張黑面,就想逗他,忽就擠眉弄眼地,「再說了,也不怕,不是有惜時你么?」
唐惜時一臉警覺,「有我怎麼了?」
「難道你不會給我扇扇子嗎?」唐惜春一臉理所當然,還拿胳膊肘撞了唐惜時一下子,以示親。唐惜時向來站如松、坐如鐘,唐惜春根本沒撞動他分毫,唐惜時濃眉微動,不可思議的問,「我給你扇扇子?」你沒睡醒吧!說夢話的吧!
「是啊是啊!」唐惜春親的拉著唐惜時的手,俊臉笑起一朵花,「咱們是兄弟,誰跟誰啊。再說了,我可是你大哥,你不是很會念書,沒聽說長兄如父的道理嗎?就是說,對大哥對長兄,要像對親爹一樣。惜時,你不會拒絕大哥的吧?」
果然是蠢才的思維啊!唐惜時根本不覺著唐惜春是開玩笑,按唐惜春的性子,他完全能做出這種事來,唐惜時冷冷的拂開唐惜春的手,「這倒無妨,只是我也沒給我親爹打過扇子,恕兄弟不能伺候大哥了。」
看唐惜時沒有半分幽默細胞,唐惜春哈哈大笑,「逗你了逗你了,看還當真哪。」
唐惜春自己傻笑開心,唐惜時臉上可是沒半點要笑的乎氣,他瞥唐惜春一眼,如瞥傻瓜,然後,自己淡淡的閉上眼睛,決心不再與這笨蛋講話。
唐惜春,「……」
唐惜春自己傻歡脫,無奈唐惜時半點不領情,防他跟防賊似的,好像生怕唐惜春會佔了他的便宜!唐惜春自覺無趣,臉上訕訕,也不理會唐惜時,自己別開眼看他處。
一個車廂,屁大點兒地方,看來看去就是灰藍色的油布,著實沒啥看頭。揭開車簾吧,外頭又的很。唐惜春實在無聊,不一時就困意上頭,身子一歪,迷迷瞪瞪的吧唧摔到了唐惜時肩上。
唐惜春正閉目養神,他真不是有心,他以為唐惜春要作怪,直接伸手一拂,唐惜時自幼習武,天生神力,這一拂,一不留神就把唐惜春拂到了車廂地板上。唐惜春一腦袋摔到車廂冰盆上,冰盆罩著個銅絲網的罩子,唐惜春臉朝下栽的,疼得他一聲大叫。
唐惜時連忙一把拎住唐惜春的后脖領子把人拎起來,唐惜春鼻血長流,滴滴嗒嗒的都流在了衣襟上。而且,鼻樑直接牽動淚腺,唐惜春眼淚也跟著嘩嘩下來了。
天地良心。
唐惜時對天發誓他沒用力,甚至他都不知道唐惜春是半睡狀態不經意撞到他肩上的,可唐惜春都這樣了,唐惜時心說,帶著這麼件嬌貴易碎品上路,真他娘的……
叫車夫暫停了車,吩咐小廝打水過來給唐惜春洗鼻子。
一見唐惜春捂著鼻樑,滿臉血淚,鶴雲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鴨子,尖著嗓子大呼小叫,「大爺大爺,你這是怎麼了?誰傷的你啊大爺!」一雙眼睛狠狠的瞪向唐惜時。
綠瓜已經將手邊的水囊遞了過去,鶴雲一把搶過上前貓腰蹲著給唐惜春洗凈臉上的血,鼻血流了一會兒也止住了。唐惜春沒什麼精神,擺擺手,「行了,你們下去,雖耽擱趕路,走吧。」
鶴雲大聲道,「大爺,還是找個醫館……」他眼睛一亮,扯一扯唐惜春的衣襟,話裡帶話地,「大爺!您都傷成這樣了,還怎麼趕路啊!咱們這才出來沒多久,不如暫且回家,找個知底的大夫瞧一瞧大爺的傷。待大爺傷養好再去山上也不遲啊!」鶴雲一詠三嘆,尖著嗓子,瞪著唐惜時,一幅忠心護主的狗腿相。
唐惜春聲音極冷,陡然翻臉,「你是沒聽到我的話嗎?沒聽到就滾!」
鶴雲嚇一跳,不敢再說什麼,低眉順眼的與綠瓜躬著身子退下了。
車一關,唐惜春闔眼靠著車壁,閉著眼睛不再說話。
唐惜時想說什麼,但見唐惜春不欲多言的模樣,也就沒再開口,反正,他又不是故意的。
