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情疏而跡遠（三）

癱坐在雲朵里，看著身下萬丈高空，雲升風起，池染拍了拍臉頰，這不是夢吧？

九重神尊竟然肯帶她回九重山，不單止不用挨那四十九鞭離魂杖，還能有容身之所。

是九重神尊親口說的耶，連帝君王母都給他幾分薄面，太上仙翁太健忘，早已不記得她是霞落宮的了……她倒霉了五百年，終於要走運了么？不是做夢吧？不是做夢吧？

她激動地將臉蛋捏來捏去，最後狠狠地橫向一扯……好痛！

天光破雲而散，風在耳邊呼嘯，站在雲頭的九重神尊眺望著遠方，清美的雙手負在身後。雪色衣袍隨風簌簌，著一身淡淡煙霧。腰間那冰色的墨宮鈴與玉墜兒偶爾相碰，發出叮叮清音，似廊檐春雨擊打青瓷，泠然剔透。

他微微側頭，下頷線瑩白如璧。

「到了。」

池染一時看呆，聞言驀然回神，觸到他的目光，忙窘迫地低下頭，小臉瞬間通紅。

溜著眼珠子看看身下，不禁又呆了。

身下一片海域隱於煙霧之間，九座主/峰高/聳雲端，連帶著一片連綿山脈。海水幽藍，山峰碧翠，時有七色鸞鳥翱翔期間，或有小精靈駕著一片仙葉在半空中相互遊戲。

「啊！神，神尊大人，好，好漂亮！我——」她情難自禁地開心大叫，叫到一半卻又緊緊捂住嘴巴，坐勢轉為跪勢，急切道：「神尊大人恕罪，阿，阿池知錯。」

墨潯輕輕地蹙了蹙眉，看那小妖跪在腳邊簌簌發抖，垂下的睫毛長而濃密，如同早晨的花蕊自花團伸出，沾了晨露水霧般。

「無妨。」他淡漠道，駕著雲向九重山滑下。

「拜見神尊大人！」

一落九重，便見上萬弟子齊齊跪下行禮。池染被這陣仗嚇得不輕，偷偷挪了挪位置，躲在墨潯身後。

墨潯微微頷首，對其中一個仙娥吩咐：「將她安置妥帖。」

「是，神尊大人。」

池染本想，抖得再厲害，至少也得對他道一聲謝，然而，未等她做足心理準備，他已御劍離去。

莫是她這雙眼睛太過難看，為何她望向的九重弟子一個兩個都要暈倒的樣子？她訕訕地扯出一笑，遂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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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夜濃，用花葉作了個螢燈掛在窗欞，引來一群燈芯精靈，正繞著螢燈玩鬧正歡。

抬眸望去，可自窗欞窺見一片深藍的夜幕，時有綺麗的流星，颯沓而過。

轉眼又已過一段時日，在九重山不如池染所料想的如意。但九重山管教嚴厲，不管怎麼說，總比在一心只顧煉丹的太上仙翁的霞落宮好上許多。

池染躺在還算暖和的被窩裡，揉/捏著累得發疼的四肢，翻來覆去仍睡不著。已是四更天，月緩緩西沉，唯餘一縷皎皎光華滑入她屋裡，正好籠在她肩頭。

她掂量了下時辰，索性起身穿衣，取過門口的掃帚，步到庭中仔細地打掃起來。

過了一個時辰后，其他仙侍也66續續地起來了。見到庭中正勤奮打掃的池染，不由得笑得歡快。

「阿池，這麼早就起來了啊？」

這般親善的語氣讓池染有些受寵若驚，快速地點點頭，：「是啊，梅雪仙姑。」

被喚作梅雪的仙娥拍了拍她的肩膀，「阿池呀，我昨晚落枕了，這脖子疼得很……你今日可否幫我清洗凈念池啊？」

池染看著梅雪的笑顏，想了想還是慚愧地低下頭，細聲道：「可……可今日，輪到阿池上靈幾殿伺候……」

梅雪有些不滿，「哼，其他仙娥叫你幫忙，你都應承。輪到我開口了，你就不願意了？」

「不，不是的，阿池沒——」她咬著唇，覺得更愧疚了。

「那好，你去凈念池，我替你去伺候神尊大人！」

「可是——」她們是輪流進靈幾殿清掃伺候的，可每個月輪到她時，都被其他仙娥搶著替她去了。她好想見他一面，謝他救命之恩……

「別可是了，就這樣說好了！」

梅雪單方面下了決定，轉身就走了。池染沮喪地站在梅花樹下，遠遠還聽到梅雪利落地扭著脖子歡喜地對其他仙娥說，「那小妖真傻，好騙極了……哈哈，我又能見到神尊大人了……」

