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就好了
晚上,季修然和黎安坐在這家莊園的小院里,一邊等著慕容復回來,一邊努力壓制住內心的歡喜,就連耳邊的蟲鳴也好聽。身後的房子里早已有人為他們將一切備好,明亮的燈光從每個窗口溢出,像是張開的懷抱,隨時歡迎著徘徊的遊子。慕容復把他倆丟在這裡后就不知了去向,雖沒說幹什麼去了,也沒交代幾時回來,不過季修然對這些事的好奇心也不強,他覺著慕容復會回來。
這裡四處都是草木,地處陰涼地,白天多是在車上度過的,到了這裡之後心裡的歡喜勝過了一切,這會兒天色漸晚,涼意乍起,這才覺得冷了。季修然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抬頭看了看黎安,對方動了動唇,季修然搶先一步開了口,語氣淡淡的說:「是不是覺得這一次我太衝動了?」
黎安先是一愣,繼而點了點頭,靜靜看著季修然,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唉。」季修然輕嘆一聲,目光灼灼地看著黎安,說,「如果我早就想這麼做了呢?」
「我知道。」黎安淡淡瞥了眼季修然,說,「以前只覺得你和陳伯之間有些摩擦,想要嚇嚇他,拿事兒治治他,再或者拿些權力回來氣氣他,可最後他還是陳伯,還是他管著你和我,阿修你覺得自己做的這些事情有意義嗎?還是說你一直都很孩子氣?」
季修然怔怔地看著黎安,一時間忘了反駁,又或者無話可說。
黎安錯開季修然的視線,微仰著頭,說:「直到那天你一個人逃出了府邸,我才終於想明白,其實阿修你應該是想當一隻小鳥的吧?」說完,他兀自笑了笑,眼睛亮亮的,看著季修然的眼睛,輕聲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的對不對,我沒當過小鳥,可是我也知道自由的好。」
季修然靜靜看著黎安,本就淺薄的唇偏抿的隱忍,像是觀賞一幅名畫一般看著眼前笑容溫婉的少年。
「你媽呢?黎安。」
黎安斂了笑容,就搖頭,模樣有些疲倦,他說:「我不知道。」
季修然換了個姿勢,用手掌從背後撐著地,支撐著身子,仰著臉,說:「這算什麼回答。」
黎安也學著他的樣子仰著臉看天空,有風吹過,他說:「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不要我和我爸了。」
清晨,莊園內一陣響動驚醒了睡夢中的季修然和黎安,哥倆迅速從朦朧中恢復,面面相覷,不明所以,一抹心慌浮在心間。
附耳貼著門,外面的動靜越來越小,可這絕對不是一個好的預兆,直到最後一聲響動也在無聲中終止,兩人對視一眼,彼此心知肚明。
兩人的表情漸漸歸於平靜,他們現在連逃的餘地都沒有了。
兩人互相偽裝著堅強,給著彼此堅持下去的力量,可誰都清楚回府意味著什麼。呵,堂堂季家未來的繼承人和未來的管事出逃被抓回府?天大的笑話。
如果只是這笑話,也好啊。
涼風帶走室內最後一絲安逸,敲門聲音恭恭敬敬,季修然怔了怔,神色難辨地向門邊傾了傾,手腕便徒增一股力氣,順著灰色衣衫遮住的手臂向上看去,黎安對他搖了搖頭,轉而便取代了要去開門的季修然。
「屬下前來恭迎季少爺與黎少爺回府。」
這聲音是——慕容復?!
