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阿爾的告白
入夜,她解了頭髮,準備梳洗一下就睡覺,養精蓄銳。卻突然聽到自己帳子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爾乃天生聽覺靈敏,常年捕獵對周邊事物的警覺度也很高。於是她提起匕首,抄著便緩緩向帳角微微露出的縫隙中眯眼看去。
這麼晚了,究竟是誰?
一隻眼睛卻突然出現在她的視野中,正好和她的眼睛撞了個正好。
「阿爾?」是的,她認出來了,那雙明亮異常的漂亮眸子。其實她心中早有預感,覺得也許阿爾會在晚上或者明天早上還是來看她一眼。因為他還欠她,欠她一個解釋。
爾乃等了很久也沒來,於是爾乃覺得他也許會明天早上來,便準備正常休息了。只是沒想到他晚上來了,還來得如此之晚。
「爾乃······」阿爾的聲音糯糯的,似乎帶著不太清醒的酒意。她把他扶進帳內,湊近一聞,不禁皺眉。果然有股淡淡的酒味縈繞在他周身之間。而且這味道,恐怕是高純度的烈酒。
她便扶他靠在自己床榻邊,想要給他找碗醒酒湯來。她剛剛動作,袖口卻滯了一滯,是被人拉住了。
「爾乃,我問你個問題成嗎?」
今天是怎麼了,怎麼一個二個都要找她來問問題。
她不經意皺了皺眉,阿爾喝了酒,想必精神不很理智。況且這酒,今日多半是為她喝的。
「你問吧。」爾乃端出一副我很理智,不是你這種毛頭小子能比的的神氣來。
但是顯然對於正在醉酒,看什麼都是迷濛蒙的阿爾來說,沒有多大效用。
「你為什麼拒絕大閼氏向你提出的聯姻?」
嗯?有這事嗎?讓我想想,啊,想起來了,好像是有這事,不過那個問題不是早就給好答案了的單選題嗎?而且阿爾怎麼會知道?
爾乃用一種很古怪的神色把阿爾盯著。
「是啊。我認為我會給出那種答案是正常的。我都說過了月氏和丁零······」「爾乃,這都不是真正的原因,對嗎?」
被這小子說中了。「就算是這樣,與阿爾你也沒有太大關係啊。就算阿爾你希望我留在月氏,也不一定要採用這種方式,我以後還是會——」
「常常來月氏看你的。爾乃,你是想這樣說嗎?」阿爾打斷了她的話。
爾乃只是淡淡地盯著他,想要揣摩出阿爾的神情,今天的阿爾太過反常,超過了她想象的程度。簡直像是變了個人。
「爾乃,怎麼會和我沒關係。。。是我向大閼氏提出我要娶你的。」
「是啊,那又——等等!你說什麼?娶我?!!你是——」爾乃還沉浸在對阿爾反常情況的深思中,阿爾這一句話一時間使她驚嚇勝過驚訝。
「對,我是大閼氏的兒子。月氏的王子,單于的唯一的獨子。也是之前和你提過的沙耶爾。」
「你······」爾乃一時不知道該說出什麼話來,她雖然剛剛才知道了,也算有了心理準備,可是卻並不會讓人覺得好受一點。因為她討厭這種被人欺騙的感覺,尤其是聽著阿爾自己親口對她說出來。「那麼你······」
「別緊張···我並不是是她的眼線。接近你也不是別有目的。」
爾乃一時沉默,她不知道怎麼回答。因為她厭惡聯姻,卻不厭惡阿爾。她是曾經與前燕聯姻的公主,而她反悔了,並且如今她並不知道前燕究竟為什麼會幫助丁零遷徙。
「我……我不喜歡她。她也——不愛我。」
「你說的是大閼氏?」
「我並不是她的親生兒子,她生不出孩子,於是殺了我的生母,將我奪到她的監管權下了。」被撩開的帳角吹進的風很大,把他有些落寞地細碎而漆黑的頭髮緩緩吹起。
褒爾乃一時不知道說什麼。
「大閼氏不是我的生母,我的生母是單于眾多女人中的一個。大閼氏專寵,憑藉父王對她的寵愛和身後中原和親而來的勢力,一直壓制著其他女人。不許她們有子嗣。但是大閼氏自己也生不出孩子。所以我的生母是得了大閼氏准許而生下孩子的一個只是長相美貌但絲毫不受寵的一個普通女人。生下我后,大閼氏就殺了她,贏得了對我的撫養權。」
「······」局勢變化完全不在爾乃的控制範圍內,爾乃沒有回復。她也知道,阿爾也並不是真的要她回復。
她只是暗暗想,那麼阿爾肯定是很恨大閼氏的了。就算是被撫養長大。就像以前自己對自己的主母的那種複雜情感一樣。
「不用想那些我會恨她的事,我的生母不過本就是一個工具,她也未必見得有多愛我。我從小就沒有見過她,她也沒有撫養過我,是大閼氏把我養大。所以我對她並沒有什麼感情。」阿爾的眼睛氤氳著酒氣蒸騰帶來的煙霧。
「但是,我也因此很難對大閼氏存在孩子對母親的依戀。一個如此恐怖的女人,面對利益當頭,說不定我也就是一張牌。她之所以還沒有犧牲我,只是因為還沒有足夠的利益可以吸引她使用我的。我從小就告訴自己,自己是她的一張牌,也就不存在什麼感情。」
「那之前——你的母親,不,是扮演你母親的人——」「是我的乳母,她其實——對我很好。」阿爾說這話時露出了今晚唯一一點面色上的溫柔。