唐惜春難得安靜下來,縱使是駕車,兩天也到了青城山腳。
上山都是山路,馬車上不去,行禮都得靠人力。
唐惜時提醒道,「惜春,要不咱倆背著行禮。師傅祟尚儉樸,就別帶他們幾個上去了。」
「我又不是貴派弟子,再說,這些行禮多是我的,不好勞煩你。介時令師怪罪,我自會解釋。」唐惜春根本不想再多理唐惜時。他雖然很感念唐惜時上輩子幫過他,但,現在唐惜時根本拿他當臭蟲一樣防備,唐惜春又不是沒自尊的人。哪怕上輩子去投奔唐惜時,也不是多麼卑躬屈膝,頂多是走投無路,唐惜時願幫就幫,不肯幫他大不了帶著阿玄去死。
薊唐惜時這麼嫌棄他,生怕他占他便宜,唐惜春寧可以後想法子還唐惜時上輩子的人情,也不願意死皮賴臉的叫人瞧不起。
唐惜春叫綠瓜在山下看車,兩個車夫連同鶴雲幫他背著東西。唐惜時見唐惜春執意如此,想他大少爺脾氣,也沒法子,只得罷了。
唐惜春哪怕有心理準備,一路上山也累得腰酸腿疼,到後來唐惜時給他尋了根粗樹枝,他一路拄杖才堪堪爬到唐惜時的師——青雲觀所在。
一行人既到,有個穿道服的小道童聽到響動迎出來。那道童生的眉清目秀,一雙眼睛靈動十足,笑著打量面白氣喘的唐惜春一眼,又看向唐惜時,唇邊抿起一抹笑,伶伶俐俐脆脆生生道,「三師兄回來了,這位就是唐公子吧。公子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就在三師兄隔壁,我帶公子過去。」
唐惜春抹一把額間虛汗,拖著沉重的雙腿,嘴裡不忘寒暄,「有勞小道長了。」這些山上的人,他見過,也曾經認識過,如今細想,卻記不大清了。
那小道童回頭一笑,脆生生地,「我叫皓月。」
唐惜春點點頭,嗯,想起來了,上輩子常欺負他的那小孩兒。
唐惜春對青雲觀這一窩子老少道士沒什麼好感,他本身累得半死,也失了攀談的心思。皓月帶他們去了給唐惜春準備的屋子,一床一櫃一桌一椅,床間是灰撲撲的被褥,桌間擺一套灰撲撲的茶具,簡陋的鶴雲嘴裡如吞鴨蛋:這連府里最下等奴才的屋子都不如啊。
鶴雲此時學乖了,他滿肚子的牢騷暫未往外吐,反是先觀量唐惜春的容色。唐惜春臉上只是累極,並無不悅的之意,於是,鶴雲識趣的閉嘴了。
皓月笑,「不知公子的喜好,暫且這樣準備的。看公子也帶了不少行禮來,您收拾一下,若是缺什麼少什麼只管跟我說,我再給公子送來。」
「好。」唐惜春不欲再計較前世與皓月之間的不愉快,他客氣的問,「惜春初來山上,要打擾不少時日。不知令師可在,令師又是我家二弟的師父,我想過去向令師問個好。」
皓月畢竟年紀小,儘管精靈古怪,到底城府不深,又打量唐惜春幾眼,心眼這位唐大公子倒也還好,不似師父說的跋扈之人,便道,「大公子的意思,我知道了,我去問問師父什麼時候見你,再來跟你說。」
唐惜春溫聲道,「麻煩皓月了。」
唐惜時惜字如金,「我在隔壁。」再未說第五個字,就同皓月一道離開了。
鶴雲等放下行禮,唐惜春坐在**的床上,無精打彩道,「你們也回去吧,跟老太太、老爺說這裡樣樣齊全,什麼都不缺,不必惦記。」
兩個車夫低聲應了,這就要退下,鶴雲一臉的欲言又止,唐惜春實在沒力氣聽他再說什麼。最後,鶴雲一橫心,道,「大爺,奴才有件事想單獨跟大爺說。」
唐惜春一揮手,車夫識時務的退到外面,鶴雲兩步上前,躬著身子湊到唐惜春跟前兒,低聲問,「大爺,翠柳姑娘到底如何安置,您到是給奴才句準話啊?」
翠柳?
