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情疏而跡遠(一)
【五百年後】
「能不能快點?!磨磨蹭蹭的,天都要亮了!」
在一片斥罵聲中,池染早已習慣性地低下了頭。手上的動作卻怎麼也快不了,她實在是已經儘力了。
霞落宮的神鷺著實難伺候!她看了看手上那盤大小勻稱的東海珊瑚珠,又看看全身被啄得破破爛爛的衣裳,悄悄地嘆了一口氣。
每日天還未亮,她就要爬起床,趕在霞落宮的主子醒來前把這群神鷺餵飽。太上仙翁最緊張這群神鳥,若是有些許差池,那可得把整座霞落宮給掀了。
池染一想到太上仙翁生氣時那兩條一丈長的白鬍子到處亂揮的模樣,心裡就猛打鼓,忙提了一口真氣,攀上峭壁。
身下雲濤滾滾,一層層雲翳在朝陽的照耀下,斑斕絢爛。九隻身體龐大,通體雪白的神鷺慵懶而輕盈地在雲海間,峰巒間翱翔盤旋。
高不可盡的劈天崖直挺挺地穿過雲海,蒼若虯龍的萬年古藤隨之攀附而上。
耳畔鳥鳴聲穿破雲天,她左手攀著崖壁,吐出一口靈氣,上百顆珊瑚珠便虛浮在眼前,然後騰出右手來將盤子里的東海珍珠一粒一粒地拋給神鷺。
「求求你們了,吃點吧……乖鳥兒,來,吃點好不好?不然,回去阿池又要挨打了。」
她軟糯糯地哄,可那群神鷺顯然不欲理睬她。
她快沒力氣了,修鍊成形方三百年,道行甚淺,喂神鷺這大半個時辰就已經快把真氣耗盡了。
池染看了看身下,心肝兒不由得一個勁兒地抖。這雲海瞧著漂亮,可最底下卻是黑龍潭。此時體虛氣弱,若是掉下去,定被啃個骨頭不剩。
呼嘯的風將她纖小的身子吹得歪歪趔趔,她勉力站住,又再拋出幾粒珊瑚珠。
「啊!!!」她忽而痛叫一聲。
一隻神鷺猛然襲來,尖喙含過一粒,高傲旋身。巨大的翅膀一個扇動,狠狠地打在池染身上。
池染身子一歪,手上一松,盤中的珊瑚珠便全部撒了開去。瞬間,九隻神鷺齊飛而來,靈活地將空中的珊瑚珠吞了下去。然後,一隻接一隻地饒有秩序地撲扇著翅膀向池染襲來。
「啊!!!不要……」
她一手護住腦袋,依然被拍打得頭暈腦脹,全身疼到不行。
一下,兩下……第九下終於完了。她喘著氣,抬起頭來,看著那群神鷺揚長而去,不由得舒了一口氣。
不能再用妖力了,她只好使勁兒攀著崖壁,一點一點往回挪。
「啊!!!」
腰間倏爾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她慘叫一聲,腳下一滑,整個兒掉了下去!
她驚得腦子一片空白,使出最後一分真氣使自己在半空中停滯了一秒,然後將身體向前一翻,堪堪抓住一條古藤。
「撲棱……」最後一隻神鷺去而復返,啄了她腰間一下后,又再次優雅離去。池染緊緊抓住藤蔓,低頭望了望腰處那一片血紅,又抬頭望了望高得嚇人的崖壁,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爬到劈天崖頂時已是一個時辰后。雙手的水泡被磨穿了,火辣辣地疼,身體也是疲軟無力。她虛弱地趴在地上,許久都沒緩過勁兒來。
「慘了,天已經亮了!」
池染暗叫糟糕,不敢再歇,掏出帕子粗略地捂住腰間的傷口,急急忙忙地往霞落宮跑回。
「怎麼去了這麼久?!膽子大了,竟敢跑去偷懶了啊?」
「不是不是的,緒晚仙姑,我——」池染正欲解釋,迎面卻扇來一個耳光,「啪」得一聲乾脆利落。
「叫你狡辯!」緒晚是霞落宮最高輩分的仙娥,為人向來狠辣。
池染被甩得後退了幾步,還未回過神,已「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對不起對不起,阿池知錯了,知錯了。」