中午，眾仙娥仙侍都已用完膳，池染才將凈念池清理乾淨，趕到膳房的時候，桌上的菜已被一掃而空。

她捂著肚子，從一旁的木飯桶一個個地搜刮過去，終於被她勉強湊足一碗飯。她歡喜一笑，拌了殘剩的菜汁匆匆吃完。

「阿池，還不快點去議殿幫忙？！」

「是，馬上來！」她忙得手忙腳亂，快速地將全部碗碟洗刷乾淨后，衣裳已濕了大半。

初春寒意不減，池染冷得直哆嗦，可也沒時間回去換衣服，急急地奔到議殿，又少不了被訓了一番。

議殿里的擺設物全是稀世珍寶，池染拿著拂塵一點點地掃拭，全身緊繃極了。

這大殿空闊，時有寒風奸詐溜進，池染便一個勁兒地打哆嗦。

「啊……嗤！！」

一個響亮的噴嚏震得池染胸腔轟轟作鳴，她一個踉蹌，後退一步，手上的拂塵恰恰掠過那樽梵天鈴……

「啊！！！」她驚呼一聲，連拂塵都扔了，全身撲了上去！

佛祖爺爺保佑！幸好安然無恙！她抱著那樽梵天鈴，長呼一口氣，三魂六魄才重新歸體。

「哐啷！！！」

耳畔乍起一陣物什破碎聲，清晰地響透整個偌大空曠的議殿……

「哎喲！阿池你怎麼打碎了煷凰甁？！」

噯？池染一臉茫然地轉過頭，看著地上那一堆煷凰甁的碎片，看看一臉煞白的仙娥乞乞，再看看那護在乞乞前面的了歡仙姑……

水蒙蒙的紫瞳里全是懵然，她摸了摸懷中藏著的墨宮鈴，不可置信地扯出一抹慘然的笑容，「這……了歡仙姑，阿池沒有，這，不是，不是阿池打碎的……」

了歡步步逼近，「怎麼不是你？我明明看見了！還想不認？」

「不，我……」她被逼後退了兩步，在了歡那犀利的目光下一點一點地低下頭去，「阿池，阿池真的沒有……」

「嗬！你這小妖真是劣根難改！闖下如此大禍，還想要推卸？！」了歡狠狠地戳了戳她的腦袋，罵得越發兇狠，「瞧瞧你這噁心的妖性，神尊大人怎麼會將你這妖孽帶回九重？！」

「了歡仙姑，阿池真沒有……不是我打碎的……我站在這邊，可是離煷凰甁三丈遠啊……」她忍不住辯駁，卻連聲音都在發顫。

「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你了？好！姐妹們都來說句公道話，你們可有看見這小妖打碎了煷凰甁？」

這話一落，其他仙娥頓時面面相覷，似是不知該如何是好。這裡的仙娥都是由了歡仙姑管著，乞乞又是了歡仙姑的妹妹……

「說啊！」

瞅見了歡那不耐的臉色，仙娥們頓時慌了，一個個接著點頭，應：「看見了，是阿池打碎的。」

也有心地善良的仙娥想要為池染說句公道話，然後還未出聲就被一旁的姐妹捂住了嘴巴。

池染心灰意冷，強忍著眼淚不讓它流下來。她已無力辯駁，只怯懦地開口：「那，用修補術——」

了歡冷笑著打斷她，「這煷凰甁是何等聖物，你以為單憑我等的修補術就可以讓它完好如初？！」

池染不敢再望向眾人，低頭望著鞋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正當此時，一陣風颳了進來。隨即，一個身穿紅袍，身材矮小的老仙人滿臉悲痛欲絕地撲向那堆煷凰甁碎片，一把辛酸一把淚地唱著：