唐惜春一時沒明白鶴雲的意思,挑眉問,「翠柳怎麼了?」
鶴雲笑,「大爺,翠柳姑娘可一直沒忘了您哪。奴才知道,定是老爺迫的您緊了,您不得不放了翠柳。哎,先時大爺不是跟翠柳姑娘說的么?若老爺執意不肯答應您收了翠柳,翠柳先假意尋個死,您也假意尋個死,就說生不同衾死同穴。老太太那麼疼大爺,大爺您以死相逼,老太太什麼不應呢?」話到此處,鶴雲不禁一嘆,「還是大爺有什麼新想頭,把翠柳會水的事說了出去。奴才私下度量著,莫不是大爺覺著在府里太太眼皮子底下有所不便,這也難怪,太太畢竟不是大爺的親娘。就是老爺,聽多了太太的挑唆,難免疑心大爺。看老爺對三爺的寵愛,就知道大爺吃了多少苦。奴才知道,大爺是想把翠柳姑娘安置在外頭。奴才就擅自作主,先安置了翠柳一家。如今他們一家就在城南的胭脂巷裡租了個小院住著,翠柳沒有一日忘情於大爺,盼大爺盼的忘眼欲穿……」
聽鶴雲一臉忠心的模樣把翠柳的來龍去脈都與唐惜春說了,還不忘挑撥幾句唐惜春與羅氏、唐盛的關係,唐惜春簡直恨的咬碎銀牙,他累得半死,滿心不爽,當下一腔怒火都發作到鶴雲身上,一耳光抽了鶴雲個趔趄,指著鶴雲罵道,「你天大的膽子,我什麼時候叫你去安置翠柳了!如今就敢用我的名頭去安置丫頭,你還有什麼不敢幹的!真是沒有家賊引不來內鬼!」唐惜春這一番怒氣,也不單是鶴雲自作主張安排翠柳,這事若叫人知道,人人都會算到他的頭上。再者,這兩天唐惜春本就不痛快,他自從被唐惜時嫌棄如臭蟲,兩天沒跟唐惜時說三句話。還有,也算是前賬今算,家賊內鬼之說,實在是唐惜春上輩給鶴雲這吃裡爬外的奴才害慘了。要不是有唐惜時這好兄弟,他不一定能報復回來。媽的,怎麼又想起唐惜時了……
唐惜春一臉晦氣,指著鶴雲道,「翠柳的事與我無干,你自己做的,自己去收拾了。好了,我這裡不必你伺候,你回去吧。」一時之間,唐惜春倒是有了收拾鶴雲的主意。
鶴雲哭喪著臉,還拿唐惜春是那個心軟易哄的大少爺著,自抽一耳光后嘟囔道,「都是奴才不好,實在瞧著翠柳可憐……」看唐惜春一張俊臉發寒,鶴雲立刻轉了音調,冤屈無比地,「大爺,奴才也是給那賤人騙了哪。」
唐惜春不願與他多言,「我在山上要安心念書,你且下去吧。我不在家,想來也無人再護著你,凡事你自己經心。」
鶴雲聽著裡頭還有幾分主僕情分,立刻如打雞血般,曲膝給唐惜春呯呯呯磕仨頭,腦通紅,一臉忠心難捨道,「是,奴才記得大爺的話,日後再不敢胡為了。奴才不能在大爺身邊服侍,大爺要自己照顧好自己。大爺放心,奴才回去會跟老爺老太太照實說這山上清苦的,老太太素來疼愛大爺,斷不會眼瞅著大爺在山上受苦。」
唐惜春揮揮手,「把給我趕車的車夫叫進來。」鶴雲一步三回頭的去了。
唐惜春嘆,因鶴雲是他舅舅給的,他向來待鶴雲親近。鶴雲不是不伶俐,他簡直是伶俐的過了頭,唐盛多嫌此人,幾回了打發了鶴雲,皆因唐惜春死活不依,才算罷了。
如今他看到鶴雲,心裡疲憊難言。
鶴雲不曉得唐惜春叫車夫進去做甚,不過,唐惜春的吩咐,他不敢不聽。
