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分開，是重逢的綵排（3）

春去秋來，雛菊花海，開了又敗，敗了又開。

命運總愛和人開玩笑，李俊明一直堅守著當時許下的諾言，一直在日記本上數著日子等待孫心潔回來，每天從村頭兩人結伴的地方等到學校的教室，從黎明日出等到黃昏日落，從坎坷的小路等到他們的秘密基地。

最後，等到自己從小正太變成了小夥子。

夕陽的殘照映出了李俊明斜斜的影子，比起很多年前，已經長了很多。田野邊緣的那棵老槐樹又粗了不少，現在可能兩個成年人都抱不過來了。這麼多年來，李俊明已經習慣了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樹下吹著山風，回想著小時候的事情，還經常會不經意地笑出聲來。

「該回家啦，不然等會又有人要啰嗦嘍。」

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漸漸變小的山丘，李俊明吐出了口中的狗尾巴草，還是有點不舍地離開了。那個熟悉的家中，李媽正從廚房端著菜走進了客廳，餐桌上已經擺了好幾個菜，除了過年，好像沒有哪一次的飯菜會有這麼豐盛，李媽也忙的不亦樂乎，似乎有什麼大喜事很快要降臨。

「天都黑了，你又跑到什麼地方去了？」李爸坐在一旁的沙發上抽著煙，和多年之前一樣，表情依舊那麼嚴肅，只不過眉宇之間多出了幾條皺紋。

李俊明翹著嘴一笑，在他身邊坐下，「我說您老也管的太嚴了點吧？我都成年了，早已不是那個小屁孩了，一天到晚還跟審問犯人一樣，你不嫌問的煩，我都聽煩了。」

「嘿，成年怎麼了？你現在才不過剛十八歲，怎麼，就要不服管了是不是？告訴你，就算你到了二十八歲，三十八歲，甚至四十八歲，在我跟你媽眼裡，都是個長不大的小孩！」

「切，恐怕到時候你想管我都是有心無力了，走路還得靠我扶著呢！」李俊明在李爸面前故意做出一副佝僂的樣子，一邊邁著步子，還一邊咳嗽兩聲，模仿的本領倒是一點不差。

李爸將煙頭一丟，坐直身體，挺著胸道「我說你這個臭小子，現在就看不起我了是不是？要不要來比試比試？」

李俊明也不甘示弱，將背部挺直，此時的他已經比李爸要高出了一截。於是他一副很得意的樣子，伸出手在兩人的高度差上比劃了一番，挑釁一般「比就比，我就不信現在還會輸給你！」

看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誰都不讓誰的架勢，李媽無奈地搖了搖頭，一邊整理著碗筷，一邊催促著「好了好了，都是兩個大人了，還跟小孩子一樣吵吵鬧鬧的，也不怕被別人笑話是不是？」

「不是，你自己看看他都囂張成什麼樣子了，這還沒離開家呢，就開始瞧不起我了，要是在他走之前不好好讓他長點記性，說不定哪天回來連我這個老子都不認識了。」

「你說的什麼話呢？咱兒子還能那麼不孝不成。」

李俊明咧嘴一笑，「嘿嘿，要我說啊，還是老媽了解我，小時候就是這樣，不像有的老頑固啊，有一點什麼事情就知道用武力來解決，萬一老了沒力氣了，那就一點辦法都沒有嘍，哎。。。」

「臭小子，你說誰是老頑固？說誰沒力氣？」

「還能有誰，這裡又沒有第四個人。」李俊明一聳肩，和李媽相視一笑。

「好啊。。。看來你們娘倆是決定合起來對付我是吧？好，那我今天還就要證明給你們看看。怎麼樣？你敢不敢試試！」

看到李爸真較上勁了，李俊明當然不會退縮，慢慢挽起袖子，從容不迫道「來就來，我還會怕了你不成？」

「喂喂喂，你們還來真的啊？開開玩笑就算了。」

對於李媽的勸阻，李爸根本不予理會，一揮有些瘦弱黝黑的手臂，「不行，男人跟男人之間怎麼能開玩笑，說什麼就是什麼。兒子，你說呢？」

「嘿嘿。」李俊明撇過頭，看著李媽，「媽，爸這話還是說的有點道理的，您啊，就在一邊看好吧。」

「那等你們比試完都什麼時候了？等會飯菜都要涼了。」

「不會，咱們今天就來一局定勝負，贏就是贏，輸就是輸，誰都不能反悔。」

李爸在說話之時已經做好了準備，在原地甩了甩兩下手臂算是做了準備活動，然後捏著拳頭將胳膊搭在了凳子上，李俊明也扭了扭手腕，深吸一口氣后，才相互握住了手掌。

不過聽著李爸剛才信誓旦旦的那番話，李媽倒是一點都不信，之前多少次，父子二人在比手勁的時候，開始都說的是一局定勝負，可是誰輸了就耍起了賴皮，說剛才的不算，接著來三局兩勝，然後到五局三勝，七局四勝，九局五勝，最後不知道比了多少次，有時候比賽一開始，延續一下午都有可能。

