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眸中灧曲落(六)
寒鞘心裡一跳,看著眼前的藍衫男子,竟有一種陌生的異樣感。那雙深得死沉的眼瞳,還有這冰冷的氣息,就好像是,是……
「你——」他才開口,就見落扇身形一晃,猛地吐出一口鮮血。一片血霧在眼前散開,他還來不及反應,雙手已迅速地將那正欲倒下的身軀攬住。
「喂?!」
「快,快離開這裡……」落扇說完這句,就暈了過去。
耳畔的鬼哭聲愈發凄厲,寒鞘咬咬牙,終扶著不省人事的落扇快速離開。
池染是被寒鞘的大嗓子吼醒的,撐著兩隻核桃似的眼睛迷濛地望了他一眼,「你回來了啊。」說著又要伏下腦袋。
動作一頓,雙眼「咻」地瞪得老大。「啊,公子,公子你怎麼了?」
寒鞘撇撇嘴,他十分不喜歡這傢伙對別的男人那麼緊張,正欲表示一下自己背著那個男人走了一路有多辛苦,目光卻忽然凝在了她那雙紅腫的眼睛上。
「小阿池,你怎麼哭了?」他指尖撫上她眼角,憐惜地摩挲了幾下后,忽然眼尾一側,凌凌地瞪向一旁的墨潯。
「是不是他欺負你了?!」
池染忙拉了拉他手臂,淡淡地扯出一抹笑,「沒有,寒鞘,沒有……再沒有人能欺負阿池了。」
寒鞘心裡明白這二人今夜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否則也斷不會在冰火重橋一事後反而變得這樣冷淡。但不論如何,池染的這句話讓他不禁有些高興,遂咧嘴一笑,伸手就要將那女子摟入懷裡。
「你們這是打算,就這樣將落公子扔在地上么?」
池染被九重神尊輕飄飄的一句驀然驚醒,小臉「唰」地白了,推開寒鞘直奔到落扇身邊,瞧著那虛弱的形容,這才急得眼淚嘩啦啦地掉。
「公子!公子,你,你怎麼樣?」
落扇蹙著眉頭,像是身上痛得狠,卻還是勉力睜開雙眼。
這眼神……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公子好像在瞪著她似的……池染弱弱地低下頭去。
「這話你怎麼不等本公子死了再問?!!」聲音雖小,威力卻絲毫未減,池染一個哆嗦,縮著腦袋正要請罪,地上躺著的人吼完后卻又暈了過去。
她愣了足足半響,「哇」地一聲嚎哭了起來,「公子,你不要死,不要死……」
渾然未覺身後那兩個男人不約而同地別過眼去,隱隱地抽了抽嘴角。
處理好落扇的傷,一行人再無心睡眠。聽寒鞘說著今晚所見的百鬼夜行,還有那蠻荒之痕,池染雙腿軟了,趴在地上,許久都起不來。
夜這麼涼,層層寒意滲進骨子裡,她又恐懼又茫然,只望了望面無表情的墨潯,再望了望一臉糾結的寒鞘,默默地低下頭去。
六界將要大亂,他心裡定是極難受……若此行失敗,他們,還有這天地都將要隨之毀去。
「不知少尊可曾察覺到什麼不妥之處?」墨潯沉吟半響后,問。
寒鞘一臉凝重地撓了撓那頭碎碎紅髮,「說到不妥,好似……」
「什麼?」池染緊張地湊過去。
他卻又訕訕一笑,「應該沒有吧。」
「……嗯。」
樹下的雪衣男子眉尖一蹙,雲葉幻影在那深海般的眸里幽幽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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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扇的傷好得驚人地快,次日醒來的時候,除卻形容略顯憔悴,那雙眸子可是精光矍鑠的很。
「公子,真的沒關係么?」
落扇一邊將外衫套上,一邊涼涼地瞅了滿臉擔憂的小侍女一眼,眼角一眯,「哼,瞎操心。」
