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絕命詩
太皇太后病危,傳神宗至病榻前,問:「哀家聽聞蘇軾被收押在御史台了?」
神宗答:「是,自八月迄今,已有兩月。」
太皇太后說:「想當初你祖父仁宗皇帝初得蘇軾、蘇轍之日,回宮喜容滿面,見著哀家就說:朕今日為子孫得太平宰相兩人,只可惜朕是沒有機會用了,留給兒孫們吧。」
神宗聽罷惶恐道:「祖母,朕只是想問清楚,並未定罪於他。」
太皇太后長嘆一聲,輕聲言道:「聽你母后說,你打算為了哀家,大赦天下。官家大赦就不必了,赦免蘇軾一人足矣。」
太皇太后說完就示意所有人退下,她也清楚讓皇帝馬上赦免蘇軾恐怕有些困難,讓他好好思量一番吧。
御史台天牢內,蘇軾用梁成給他找來的筆墨,寫了兩首絕命詩。
一首是寫給弟弟蘇轍: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
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
一首寫給妻兒:
柏台霜氣夜凄凄,風動琅璫月向低。
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
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
蘇軾把這兩首詩交給梁成,拜託他一定交給蘇轍,梁成義不容辭地答應了。
蘇轍看到了蘇軾寫的那兩首詩后,不禁悲從中來,伏案而泣,哥哥連絕命詩都寫好了,看來,是獄中太過煎熬,哥哥已經支撐不下去了。
蘇轍稍作冷靜后,又把看過的詩文交給梁成,吩咐他帶回去,呈給聖上,這本也是當時的規矩。他就不信聖上看了會一點感覺也沒有,人心可都是肉長的,皇帝也不例外。
御書房內,神宗眉頭緊鎖,有關蘇軾的罪證,所有的卷宗都已整理好,蘇軾是死是活,現在就等著他一句話。
先前,竟然連病危的太皇太后都為蘇軾說情了。
一直以來,神宗都很欣賞蘇軾的才華,並不想迫害他,也不欲深加治罪。他也見到了蘇軾在獄中所寫的兩首絕命詩,他當然也為之動容,他不是冷血動物。
他猶豫不決,一拖再拖,就是想再等等,具體要等什麼,他自己也不清楚。
「陛下,這是前任宰相王安石加急奏上來的摺子。」正在神宗頭疼之時,貼身太監送上了一本奏摺。
「恩師的奏摺?快,拿過來朕看看!」神宗對王安石一直是十分的敬重,不知此時恩師會有何要事需要加急稟報。
奏摺上竟然只有一句話「安有聖世而殺才士乎?」。
看到這句話,神宗豁然開朗,他終於知道自己一直以來為何猶豫,為何遲遲不肯做決定。
他只是需要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而此時他的恩師正好送上了這個理由。
王安石說如今是聖世,就是說神宗是個聖明的君主,他是在肯定皇帝的基礎上為蘇軾求的情,這有別於之前為蘇軾求情的所有人,這也是神宗能接納的決定性因素。
王安石本與蘇軾因變法一事政見不合,一直關係非常緊張,而且當時蘇軾還是王安石在變法中的很大阻礙。可在最後關頭,王安石竟然肯出面為蘇軾說情,神宗也被王安石的胸懷感動。
心裡通透了,心情自然也就好了起來。神宗提筆擬好詔書,內容如下:朕之所治,雖非聖世,但朕決不以文字之罪殺人,更不會以文字為獄而累罪於天下文人,招致千古不絕之唾罵!
神宗擬好詔書後,想了想,卻又把詔書收了起來,喚來了身邊的太監,在其耳邊低語吩咐了幾句,太監點頭稱是退下了。
梁成走後,蘇軾在牢房裡坐了下來。交待好了後事,他的心突然就靜了下來,從未如此安靜過,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蘇軾緩緩地從牆角厚茅里掏出一個瓶子來。
瓶子里裝的是吳道長教他製作的丹藥,平日里按量服用可以強身益體,可若是一次大量服用則有大毒。在這陰暗潮濕的牢房裡,除了梁成的照顧,他還多虧了這些丹藥才不至於太過悲慘。
剩下的丹藥已不多,可是要了結這條殘命,還是足夠了。
正在這時,關押蘇軾的牢房門被打開,一名新犯被送了進來,蘇軾趕緊把藥瓶子又藏了起來。蘇軾抬頭望去,這個新來犯人眉目間還有幾分清秀,看起來也不像是個大奸大惡之人,只是不知犯了何罪,竟然會被關在這裡來。
不過此刻的蘇軾,已經自顧不暇,也管不了這麼多了。
還是先把今晚度過再說吧,蘇軾閉上眼睛,享受著這生命的最後時刻,即使是這牢房裡渾濁的空氣,也讓他感覺到生命的可貴與美好。
無論如何,他不後悔曾經的所作所為,至少他得到了天下人的認可,他還聽說了江浙的百姓們還為他開壇請求神靈保佑他,這些都是他一直堅持下來的理由,為了天下百姓,他不會有半個悔字。
夢裡,蘇軾又見到了他的弗兒,依舊美麗的容顏,依舊甜美溫暖的笑容。
萬般思念也只化作了一聲:「弗兒!」
他如同觸碰珍寶一般伸手抓住王弗依舊白皙纖細的小手。可是,他再定睛一看,眼前的容顏竟然變成了王朝雲的面容。
王朝雲說:「先生,我就是你的弗兒,你的弗兒就是我!」
說完,王朝雲的身影漸漸淡去。
蘇軾再環顧四周,卻全是王朝雲跳舞的身影,妙曼的舞姿,夢幻的歌聲,他甚至又聞到了屬於王朝雲身上的奇特清香。他心裡突然有種久違的幸福感滋生出來,這一切,都太美好了,他臉上此刻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大學士,你醒醒!」蘇軾正在美夢中,竟然被那個新來的囚犯給搖醒了。
「嗯,出了何事?」蘇軾深夜被驚醒,頓時提高了警惕。
「大學士,是好事兒,我先恭喜您!」
蘇軾一臉迷茫地盯著這個新囚犯,問:「敢問喜從何來?」
「這個嘛,暫時先不告訴你。我走了,您照顧好自己,等好消息吧。」這個傢伙臨走時沒頭沒腦地扔下這句話。
他竟然就這樣被放出去了?
蘇軾再次拿出他先前藏起來的丹藥,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些什麼,嘴角輕輕往上揚了揚。
沒有人會著急去死,縱然是千古奇才蘇軾也不例外,所以,他只吞服下了一顆丹藥。
神宗問跪在他跟前的小太監:「快給朕說說,昨晚你看到了什麼?」
「啟稟聖上,小的昨晚只看到蘇大學士在睡夢中還面帶微笑。」小太監低頭回答。
「你可看得真切?」神宗又問。
「陛下,小的看得千真萬確,他確實沒有絲毫的怨恨之心。」
神宗一揮手,道:「好了,你下去吧。」
這個蘇軾,連絕命詩都寫好了,說明他是認為自己必死無疑,卻沒有對這個結果心懷怨恨,這般的胸懷,神宗也差點自嘆不如,不過,他可是天下的君主,他怎麼能不如一個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