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君可緩緩歸(二)
曠古一戰,最終狼狽收場。
池染醒過來的時候,入眼的是一片湛藍如碧玉的天空,大朵大朵的雲像是軟軟的棉花糖,溫暖的曦光從邊緣透了出來……她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見過這樣潔白的流雲了。
時隔整整一百年,她終於回來了。
她在心裡嘆了一聲,正欲撐著身子起來,卻發現右手被人緊緊握住。脊樑一僵,登時定在那裡……
她想,她應該轉頭看看那個全心愛著她的少年,輕撫他毫無血色的臉;或者細心地幫他理理衣裳,他素來是英俊而乾淨的;再或者她應該溫柔地擁抱渾身冰冷的他,為他痛哭一場……
可是,她卻連轉頭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直到一陣凌亂的腳步聲漸行漸近,池染微抬眸,才發現四周已圍滿了人。她聽見一個華貴婦人哀痛的哭聲,每一聲都震得她臟腑俱裂。
她覺得怨恨,躺在地上的為什麼不是自己呢?
「神尊大人!」
「師兄!」
那方不知是誰驚叫出聲,池染循著聲音望去,只看到不遠處密密麻麻的一眾神仙和隱約露出來的一角熟悉的衣袂。
看見帝君探上他的手腕,她忽然覺得嗓子發澀,很想開口問上一問,可張了張嘴,卻只發出一聲乾巴巴的「啊」。幸而此刻,帝君的臉側了過來,表情雖是細微,可她還是捕捉到他的臉色稍微緩了一下。
池染幻想著自己湊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歡快地與他打招呼,「嘿,命挺大的啊」,那場面一定很滑稽。她想就算說不出話,也得笑一個,於是,她努力扯了幾下,眼淚卻掉了下來。
遠遠看著他被眾星繞月,人人都可以上前表示一份擔憂,她卻連他的人都看不到一眼。她從來,都融不進他的世界。
「鞘兒,睜眼看看為娘啊,鞘兒……」
池染猛地回神,看著撲在寒鞘身上的魔尊夫人,只覺有一把名為罪孽的刀,割得她鮮血淋漓。寒鞘真是傻,傻透了,不然怎會愛上如此狼心狗肺的她……這個時候,她居然還想著她那可悲的愛情。
少年的手冷得幾乎僵硬,她恍惚地看向他的臉,細長的睫毛,好看的鼻子,薄薄的唇微微撅著,安靜得像個熟睡的孩子。
身旁的人早已亂作一堆,池染卻什麼都沒聽進去,直到司葯的仙人顫抖著聲音向魔尊作了一揖,道:
「少尊……神魂將散。」
她猛地抬頭,紫瞳里迸出一種冷冽的妖冶,「你說什麼?」她低低吐出幾字,忽然像是被踩了尾巴而發狂的貓兒,憤怒地撲了上去,「你胡說,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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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沉,星河歸寂。今夜的忘川特別安靜,兩畔的彼岸花不復往日妖艷,漸漸地萎了下去。奈何橋上,一盞引魂燈高高掛在木柱上,昏黃的光芒一閃一滅,似在等待著誰的往生。
池染留在了幽冥魔宮。她猶記得那年寒鞘生辰,曾見過魔尊與夫人。那時候她還為他們年輕而蓬勃的面容暗暗驚嘆,如今卻在一夕之間,容華猝老。
魔尊夫人很溫柔,明明雙眼哭得紅腫,卻還拍了拍她手背說,「你也累了,先歇會兒吧。」
他們怎還能這樣溫和對她?是她,是她害死了寒鞘的啊……她很想說出口,可是又怕會被趕走,只好低著頭,把目光別向一旁。
失散千年的長子回來了,還未來得及喊一聲爹娘便躺進了滄溟海底的冰棺里。險赴蠻荒的少尊回來了,卻在床上等待著最後一點精魂散去。