「我從小喜歡和外族的人交流,從與他們的交流中,我可以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麼美好。不會像我,被王族的責任束縛在這個地方。」他定定地看住爾乃「你和我一樣來自王族,可是你知道很多東西,干很多了不起的事。我啊——我很羨慕你。」
爾乃聽到這裡時就心想,這個可就真的是你想多了。只是我家奉行放養孩子有用政策,至於被寵愛和責任限制住,那是因為我家孩子多,哪能像你一樣一直被護在手心上疼愛。就算有,小時候父王的疼愛也都勻給褒爾袞了,主母出事後,父王就再也不愛任何孩子了。
說白了,不是太自由,只是沒人愛。
至於見識廣博,她真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聽過,在那些年歲里爾袞攜著中原的有趣見聞,不斷滋潤著她枯涸內心的故事。
之前再多再多所有的快樂,變了味后,當初越是快樂,日後遭到苦恨也就越深刻。
她可是太明白了。
「我對你很感興趣,然後我發現我迫切地想跟隨著你一起過完這餘下的生活。我問族裡的牧民,他們笑我,說這個叫愛。愛就是這樣的,想陪著一個人,就這麼一直平平淡淡,而你能夠容忍和這個人一直過平淡的生活。這個應該就是了。他們說,這種東西來的時候往往都特別簡單。」
爾乃突然有點無語,她很想揪住阿爾的耳朵,大聲質問他,你他媽個男人究竟是不是個感情上的白痴。別人對他好一點,他就覺得這是愛。說白了只是將缺失的母愛移到別人身上去了。
「我知道,你心裡肯定在想,我不懂愛。事實上,那些牧民聽說了也笑話我,說一直懵懵懂懂的小王子也終於要長成男人了。」
爾乃在心中罵了一句,怪不得那個牧民用那麼奇怪的眼神看她。
「可是啊——爾乃,我覺得你也不懂愛。」
爾乃聽到這話,心中突然咯噔一下。她心想你誰啊,你說我不懂愛我就不懂愛,可是她又想,想著想著就有點悲戚,她也許真的這麼可憐,不管母親和二哥多麼愛她。她就是不懂愛。
「所以,我覺得,兩個都不懂愛的人,也許相處的好,試試看一起去慢慢地尋找,興許也不錯。」阿爾繼續說著。
爾乃被他說的心中一動,是啊,不用操心那許多,不用報仇,不用興復丁零。就這樣簡簡單單地,度過餘生,就像當年父王給她指的那條路,像大閼氏跟她談的另一個選擇。現在都像漿糊一樣攪在一起,分不清具體的情感。
「但是——我發現我錯了。不管是不是大閼氏希望你做出另一個選擇,你內心裡的答案真正的應該就是你回答的那個。我第一次看你的時候,也就從你的眼神中看出來了。像自由的小鳥像矯健的雄鷹,皮毛鮮亮,無所畏懼。現在想想,你若不是那樣,我大概也不會愛上你的吧。」
爾乃怔怔地盯住他。阿爾向她伸出手來。
「月氏和丁零的關係是借口,不認識月氏的王子也是借口。你不想聯姻,才是你真正的想法。」
爾乃彷彿被阿爾語言中的力量所帶動,情不自禁地去握緊那雙手。
對啊,自己就是這樣的。就算自由這個東西看上去再不值錢,那也是她真正想要的東西。
就像當年逃離出與前燕的那場婚姻。不認識前燕的王子是借口,不想被當成工具也是借口。
就像父王說得那句話:「成為一把隨時可以出刃的刀。」
這不是她自己一直堅定地為自己選擇的道路嗎??
阿爾借著爾乃發神的時機,用握緊爾乃的那隻手把爾乃帶入他有些酒氣的懷抱。
爾乃有些被驚住了,雖然在草原上的習俗上男子如果對女子有意,這是很正常的事。「謝謝你哦。這些天啊,我很快樂。我啊,是歡喜你的。所以只是想爭取一下而已。」阿爾俯在爾乃耳郭邊說,帶著香甜而滾燙的呼吸在爾乃的面頰上滾動。
爾乃打了一個顫。但隨即面色就變得無比冷靜,她揮了一個手刀在阿爾的頸后,阿爾隨即軟綿綿地在爾乃的懷抱中倒下去了。
「謝謝你。我也很快樂哦。」
是在發生了這麼多可怕的事後,最開心的日子了。
她將被擊暈的阿爾放置在床榻上,用自己的毛氈幫他掖好了,以免他感冒。
她凝視著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這傢伙,對自己恐怕是真的很歡喜。竟然在讓她知道身份后,還敢孤身來找她。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利用他逃出月氏,讓大閼氏的計劃徹底落空嗎?
那麼,這麼好的時機——自己要逃跑嗎?
她又看了他一眼。最終把自己躁動的想法咽下去了。
是這樣一個好的朋友呀。
謝謝你的信任。所以我也不會讓你失望的。
她尋了一個大大的毛氈,將自己裹了起來,她靠在帳角處休息,準備讓今夜就這樣打發掉了。沉靜肅穆如同一尊雕像。
不僅是不想讓信任自己的人失望,也是因為自己是真的想要大閼氏合作。
也許今日之事也在她的預料之中吧。
今夜的風極其不寧靜,夾帶著細小的雪花拂過光禿禿的大地,帶來一陣嘶吼的呼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