「這次我就做裁判，一局定勝負，誰都別想耍賴，特別是你，聽見沒有？」

李爸被她一句話弄得萬分尷尬，為了自己的面子，還是理直氣壯地反駁，「我什麼時候耍賴了，沒有的事就別亂說。」

「行了行了，要比就別啰嗦了，快開始吧。」看了看桌子上冒著熱氣的飯菜，李媽有點不耐煩了。

兩個差不多大小的手掌緊緊相握，一個很白，一個很黑，一個手背上有肉，一個的手背上卻只有骨頭和疤痕，一個寫著稚嫩，一個卻寫滿了歲月的痕迹。時光的美妙就在於它可以悄無聲息地在每個人身上留下存在過的證據，而我們卻只能在回首過往中，才會發現它走過的腳印。

兩人眼對眼，彼此都冒出了火花，果真是誰都不讓著誰。

「預備。。。開始！」

李媽的口令一出，兩條顏色迥異的手臂上同時爆出了青筋和肌肉，而另一個手掌，則是緊緊地扶著凳子的另一端，臉部的表情，也同時漲紅了。

「兒子，加油，可別輸了。」

李媽之前還不同意他們在飯前比試來著，可是真當比賽開始的時候，自己卻又顯得比兩個當局者還緊張，還要充滿了激情。

李俊明已經十八歲了，不得不說，和很多年前相比，發生了太多太多的變化，臉頰上的肉不見了，變得稜角分明，眉宇間也多出了幾分睿智，如果再能將自己的穿著打扮打扮，應該也能算是個俊美的少年了。一米七五的身高，在同齡人中，也算是不錯了。

他現在這個年紀，不再那麼幼稚，卻也沒有足夠成熟；有了可以回顧的過去，卻發現前路更加坎坷；不再需要被看管著，卻也不像兒時那樣無憂無慮，這就是青春和成長。而李爸，已經到了中年，吃過了苦，受過了累，嘗盡了疲憊，不管是心力還是體力，都大不如前，這就是經歷與滄桑。不管在什麼階段，什麼年齡，干著什麼樣的事情，時間卻總是蟄伏在四周，不曾遠離。父子兩人之間的比試，更像是青春和滄桑之間的較量。所以這一次的比試結果，顯而易見。

當李爸的手掌被緊緊地壓在凳子表面的那一刻，李俊明憋了很久的笑終於露了出來，信心滿滿地看著他「怎麼樣？你服輸不？我早就說過不會怕你的。」

李爸愣了片刻，似乎剛才用力過度，有些頭腦不清了，直到聽著李媽在一旁的掌聲時，才不甘地說道「剛才。。。剛才不算，咱們重新來過，三局兩勝，怎麼樣？」

不等李俊明反對，李媽就先不幹了，「哎哎哎，給我打住啊，你忘了自己之前的話了？男子漢說一不二，一局定勝負也是你說的，這才兩分鐘沒過就又想著反悔了？」

李爸很沒面子地瞪了她一眼「這還不是怪你？就知道給兒子加油，你這不是故意在影響我發揮嗎？」

「你也沒說不準給他加油啊，我看啊，你就是覺得自己輸了，老臉啊擱不住了，所以找盡借口給自己台階下！」

「瞧你說的，輸給自己兒子有什麼大不了的？他明天要走了，我總不能在這個時候還不給他贏一次吧。得，不說了，吃飯。」李爸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偷偷抹去額頭上的汗，隨便弄了點菜入口。

聽著那仍舊一股不想承認自己輸了的口氣，李俊明忍著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兒子，今晚的菜味道怎麼樣？」

「恩恩，那還用說，媽燒的東西永遠那麼好吃。」

「那就好。」李媽顧不上自己吃，不停地往他的碗里夾菜，「那你多吃點，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吃不到了啊。」