車夫進來的很快,唐惜春不記得此人叫什麼名子了,卻認得他這張臉,知道此人是唐盛心腹。他來青城山,綠瓜鶴雲不過是家中小廝,出遠的經驗並不豐富,唐盛向來細心周全,不會真的派個尋常車夫來。
唐惜春與此人不熟,就沒什麼客套話要說,只是低聲道,「回去跟我父親說,鶴雲大了,他是舅舅給的,聽說老子娘還是老家。我現在山上,不用這些人服侍,打發鶴雲回老家一家團聚吧。」
車夫依舊是那副模樣,低聲應了,見唐惜春沒其他吩咐,乾淨俐落的直接退下,沒有半句多言。
唐惜春一人孤坐床榻之上,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疼,他忍不住微微一嘆。
如果鶴雲真的對他有所謂忠心,不會與那兩個車夫一般,徑自撂下這些東西,竟不幫他整理一二,便轉身離開。
他實在不算對不住鶴雲了,所以,鶴雲接下來要面對的命運,唐惜春並不關心。他不敢在床上多坐,坐的久了,渾身的疲倦酸痛席捲而上,他就更沒力氣整理東西了。
唐惜春疲憊不堪的開始整理行禮,殊不知自己屋裡一出好戲,俱給青雲觀這些高手聽個正著。
好在唐惜春實在累極,他整理好帶來的東西,去廚下要了些水,燙了腳后動都不想動,晚飯都沒吃就睡著了。
第一天,青雲道長並沒有見他。
好在,唐惜春亦並不想見青雲道長。
倒是鶴雲,他是個伶俐的狗腿子,小聰明有,大智慧則欠缺許多。
回府後,鶴雲秉承著忠僕的信念想著將青雲觀之清苦添油加醋的與唐老太太念叨念叨,奈何他級別太低,不承裡頭傳喚,根本見不著唐老太太。原以為,他是隨著唐惜春一道上山的,見不著唐老太太,總能被唐盛召見問一問唐惜春山上情形。
不想,唐盛亦未見他。
反而不過兩日,鶴雲就在睡夢中被人堵了嘴放倒,然後再醒來,已是換了人間。
唐盛沒見他,卻並非未見別人。
車夫甲忠心回稟了一路上的所有事情,包括他耳聰目明的明到了鶴雲在屋內與唐惜春說的每一句話,當然,還有唐惜春的吩咐。
唐盛一笑,「痴兒何其心軟。」當即立斷,再不留鶴雲。
鶴雲總以為有唐惜春罩著便是富貴雙全,殊不知,這唐家,做主的人並不是唐惜春,而是唐盛。
若鶴雲只是小惡,唐盛不一定會把事做的這麼絕。但,眼瞅著唐惜春剛有些明白,鶴雲竟然還私下做出這等事,簡直是自尋死路。若往時,唐盛不一定會下此狠手,畢竟要顧及與唐惜春的父子之情,不肯打老鼠傷了玉瓶。只是,如今唐惜春自己主動開口不再留鶴去,唐盛更不能容他。
處置了鶴雲,唐盛心情極好,在老太太又慣常的念叨起唐惜春時,唐盛笑,「不是跟娘說了,山上一切都好,青雲道長是我的至交好友,也是惜時的師父。山上氣侯怡人,連這樣的暑天都不必用冰的,再說,各樣山珍野味,要吃什麼有什麼,娘你儘管放心吧。」
唐老太太笑,「你娘還沒老糊塗,用得著你這麼糊弄?哎,兒子是你的,你還不心疼,我心疼什麼。」放句狠話,唐老太太又念叨,「連個書僮都不叫帶,等春兒改好了,你就叫他回來啊。要念書,家裡一樣念,何必要去那荒山野嶺的。」
唐盛笑,「都聽娘的。」唐惜春都能開口要打發鶴雲,平生第一次,唐盛對兒子生出些許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