她全身打顫,捂著發疼的臉頰,淚眼朦朧地看向緒晚。
緒晚似是不敢與她對望,別過眼去,一腳踹向她,「別用那雙眼睛看著我,你這紫瞳小妖!我們太上仙翁肯收留你,還不知感恩戴德?!若是把你趕出了霞落宮,看你還有哪裡可去?!」
池染一慌,忙斂下眼眸,拉著緒晚的衣角,切切懇求,「別,緒晚仙姑,阿池知錯了,阿池知錯了……」
「還不去幹活?!」緒晚一哼,轉身離去。
「是是,阿池馬上就去,馬上就去!」
霞落宮這麼大,她一個人可如何能擦洗得完。池染跪在偌大的房間里,累得就要忍不住趴下了,擦得越發緩慢。
「阿池,手腳放快點!」
「就是呀,太上仙翁待會兒可就要回來了!」
「要不,我去幫忙吧?」
「你瘋了你,和個小妖精走那麼近作甚?看到那雙眼睛,我心裡就發怵!」
……
池染透過窗欞,看著院中一群本該和她一起清掃的小仙娥卻踩著雲朵玩得正歡,忙應了聲:「是是,我知道了。」
她咬著唇,蒼白的小臉上是濃濃的倦色。要是我靈力再高點,就能一下子清掃完了……
眸光瞬間黯了下去,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掏出懷中的墨宮鈴,放在唇邊親了親,遂又低下頭繼續抹地……
夜終於來了,她又被趕出了房間,那群仙娥都不願意和她住一房。
「對不起,對不起,我這就走……」
池染唯唯諾諾地退出房間,看著滿目濃濃的夜色,籠了籠雙肩,往南邊走去。
數不清的碎光點點地撒成銀河,月亮高掛天際,宛若玉盤。四下一片安謐,唯有守夜的仙倌肅然地站崗。
沿著□一路走著,馥郁的沉香溢滿四周。偶爾還可見到拇指大小的小仙靈們正抱著花瓣呼呼大睡……
衣裳單薄而破碎,夜間的寒風吹得她直打哆嗦,忙加快步伐踏上一拱虹橋,溜地一下,就過了銀河的另一邊。
「小糰子?小糰子……」
她悄聲喊著,貓著腰,從小洞里爬進去。
滿園月桂盛放,隱約泛著迷離的金光。除卻這幾株月桂稍微奢華了些外,倒只有些小溪石橋水車等物,顯得清雅而淡薄。
池染安全進了園子來,拍了拍胸口,幸好沒被發現。這裡不知是誰的宮殿,擅自闖入,可又要被罰了。
放眼覓去,便見月桂樹下,一團白絨絨的毛團正努力地往枝葉里藏。
池染咧嘴一笑,幾下蹦到它身後,一把扯過那扇子般的耳朵,「小糰子,瞧你藏到哪裡去?」
池染口中的小糰子,實是一隻雪瑞神獸,頭頂一角,通體白毛。行動笨拙可愛,唯有一雙寶藍色的眸子靈氣通透。
池染初來仙界的時候,常常迷路。遇到頑皮的仙童,免不了又要被欺負一番。被追著四處亂跑,不小心便躲進了這園子。
小糰子見被她逮著,扭過頭來,委屈兮兮地把她望,低低地「嗚」了一聲。
池染捏了捏它軟軟的腦袋瓜子,也委屈地皺了皺鼻子,道:「小糰子,阿池好冷……」
小糰子一聽,忙快速躺下,將胖乎乎的身子擺成一個弧度,然後伸出一隻小短腿把她一把拱進自己懷裡。
「咯咯咯……」池染笑著倒進那軟綿綿暖烘烘的白絨毛里,伸出瘦弱的雙臂將它抱住,「小糰子真暖和……」
小糰子又低嗚了幾聲,忽然笨笨地站了起來,腦袋一個勁兒地往阿池身上拱。
「怎麼了?」
池染迷茫地問,忽然感覺腰間一陣溫熱,舒服極了。睜眼看去,卻見小糰子正舔著她腰部的傷口。
「耶,好了?」今日被啄傷的地方竟然不疼了。池染驚喜地抱住小糰子,卻見那雙寶藍色的眼睛里掉下一粒粒泛著白光的水珠,如同種子般,一落地便發芽開花。不消一會兒,遍地已是朵朵嫣紅。
「好糰子,不哭不哭……阿池可要心疼了。」她抱著小糰子重新躺下,低低地嘆了口氣,「小糰子,還是你最好……這仙界,阿池也只有你了……」