「嗯，你也吃啊，別給我夾了，我一個人怎麼吃得了這麼多，都要掉出來了。」李俊明含著一大口飯，一邊嚼一邊說，時不時還噴出幾粒米到桌子上。

「行，那你慢點，別噎著了。」

當看著孩子狼吞虎咽著自己燒的飯菜時，這可能是每一個媽媽覺得最幸福的事情。雖然這幸福很平凡，但卻不簡單。

按照以往，李爸在吃飯的時候是不喜歡說話的，他覺得一心不能二用，吃飯就要認真吃，有什麼話吃完了再說。可是今天不一樣，他不僅打開了話匣子，甚至還出乎意料地拿出了放在桌底下的酒瓶，並且遞給了李俊明一個酒杯。

李俊明也沒有想到，咽下飯之後問道「爸，你給我這個幹嗎？」

「酒杯除了喝酒還能用來幹什麼？這麼簡單的問題還要問我？」

「我當然知道是用來喝酒，我的意思是。。。你不是絕對不允許我碰酒的嗎？幹嗎還要拿給我？」

李爸打開瓶蓋，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上了一點「你這個傻孩子，那時候你還小，現在都成年了，是大人了，之前說的那些話就當是過期了。怎麼，跟自家老子喝一杯都不行？」

「那倒不是，只是這還是第一次，我不會哎。」

「廢話，難道我生下來就會喝？來，就倒一點，多了我還怕你醉了。」李爸不由分說地在李俊明的杯里倒了一小口，「你爸雖然沒讀過多少書，不過也知道大學是個什麼地方，那跟咱們這個小村莊，小縣城不一樣，是在大城市。大學就像一個小社會，你啊，還有很多事情要學著點做，喝酒也是少不了的，我可不希望你到時候在什麼大場面上被人說成是個連喝酒都不會的愣頭青，那樣多丟我的老臉。雖然咱們是土生土長的農村人，不過也要給自己爭一口氣，不能讓別人說咱是鄉巴佬。所以有些東西，我能教的，就教了，你能學一點也是一點。」

「哦，那你想教什麼，儘管說，我聽著。」要比知識，李爸沒有李俊明多，可是要比經驗，要比閱歷，李俊明只有豎起耳朵仔細聽的份兒。這一點，他自己也清楚得很。

「這次你要離家很遠，我跟你媽就管不你了，那麼天高皇帝遠的，所以什麼事情都得靠你自己。學業永遠是在第一位，不能荒廢，你在這個小村子里待了這麼久，沒有怎麼出去過，到了大城市，要學學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自己的行為舉止也要注意一點，別再跟個野小子一樣，還有啊，待人要誠實，這樣才能交到朋友，但是也不能老實，不然會被別人欺負的，最好不要太相信陌生人，否則被騙了都不知道。」

「嗯，我記住了。」李俊明聽得很認真，這個時候可不能開玩笑，該嚴肅之時，李爸一點都不含糊。

只是聽著聽著，李媽的眼睛不知不覺就紅了，可能之前並沒有想到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人打交道，需要擔心這麼多問題，被李爸這麼一說，她還真放心不下李俊明。

李爸將筷子拍在桌案上，避嫌道「哎哎哎，真是的，兒子考上大學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你哭什麼？別把霉運給招來了！」

「我知道，可是我擔心啊，他從來沒有離開家那麼久，以前在縣城上高中，每個禮拜都可以回家。。。」

「媽。」李俊明將手放在她的手臂上，「我已經是大人了，會照顧好自己的，再說老爸不才給我上了一課嗎？我自己都不擔心，你也就安安心心的，該幹嘛幹嘛。」

「就是，一小孩都比你懂事，這麼多年白活了。」李爸附和著李俊明。

「行，我不擔心。」

「別哭了啊，影響我跟兒子喝酒。」

李爸舉著酒杯，「來，咱們來碰一下。算是老子給兒子的送行酒。對了，再提醒你一句，在學校不準談戀愛，要是讓我知道你不認真讀書，看我不揍你！」

「嘿嘿，好。」

「砰」的一聲，兩個小酒杯在空中相碰，李俊明洋溢著笑，將大半杯的酒全部倒進了口中。

李爸趕緊將酒杯從他的嘴上拿下，訓著道「傻啊你，這是酒，不是白開水，要一點一點喝。」

「那你怎麼不早說？我。。。我不知道啊。。。」

瞬間燒起來的臉和突然的頭暈目眩，讓李俊明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是醉，雖然整個世界都搖搖晃晃的，但是這感覺，貌似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