一時間,悲傷如怎樣都掙脫不得的網籠罩了整座魔宮。上上下下都在蒼白地忙碌,忙碌著將司的葬禮,忙碌著為寒鞘尋最後一絲希望。
只有池染什麼都無能為力,只能陪在寒鞘身邊,偶爾幫他擦擦身子,偶爾喂一口水,偶爾說幾句漫無邊際的話。
可無論怎樣與時間打拉鋸戰,三天過去了,卻還是一點希望都看不到。六界之間,天端海底,什麼靈丹妙藥都試遍,寒鞘的呼吸還是越來越弱。
第四天早晨,她聽見寒鞘低低地咳了一聲,整顆心都懸了起來,卻在乞盼中聽到司葯仙一聲嘆息,「置一副好棺,讓少尊好好走吧。」
這回,她不鬧了也不哭了,只俯在寒鞘枕邊輕輕耳語,「若你死了,我便還你一命。」
作為魔尊的長子,將司的葬禮布置得隆重而繁麗,長生塔頂的編鐘響了整整三日三夜。
不知是不是也聽到了那悲戚的鐘聲,將司下葬的前一夜,寒鞘居然醒過來一小會兒。
池染想要去喚魔尊夫婦,寒鞘卻虛弱地拉住了她。她想,他定是怕自己撐不了那麼久,想要抓緊時間和她說說話。
說話的時候,寒鞘視線的焦點一直沒能落在她身上。她知道,他看不見了……司葯仙說,華胥笛的毒息已經漫到了他的雙眼。
池染看慣了他恣意張揚,卻沒想到他有一天會用這樣軟弱的語氣對自己說話。
他說,他的哥哥生性自在,該有一個最自由的歸處。
她知道他看不見,卻還是笑著對他搖了搖頭,說「不,我想,也許他還是比較喜歡待在家裡。」
聽她說完這句后,寒鞘很久很久都沒說話,空蕩蕩的酒瞳不知在望著什麼。直到她握著他臂膀的手緊張地微微收緊,他才側了側頭,對她笑了笑,「嗯,也對。」
「寒鞘……」
「對不起,我都看不見你了。」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她,卻怎麼都碰不到,直到池染將臉貼上他的掌心,才緩緩地舒了口氣。「……小阿池。」
「嗯?」
「再見了。」
夜消融了他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他喚她名字的聲音是那樣輕軟,彷彿指間細幼的沙。
窗外不知何時已下起了細雨,滴滴答答地敲在菱紗窗上,像是一曲綿長的葬魂曲。輕緩的夜風帶著雨水的冰涼,刮過雕著忘憂花的燭台,黑暗像是一隻翻雲覆雨手,瞬間掩去了那少年的面容。
池染匐在他床邊,過了許久,雙肩才開始顫抖,壓抑的啜泣聲終低低地附和起那泠泠的芭蕉夜雨來。
哭著哭著,她又想,那樣一個少年,定不喜歡在這寂寥的黑暗裡離去。於是,她軟著雙腿,掙紮起身,尋了火摺子,重新燃了燈。
燭光方燃,一道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要救他,也不是沒有辦法。」
這一瞬,她覺得整個身體都在發顫,一種瀕臨絕望的渴望似要掙脫心房,叫囂而出。踉蹌轉身望去,窗欞前,一襲明黃,威嚴逼人。
「什麼辦法?」
「……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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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司下葬的那一天,天空依然下著淅瀝瀝的小雨。雨水打在來往的眾多賓客的傘面上,盪起大片寧靜的煙雨。
誦經聲緩緩地響起,幽冥海水慢慢裂開,再慢慢合起,眼見著就要將那個曾名揚六界的傳奇少年湮沒……
一個人影卻像是瘋了般,忽然沖了上去,跪在他的冰棺旁。她說:「公子,你放心,他會好好活著。」
冰棺沉入了海底,他羽化的光縷穿透海面,瀰漫了整片魔界的天空,又消弭在每一個角落。