離月滿之夜還有三天,總不好在這乾等著,便決定到附近看看,希望能查到什麼。原計劃是寒鞘留下來照顧並保護傷者,而鑒於萬一發生什麼事情,寒鞘不能同時照看兩個人,池染只好跟著墨潯了,雖說心裡千萬個不願意,但也無可奈何。
然,這計劃還未實施,落扇便醒了過來。傷口未愈,卻堅持要一同前去,理由是,他與寒鞘完全對不上眼。
「為什麼呀?」池染追問。
他眼角也不抬,「太丑。」
這句話導致的結果是——寒鞘深呼吸一口,嘿嘿一笑,然後狀似友好地一拳掄在落扇肩膀,恨恨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少年,別近情情怯啊。」
而後,忽略石化中的某人,將軒轅槍在手中耍出個漂亮的花,闊步而去。
池染一臉茫然,「什麼意思啊?」
落扇一副不願說話的冰塊臉,她只好將好奇的目光投向了倚在樹旁的九重神尊。
此時,墨潯正捻著一枝長長的樹枝,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畫著什麼,聞言,略略抬頭,對上那雙水亮水亮的紫瞳,有一剎那的恍然。而後,輕輕地勾了勾唇,「我怎麼知道?」頓了半瞬后,「他們之間的事。」
他們……之間?池染只覺一道天雷打下,她被雷的外焦內嫩,果然是禁忌情深啊……
「你這是什麼表情?」落扇低頭望著她,眼神很是奧妙。
她驚也不是,笑也不是,扯著嘴角乾乾賠笑,「沒,就,就有點意外。」說完,又想起方才寒鞘嘴巴湊在落扇耳尖的曖昧畫面,有些擔憂且八卦地湊前一些,「你和他鬧彆扭了么?」
「……」
鬧彆扭這麼曖昧的詞都出來了,落扇終於弄清了狀況。於是,那眼眸閃起了一種狐狸的光芒。正欲開口,那走遠了的紫衣少年忽然回過頭,用一種十分奇怪的眼神望著他,十分歡快地嘆息著:
「雖然小爺英俊絕倫,但,我心裡只有小阿池,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洪荒變換的千萬年裡,天地更迭,六界混跡,這都是無可避免之事。所謂的英雄怕就是為了這樣的時刻而存在的,引領眾軍,抵住這浩浩天劫,結束這一場顛沛流離的禍亂。
寒鞘說,一萬年前,鎮守乾南方的赤麟神獸掙脫了古神的封印,將六界攪得一團亂。最後,是弄淵上神,即墨潯的師祖耗了上萬年修為,才將神獸重新封印。
但是,作為代價,弄淵上神最後落得個神魂俱滅的結局。他是神,沒有輪迴,滅,即是,永遠消失。
他成了那千萬年,最為六界傳頌的英雄。
是,已逝的英雄。
池染走在寒鞘旁邊,聽著他洋洋洒洒的語調,卻忽然覺得很是傷情。
眼角餘光緩緩移向三步外的人,那涼薄的唇,幽靜的眸,還有……那執著斷影的手。
就是這樣一雙手,所做的一切,都是,只是為了蒼生。
她挪回目光,將額鬢碎發別在耳後,悄無痕迹地彎了下唇。英雄么?
一時間,她忽然想起了幾百年前的一些零碎。
有些人天生下來,就有一種讓人敬慕的氣質,很顯然,墨潯就是這一類。那時候,她還處於什麼都不懂的年齡,但對他的仰慕,卻是從那初見時就開始的。大概,用她自己的方式來說,許就是像雛鳥剛睜開眼,見到撲拉著翅膀飛翔的娘親,金光還在那翅膀上閃得眼都快瞎了……
時隔這麼多年,池染還很清晰地記得,那年夏天,有一日,從隔壁山頭和隔壁山頭的隔壁山頭來了很多妖精,女妖精和男妖精。
那可是念丘最熱鬧的一天了。聽見屋外聲響的時候,是她先從墨潯臂彎中醒過來的。
「怎麼這麼吵?」她迷糊著眼睛,腦袋朝他下巴拱了拱。
榻上的男人睡得正酣,聽見外面的動靜不悅地皺了皺眉頭,然後,抬手一把將她腦袋重新摟到懷裡,「乖,再睡會兒。」
真是的,自從她點頭答應讓他抱著自己睡,他倒是愈發愛賴床了……