季修然幾步走到門前,黎安識趣退到他身後站著,季修然愣怔了許久,半晌才開口:「什麼意思?」
慕容復緩緩抬起頭,眼底浮出淡淡陰霾,顯然一夜沒合眼,聲音卻毫無疲倦,他說:「屬下這次來,除了要告訴您這一好消息外,還有一壞消息要向您稟報。」
理智告訴他不要去知道這一壞消息,行動卻讓他明確聽到了自己的聲音,那聲「說」確確實實出自他的喉嚨。
「今早在一莊園內發現一具男屍,經辨認,是陳伯沒錯。」慕容復說完就垂下了頭,以至於季修然看不到他的臉上,毫無悲戚。
「他死了?」季修然大驚,「怎麼回事?」
「具體情況在下也不清楚,經過法醫鑒定,死因為食物中毒,死亡時間已確定是昨晚十一點左右,具體情況不詳,不過屬下斗膽猜測,陳伯的死該是仇殺才對。」慕容復的聲音低低的,「屬下斗膽將陳伯遺體運了回國交予本家處理,還請少爺莫怪。」
季修然又走進慕容復一步,不可置信地重複道:「他死了?他死了?陳伯死了……」
「還請您節哀!」慕容復忽然躬身,「死者已矣。」
季修然就看著慕容復,好像要把眼前的人看出個洞來,可是最後,他還是無力垂下了頭,彷彿終於默認了他說的話,陳伯死了。
「退下吧。」季修然忽然開口,聲音清冷有力,「準備早餐。」
「是。」
季修然沉默著走出卧室,身旁走廊的兩邊站了整兩排的人,有些人讓季修然覺得眼熟,可叫不上名字,這也難怪。有的則是今天第一次見,又或者以前見過,只是他不記得,或許再見時也會有個模糊印象了吧,又或許沒有下次再見了呢?
說不定明天我們其中的一個就死了,誰說得准呢?
走廊的盡頭,季修然忽然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望著所有人,他們都垂著頭,也許是在看地板上任意一隻蟲子或者一根髮絲,也許他們早就站的很累了,累的想要破口大罵了,也許他就這樣子回到府邸,不洗漱不換衣服也沒人會說他什麼,也許他不是季修然的時候,現在在場的所有人也都會棄他而去吧?可是他不是季修然又能是誰呢?可是他唯一肯定的是回了府後,讓他想要逃走的人,再也不會出現了。
季修然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不是鬆了一口氣,但他能想到現在的他看起來,一定像只斗敗的公雞,偏偏喜歡扮演孔雀的,斗敗的公雞。
陳伯死了?好好的人怎麼會說死就死了?那個人昨天還差一點把他抓住,別人卻告訴他那個人死了;他還在想怎麼逃離那個人的掌控,那個人卻死了,他甚至還沒想到如何擊退他的方法,但他卻再也找不到了。
陳伯死了?
他怎麼能死了!
陳伯於季修然來說是什麼?是傀儡師,是鎖鏈,是永遠對他的決定說『不』,是可以隨意決定他喜好的自私鬼,是壓迫者!他想要的東西他都會把它們毀掉,他想要親近的人都會被他驅逐,他的生活他的時間卻被他像傀儡師一樣編排著擺弄著,這麼多年了,這麼多年了,從他來到這裡之後,陳伯讓他的腦海中只有了一個字——逃。
為什麼那麼想逃呢?因為他總是命令自己去做事?因為他將自己的行程全部排好?還是就像黎安說的一樣,他只是想當一隻小鳥,飛在空中的小鳥。
「嘩」水聲順著耳膜回蕩在腦海里,季修然雙手捧著水敷在臉上,抬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他忽然很難過,不明所以的難過。
黎安推門走了進來,獃獃站在門邊看著季修然,季修然從鏡子里看著黎安,水珠順著發燒砸下來,季修然挪開視線,淡淡道:「陳伯家裡還有什麼人?按人數算,一人一億。」
慕容復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走到了這裡,他站在黎安身後,回答道:「陳伯家裡只有他一個。」
「哦,這樣啊。」
哦,這樣啊,只有他一個。
那天回府邸時,季修然一人坐在車廂內,就連黎安也被拒絕了同車的要求,只得和慕容復坐在另一兩車上回府。
季修然上車前一句話也沒說,黎安卻感覺到他的臉色比平時又白了幾分,季修然看了黎安一眼后就上了車,黎安明白,他想一個人呆一呆。
他就隨他去了。
眼下黎安和慕容復並排而坐,桌上擺了兩杯茶,黎安就著瓷盤端起面前的茶泯了泯,又放回了桌上,除了那聲瓷器碰撞的聲音,車廂內安靜至極。
黎安歪著頭靠著車床,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外風景,不知道還有多遠還要多久才能回到府邸,他也很累了。
就這樣吧,回家就好了。
是啊,到家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