池染不舍地望著那最後一縷,不知它最後會去哪裡,大概……是沒入常供寒鞘午睡的那株海棠樹上了吧。
葬禮過後,池染獨自帶著寒鞘離開了魔宮,只留下一封書信。
雖然很多年不曾回去,可那條路早已深深印在了腦海。雖是寒天,念丘的紫蒼花還是盛放不衰,灼灼其華。
老樹精爺爺見到池染歡喜得直掉老淚,只是看她那樣憔悴的小臉,定是受了不少苦,又免不了唏噓心疼一番。
多得了老樹精,屋子保持得乾淨,可依然看見歲月留下的滄桑痕迹。她的木梳,墨潯的琴,細到每一處的陳設,都保留著當初的模樣。
池染看著這一切,卻一點回味的心情都沒有,將寒鞘照顧妥當,已是白月初升,心中有所盤算,便尋了借口,早早將老樹精送回家去。
屋外小雨連綿,屋內很冷,池染將所有被子都蓋在寒鞘身上,自己則縮在床頭,靠著他的肩頭。
若是以前,這個張狂的少年定會笑嘻嘻地攬住她,孩子氣地喊她「小阿池~~」。
她想,若能再聽他這樣一聲叫喚,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是值得。
「寒鞘,你不是說喜歡阿池么?我嫁給你……好不好?」她忽然把臉埋在他肩窩,細軟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唔……你不出聲我也知道,你,定會很高興的……」
再抬頭時,池染臉上卻是一派的平靜。她斂起裙裾坐在床沿上,輕撩起衣袖,露出小截瑩白的臂腕。
割下去的時候,池染覺得很奇怪,明明自己一向很怕疼,為何下手的時候卻是一點懼怕都沒有,內心反而沉靜如水。
嫣紅的血順著手腕緩緩地滴入寒鞘的唇間……微弱的月光透進紗窗來,打在那少年的臉上,妖嬈而凄艷。
草草將手腕包紮了一下,池染才發現自己一身臟。第一次喂血,有些手忙腳亂。她蹙了蹙眉,又付出一絲笑,跑到屋后小林去了。
她記得那裡有一眼全年溫熱的泉水,而且四周草叢茂密,絕對是個泡澡的好地方。
匆忙解了衣裙扔到一旁,身體剛沒入水裡,她就忍不住輕呼了口氣。碧色的泉水在淺月下籠了層淡淡的夜霧,如線絲雨在水面激起泛泛漣漪。
身上的疲倦彷彿輕了幾分,池染逼自己暫時什麼都不想,深吸一口氣,驀地將全身沉入了水裡……
直到胸腔開始窒悶,她才緩慢地穿出水面……水珠迷了眼睛,她低頭揉了揉,剛睜開雙眼,就依稀見到一抹暗青。
她忽然一僵,眨了眨眼再細看,下一瞬,她猛地將光溜溜的身子轉了過去。
一陣窸窣聲,來人也已轉身與她背對。她撫著起伏紊亂的胸口,聽那人夾著輕微的顫意在身後道:
「我,來看看你。」
墨潯聽著身後泉水微弱的蕩漾聲,這樣見面的場景雖是尷尬,可心裡卻禁不住悄然鬆了口氣。她……安好。
水中的女子許久沒有說話,久到他幾乎以為方才那旖旎的一幕不過是浮煙一夢,那道熟悉的聲音才低低響起:
「你……怎麼會來?」
這會兒卻輪到他不答話了。他不知該如何告訴她自己今日醒來時,第一句話竟是問她在哪裡。意識都還未恢復清晰,他就不顧勸阻地奔到魔宮去尋她。那樣狼狽的慌亂,他差點忘了自己是神力無邊的九重神尊,只要一探氣息就可知道她的所在。
他不知如何回答她那不經意的一問,對於自己這樣怪異的行為,他也無法理解。
池染久久得不到回應,也沒顧得上在意,只小心地伸手去夠泉水邊的衣裳。不管要說什麼,好歹讓她先把衣服穿了吧。
然而,脫的時候太放肆,衣裳被扔得老遠,她瞅了一眼那背影,暗忖了半響,終頂著一張被熱水蒸的紅撲撲的臉,遲疑地浮出半個身子,謹慎地探去。
全身光溜溜,又有個男人在場,重點還是自己愛慕的男人,池染緊張得手指剛夾到衣角,就感覺腳底一滑,然後便是一聲「撲通」。
待回過神來,她簡直要哭了。摔就摔了吧,多疼她也忍了。可如今,自己□地被擁在一個胸膛里,這算是什麼回事?