外面吵成那個樣子,她怎麼可能還睡得著?起身拉著他的手臂,用盡全力都沒拉得動,只好嘟了嘟嘴巴,一邊向屋外摸去,嘴裡可憐兮兮地嘟噥著不滿。
一打開門,那吵鬧聲迎面撲來,一下子把池染蒙住了。
她什麼都看不見,但也可以知道外面站著很多男人和女人。聲音太雜亂,不知爭先恐後的在說些什麼,好像有人在罵她瞎子,配不上什麼的。她第一次面對這麼多人,不知如何是好,支支吾吾的什麼都問不上來。
那群人越走越近,她都幾乎能感覺到來人的鼻息了,嚇得心肝兒一砰一砰的,腳下連連後退:「誒,你們……誒……」
腳下一踉蹌,身後有人送上了一個懷抱。
她立馬攀附著他,聲音都顫了起來,「阿潯,他們,這是要做什麼啊?」
他的聲音透著幾分無奈,背部抵著門柱,將她的腰摟得更緊,「唔,女的,大概是來提親的。」
提,提親?她結巴了:「那,那男的呢?」該不會也是來提親的吧……
墨潯還未答話,一個男妖精已氣哄哄地吼了起來,先是風雅一番,「春眠不覺曉,紅杏要出牆!」然後……「老子當然是來決鬥的!!」
這話一落,無數道聲音一哄而上,嬌滴滴的,粗狂的,驚得池染頓時六神無主了。
怎麼會變成這樣……難道,是因為昨日,他帶著她去百裡外的迷迭谷逛了圈的緣故?
混亂間,貌似聽到了有什麼往這邊砸來的聲音。她正欲提醒他有危險,身邊人已將她額頭一抵,好像屋外的人都是透明,情意綿綿地對她說,「你知道,我為何這麼喜歡你么?」
不知為何,她覺得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奇怪。直到耳畔「砰」的一聲,一陣氣焰刮過,一陣兵敗而逃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才笑著接道:「因為,你比她們,安靜多了。」
她愣了半響,懂了,然後哭了。
「你,你就只是因為這個,才喜,喜歡我的?」
「……」
對於那後續,池染記得有些模糊,那一晚,墨潯貌似被她懲罰去椅子上睡了一宿。但有一樣,卻記得極清晰——那時候,她很盲目,盲目地將他視作是自己的英雄。有他在,沒有人再敢欺負她。
那時候,沒有天下,沒有九重神尊,沒有誅仙台,他只是她一個小小花妖的依靠和信仰。他有著她不敢想象的靈力,會如一個騎士般永遠保護她……
她不需要他有更多的榮耀,只是她一個人的英雄……
大概是想得太沉了,寒鞘吼了足足三聲,池染才驀然回過神來。
不知不覺,天已經灰暗下來了。
她覺得很是奇怪,「這就天黑了么?」她才剛剛想了那麼一會兒而已啊。
寒鞘撫了撫額,又忍不住嗤笑一聲,「我以前怎麼沒發覺,小阿池原是一朵奇葩?」他把她的小腦袋扳向天空,「你瞅瞅,這天都變成這樣了,你還在發什麼呆?」
這一看,池染臉色都變了。
濃濃黑雲在翻滾不休,不斷地有雷電如龍般串游其中。天空似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操縱著,緩緩地被剖膛裂肚,撕出一道詭譎的血色裂縫。。
「這……」
寒鞘斂了笑意,點點頭:「與昨夜一模一樣。」
驟來的狂風將那甫一落下的話頭湮沒,池染一時睜不開眼,蕭蕭風聲中,忽然聽到一聲,「有人!」然後,一道白影在一旁飛快掠過,她慌忙轉頭去看,隱約看見墨潯追著一道黑影,極快地消隱在那密密叢林里。
落扇眼明手快,凝重地交代一句:「我去追,你照顧好阿池!」,一轉眼,也已不見人影。
這段時日,倒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險況,但不知為何,這一刻,她覺得尤其心驚,連眉角都在隱隱抽跳著。
「寒鞘,那我們怎麼辦?」
此時,天已幾乎全黑了,沉沉的氣息讓人窒息不已。