她打小就在沉仙谷長大,谷里沒有白天,只有黑夜。四周戾氣繚繞,時常有怨靈飛過她頭頂。她又害怕又孤單,修鍊成形后便出了谷。然而,仙界這麼大,卻沒有人願意收留一個妖精,她如過街老鼠,無處可去。
還是該去妖界么?可為何她心裡卻始終是不願意的……
如此想了一會兒,小糰子已經睡著了。她也累得慌,不再多想,蜷在那暖烘烘的肚子旁,跟著沉沉地睡去。
又是一朝,池染喂完神鷺后,又大大鬆了口氣。沿路返回霞落宮,見路上杳無人跡,不用一直低頭走路,心裡極輕易地開心了起來。
「撩青絲,微回首……木門掩,冷月寒不減……杯空停,知幾許……」
她不由得輕輕哼起歌來,小小的臉上凍得通紅,鼻翼時不時地一抽一抽,呼出一陣陣白霧。
空靈悅耳的歌聲一歇,她低頭望望玉盤上剩下的一顆珊瑚珠,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好餓啊……若是吃掉這顆珊瑚珠,就能增加不少靈力了,肚子也不會這麼難受了……
她溜溜地轉動眼睛瞅了瞅四周,手顫抖著伸向盤中,忽然又收回,死死攥著拳頭。
不行!若是被誰暗中瞧見了,我定會被趕出去的……
她咬了咬唇,終是不敢冒險。瞥見珊瑚珠上沾了幾顆塵粒,忙掏出手帕。
「你這小偷!」一聲尖銳的嬌喝突然自頭頂傳來。
「哐啷!」
池染驚得把玉盤都給撒了,還未看清來人,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使勁兒磕頭。
「我不是小偷,我沒有,沒有——啊,阿池拜見仙子!」
一陣香氣飄然而至,有兩人下了祥雲,裊裊而至。
「這東海珊瑚珠也是你區區小妖吃得的么?」
「不,不是的……我沒有……」池染駭得連話都說不利索,忙彎身去撿起那掉落在地的珊瑚珠,抿著袖子一個勁兒地擦。一不小心,又再次掉到地上,滾出了老遠。
她急得連眼淚都流了下來,整個人趴在地上,伸手去撿,嘴裡一個勁兒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擦乾淨,仙子恕罪!仙子恕罪!」
「杏兒,莫要嚇著了她。」
隨著一陣春風般柔和的女聲,一隻青蔥般水靈纖柔的手伸到了池染眼前。
池染一愣,怔忡地抬起頭來,對上一張絕色容顏。美目脈脈,猶如春靄;瓊鼻玉頰,唇色如桃。緋色輕紗搖曳如雲,將那如柳身姿包裹其中。多美啊,顧盼之間,竟連那百花都似要芳華盡褪。
看那鬢上那一支九珠牡丹簪閃閃發光,竟是花界芳主——白芷!
「起來吧。」
池染猛然回神,豈敢搭上那隻美麗的手,忙腰肢一挺,重新跪好,「阿池謝恩。」
白芷淺淺一笑,直直地對上池染那雙妖異的紫瞳,「方才那曲子可是你唱的?」
池染心慌極了,不敢扯謊,不安地點了點頭,「是。」
「嗓音倒是不錯,可惜是只小妖,參加瑤池會,總歸不太適合。」白芷擰了擰秀眉,遂又展開,「今日的瑤池會,我本該獻曲,可最近嗓子出了點問題。這樣吧,今日,你在幕後替我唱一曲,我就不追究你欲盜珊瑚珠的事,如何?」
「我,阿池沒有偷……我——」
「你這小花妖,還欲狡辯?我們芳主肯帶你去瑤池會,你還不快快謝恩?」
池染被那小杏仙吼得腦袋都不敢抬起來,忙在地上磕了幾下,「阿池不敢,阿池謝恩。」
白芷捂嘴輕咳了幾聲,手輕揮,招來一朵白雲,「上來吧,快來不及了。」
池染忙笨拙地爬上雲朵,還未站穩,那雲已風馳電掣般向前駛去。她低叫一聲,一頭栽進那軟乎乎的雲朵里。
「今日,神尊大人也會來,你可得仔細點,別出岔子才好。」
神尊大人是誰?她默默念著,哪裡敢問出來,忙點著頭,連連答應:
「是,阿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