池染覺得自己丟臉死了,僵在墨潯懷裡一動不動,生怕挪一點點距離就會被看個徹底。一陣血氣湧上雙頰,她只覺得欲哭無淚,也不知推開好還不是不推好。
月色微雨下,一泓清波倒映著兩人的碎影。她那嬌小的身軀蜷縮在男子懷裡,青黑的長發披了一身,卻依然遮不全那微泛光華的肌膚。
「你,你可不可以轉過身去……」她說得磕磕巴巴。
感覺那擁著自己的身軀微微一僵,然後快速地放開了她,向後轉去,衣衫堪堪遞到她面前,五指修長,卻似有絲微弱的顫。
池染怔了怔,一把將裙子扯回,慌裡慌張地穿上,然後一腳踏出水面,頭也不回地跑掉。
糗死了,糗死了……她都快要死了,就不能讓她平平靜靜地離開么?
「阿池。」
才跑了幾步,卻又被墨潯喚住。她頓住想了想,卻繼續往原路跑回家。她不能再和他再有任何糾纏,何況,事到如今,他們之間還有什麼可說。
「看見神尊大人無恙,阿池也心安了。夜深了,阿池要回去了。」說著忙加快腳步,撥開頭頂的薔薇枝,拐進了小路。
下一瞬,一道力量卻精準握住了她的手腕,她不由得倒吸一口氣,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墨潯何等眼光,未等池染躲閃已一把捋起了她的袖子……她忽然有些心虛,想要縮回手,他卻避開傷口,握得更緊。
馥郁的薔薇藤下,那張極清俊的面容不著痕迹地沉了下來,怎麼看都不似以往的淡泊。
「這傷……」音調清清冷冷的,倒是沒什麼變化,只是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手腕上,挪都不挪一下,「你似乎,有著某種打算。」
池染登時像一隻驚弓之鳥,怯懦懦地看著他,「沒,沒有,只是不小心摔倒了。」
墨潯這才抬眸看向她,氤氳的長發,濕漉漉的衣裙,真是惹人憐愛的模樣。對於她毫無力度的解釋,他不予置否,只是手上的力度禁不住漸漸加深,直到她疼得咬起唇來,才又緩緩鬆開。
墨潯俯身看她,發梢的水珠沿著下巴墜入那微微敞開的衣襟。他盯著她看了許久,等到她躲開他的視線,慢慢把腦袋低了下去,才沉聲道:
「你真的……要嫁給他?」
池染一顫,他知道了……可,可知道又怎樣?!她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沒骨氣了,於是又在心裡組織了一大堆不可一世的語言。
組織了半響,正欲張口,可一抬頭就被那樣幽邃的眼神嚇得所有的話都重新吞進了肚子里。她無奈地自嘲一笑,低低囁嚅道:
「這世間,只有他一個人愛我……嫁給他,有什麼不好?」
薔薇枝被忽如其來的風颳得一顫一顫,池染忽覺一陣天旋地轉,腰肢被勒得生疼。
「誒,你做什麼?!放開我,放開……」
「九轉天寰訣……「疾風中,她聽到他黯沉的嗓音空空傳來,「你倒是敢。」
作者有話要說:每晚加班到十一點,每天累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萬惡的資本家啊~~
先更了,明天有啥錯誤再修改,實在是太累了,睡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