眼前是兩條分岔路,被高大的樹木遮擋著,在鬼魅夜色中更添了幾分詭秘。墨潯停住了腳步,冷凝的目光緩緩掃過四周。
點燃一根木枝,借著火光,他俯身看著地面。地面的落葉積了不薄不厚的一層,平整得沒有任何痕迹。
是來人的功力太過深厚,還是……
熟悉的笛聲又遠遠傳來,憑他的感官,居然辨不清是哪個方向。眼眸驟然一深,他掃過那兩條分岔路,卻忽然轉身而去。
地面恰恰一震,只見一陣濃煙掠過後,數只凶獸漸漸逼近。
***
「來,小心腳下。」
「寒鞘……」池染緊緊地拽住他手掌,細軟的聲音在夜色里有些破碎,「那個,我,我有些怕。」
「怕什麼?有小爺在!」寒鞘吼了聲,覺得太過粗魯。忙咳了咳,放柔了聲音,「小阿池怕黑么?」
她搖了搖頭。腳踩著枯葉,發出微弱的聲響,卻幾乎蓋住了她那怯怯的呢喃。
「若我們拿不到華胥笛,是不是會死在這裡……」
她感覺他的手有一剎那的顫動,靜默半響后,他的聲音才緩緩地散在夜霧裡。
「嗯,也許吧。」
這樣說罷,他又揉著她腦袋,笑得很是明亮,「但,我一定會保護你。」
「寒鞘,你——」
「噓!」嘴巴忽然被捂住,她看見他臉色一變,然後快速地帶著她躲在了一叢草叢后。
「怎麼了?」池染低低問,緊張得脊骨都僵硬起來。
「前面好像……」寒鞘也答不上來,只小心地將草叢撥開了一些,待他看清眼前場景,腦海瞬間化為了空白。
是晝卻比夜黑,潛藏著無限的危險。頭頂的血空詭譎得讓你心底發寒。無數惡靈凄厲地嚎叫著,紛紛衝進那天之裂痕去。
而這裡,寒風習習,雪落無聲。
雪衣男子冷冷地看著眼前的人,執著斷影劍的手不由得握緊,「果然是你。」
那背影聞言似乎輕顫了一下,他緩緩回過身,手中還纏繞著無數幽藍的長線,密密麻麻的長線伸向天空,隨著那笛聲不斷地交織抖動,在空中結出一個巨大的封印。
天空的血光映在那張臉上,銀色的面具寒光泠泠。他撩了下胸前的白髮,逸出一聲輕笑,「唔,沒困住你么?竟被你識穿了……」
墨潯站在三丈外,靜靜地看著,眸光清冷而又虛空。氤氳的血光裹著那如絹絲潑墨般的青絲,趁著那張清俊的臉,竟生出一種奪人心魄的清魅。
「我記得,先師曾說過,華胥笛看是長笛,但實際上,在笛心處,還有一暗設,能從笛身中抽出一支短笛來。」
眸光滑過那男子手中那段短笛,一聲嘆息微微落下,「那丫頭定是要傷心了,你說是么……落扇公子。」
落扇無謂地笑出聲來,面具下的雙眸木然得毫無光彩,「誰在乎——」
「我不傷心!」
那小侍女也不知從哪裡忽然跑了出來,直奔到他面前。落扇眸光一變,望著那雙透澈的紫瞳,嘴邊的話忽然變得那樣難以啟齒。
池染望著那陪伴他整整百年的男子,那冷漠的表情……冰冷的虛空寸寸滲入身體。
「我不相信……」她攥緊了拳頭,露出一抹澀然的笑,「公子,能解釋給阿池聽聽么?」
落扇別過眼,不說話。
「這一百年,阿池與公子日日相伴。你對我那樣好,又怎麼會,怎麼會……」她急切地挽住他的衣袂,聲音不斷地顫抖,「公子,求求你給阿池一個解釋,求求你……」
寒鞘不忍地將她拉開,卻被她用力掙脫,「別拉我!我要聽公子解釋……我不信,不信……」
「好。」落扇忽然抓住她的手,摸上他的面具。這一瞬,他的眼裡似乎有什麼在閃爍,「你要解釋是么?我給你。」
「啪」地一聲輕響,面具掉落。
她不明所以。
這並不是一副讓人驚艷的容貌,卻讓寒鞘渾身一震,聲音里全是不可置信。
「你……」
眼瞳緩緩變成酒紅,落扇轉身望向寒鞘,緩緩吐出一句:「我本名,將司。」
「哥,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段日子難熬,時隔多日才更文,我都沒臉說話了,只希望溫柔的姑娘們,能對某妝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