「想我昨夜還夢著你，今日急急來見，卻是天人永隔。意遲遲，意遲遲，我欲執手永不離，往事絕塵卻早已不得……」

這方的戲還沒唱完，那方又響起一道聲音：「咳咳，我說，能換個開場么？」一個仙風道骨的長須神仙將那哭得半滴淚都不見的紅袍仙人拉起，無奈道：「月下老人常常來我九重，又是為了何事？」

原是月下老人，池染一時奇詫，偷偷打量。只見月下老人撇了撇嘴，不滿道：「你這煞風景的獨老仙，這可是我成仙前送給我夫人的定情信物，你好歹讓我唱完！」

獨老仙君捋了捋鬍子，瞥著地上那堆碎片，似是不欲在月下老人身上浪費時間，直接問：「又是來給神尊大人說親的？」

月下老人頓時忘了那純屬虛構的定情信物，一拍雙手，「可不是嘛！嘖嘖，神尊大人這容貌，這資質，我不給他纏條紅繩，我還配什麼姻緣？！」

獨老仙君這方還在說什麼神尊大人入了神籍，早斷塵念，那方月下老人已坐在椅上，盤著腿，一本正經地嘀咕：「怎麼纏上去的紅線全斷了呢？話說五百年前，我可是成功纏過一回的……」

獨老仙君被晾在一邊，臉色一青，自然也沒有心情繼續說理，轉頭正欲查問這煷凰甁是怎麼回事，那月下老人卻又忽然湊了過來，兩眼泛光。

「喂，老獨，你說，咱神尊大人喜歡啥模樣的女娃呢？」

獨老仙君這下終於怒了，一把拎起月老的衣領，向門外一扔！只聞「咻」地一聲，那月老已變成天邊一顆小紅星。

池染目瞪口呆，心裡盤算著要不要出去找找，獨老仙發話了。

「這是怎麼回事？！」獨老仙一雙小眼睛閃著精光，逐個逐個地掠過眾仙娥，「誰能給我一個解釋？」

池染低著頭，心中又開始酸澀不已。

「回獨老仙君，此乃小妖池染不意所為，怪了歡管教不力。」

獨老仙君轉身望向一旁的池染，由上至下地打量一番才緩緩蹦出兩個字，「是么？」

好恐怖！池染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動了動雙唇，卻又是說不出話。

「是你打碎的？」見她抖得連話都說不出，獨老仙君語調一重，「回話！！」

池染一哆嗦，重重地磕了個頭，艱難地吐出一句：「是……是我打碎的……」

獨老仙人緩緩走了兩步，又問了一遍，「真的是你？」

這一回，池染終於忍不住了，眼淚啪的一聲就掉了下來。死死拽住布裙，重重地點了點頭，「是！是阿池打碎的，求，求仙君恕罪……」

獨老仙人掃了周遭一眼，沉吟半響，長袖一揮，「來人！杖打十板。」

已是黃昏，日頭再張牙舞爪，也被月亮一腳踢到山後去了。

池染趴在一張長木凳上，望了望左右執著板子的仙倌，又望了望一臉正氣肅然的獨老仙人，顫巍巍地閉上了雙眼。

「打！」

獨老仙人一令剛落，天邊卻遠遠地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慢！！！」

池染心中一喜，想著是誰為她求情，睜眼一看，卻是月老捶著老腰，趴在雲朵上飛回來了。

雖然這月老看起來不太靠譜，但至少肯出聲為她求情啊。池染此般想著，便一臉感激地將目光投向那紅袍老兒。

哪知月老瞪大雙眼，看了她一會兒，然後退到獨老仙人旁邊，問：「二十板？」

池染心中一涼。

「十板。」

「哎喲，這欺善惡霸之事，老兒從未做過，今日便讓我來？！」

說話間，那月下老人已搶過仙倌的板子，興沖沖地跑到池染身邊。還未等她做好準備護住腹中孩兒，紅光一閃，板風已洶洶扇來！！

「啊！！！」

池染下意識一叫，卻聽聞月老用密語在耳畔笑道：「你這娃兒，裝得倒像！」

噯，我沒裝啊……咦？怎麼好像不痛？

她疑惑地圓了圓眼，卻見月老正朝她擠眉弄眼，不由得心中一暖，嘴裡卻仍配合地痛呼不已。

十板打完，圍觀的仙娥便散了。獨老仙人意味深長地瞪了月老一眼，也騰雲而去。

池染忙拍了拍屁股，乖巧地湊到月老面前，「阿池謝過月下仙人。」

月下老人不喜客套，熱情地攜了她的手坐到一邊，「哎喲，小阿池，來，告訴爺爺，可有婚配了？」

池染心中一抖，轉心一想，但凡是事業心太強的神仙都有職業病。旋即心中一憐，一一回答，又托著腮幫子作興緻盎然狀，聽他一嗟一嘆，將兩情相悅，天人永隔，三四角戀，單相思等一一解說一番。

月下老人淚涔涔回宮的時候還硬塞了她一根紅線，讓她日日念上三遍：「我要老公！」。池染大喜，等他一轉身，便用來綁了頭髮。

抬頭一望，月已中升。池染回到議殿，抱了那堆煷凰甁碎片，急急地出了門去。

月老說，神尊大人仙力高強，定有辦法修復這煷凰甁。白日沒有空暇，得趁此時溜上靈幾殿才行。

夜濃，風清。一路淺淺蜿蜒，兩旁薔薇薄荷開得正好，清香微散，稍顯寂寥。

穿過三四枝翠竹，再繞一泓清湖，便到靈幾殿腳下。

池染抱著一包碎片，慘戚戚地望著懸在上方的靈幾殿，在夜霧中又高又遠。

白日里的天梯怎麼不見了？

一道悶雷直劈向她，她沮喪地坐在地上，完全沒了主意。

傻傻地抬頭望了半響，感覺有些渴，正欲去一旁清池舀水喝，忽然憶起月老今日送她的那瓶解憂茶，竊喜，細品慢琢。

「嗚嗚嗚……」

什麼東西毛絨絨的，蹭了蹭她。她偏頭一看，臉蛋被舔了一下。

「誒？小糰子，你怎麼在這裡？！」池染驚喜極了，使勁兒地抱著比她還要大上許多的雪瑞神獸，「嗚嗚……太好了，還好有你……」

小糰子也似是十分歡喜，圍著她轉來轉去，時不時地拱向她懷撒嬌。

池染癢得咯咯直笑，站起來，轉了幾個圈，炫耀道：「小糰子，你看，我的衣服沒爛哦，現在我可是有兩套衣裳可以輪流換，哈！」

「嗚呼……呼哧……」小糰子鼻子朝天。

「還有哦，阿池現在每天都有飯吃，滿滿的一大碗呢！」

……

月華大盛，池中漣漪輕盪，泛著藕色清光。一陣大風吹過樹梢，紅梅花瓣便繁繁而落，浮在漣長碧水上，嫣紅而絕艷。

水光晃晃，地上的樹影有些斑駁。未有半分異響，已有一道素馨修長的身影漸行漸近……

笑鬧聲戛然而止，池染疑惑地眨了眨眼，伸出手指來，戳了戳身邊石板上倒映的那道影子。

「咦？小糰子，你怎麼長成這樣了啊？」

誰帶著紅梅的剪影清幽而來……她終是察覺不妥，不安地轉過頭去，一雙深紫眸子，在月光天水之間，猶如秋水長蒿，盈盈輕晃。

青衫有色，清眸無暖。他輕輕地停駐在紅梅花雨中，面容清俊如畫，便是這驚艷的落紅也黯然失色。淺薄如霜的唇畔捎著幾分淡然，幾分冷漠。那如水的光華竟似比月色還要動人幾分，卻只緩緩地融入天地之間，不見絲毫蹤跡。

風不動、水不動、花亦不動……雙瞳驀然放大，她已墜華胥夢境。

「神尊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