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第六十章
地震那天曾下過一陣雨。淡姜和戰士們一起守在已經成為一片廢墟的家裡。雨水裡夾雜著灰塵,刷得淡姜臉上也臟成一片。她一直不肯走,隨手撿了片瓦就開始挖,可埋住沈懸的東西太多了,她根本搬不動,只能試圖把沈懸的上半身解救出來。讓他能舒服一點。雨越下越大的時候,大家都勸她走,她不肯,淋濕的頭髮貼在臉上,她隨手一抹。抹到手上的全是濕潤一片,她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不管怎麼努力,她還是覺得杯水車薪。那一刻,她真的很害怕,害怕沈懸就這麼走了。
茫茫然的,很多被她遺忘甚至不在意的片段都像電影一樣在她腦海里一幕一幕閃過。不得不承認的是,她心裡一直有沈懸的一席之地,學生時代同學的調侃,老師的管教和媽媽無意的引導,讓她對待感情,對待沈懸,都怯而不近。
直到沈懸命懸一線,她才明白,這麼多年,她一直在刻意逃避的是她對沈懸的感情,她不敢承認的感情。
沈懸被困了六個小時才獲救。人救出來的時候整條右腿已經差不多廢了。醫生含淚給他做了截肢。他的戰友、領導,都在手術室外頭忍不住抹眼淚。
所有人裡面最懵的要數淡姜。她甚至都不明白截肢到底是什麼意義。連骨折都沒體驗過的淡姜,無法理解失去了一條腿的沈懸在受著怎樣生理和心理的煎熬。
沈懸截肢后變得很沉默。幾乎不願意見任何人,尤其是淡姜。
那一年的暑假,淡姜一直在醫院裡度過。大部分時間沈懸都不肯見她,她也不放棄,就在走廊里守著。
沈懸拄著拐杖去做檢查,一出病房,看見淡姜睡在走廊的塑料椅子上。
淡姜瘦了許多,以前略帶嬰兒肥的臉瘦成巴掌大,下頜骨的線條也變得明顯了很多。她似乎很累了,頭枕著自己的手就那麼睡著了,來來往往那麼多病人,也沒能把她吵醒。
跟著沈懸的護士看著淡姜那個樣子,也很動容,輕嘆一口氣,勸沈懸:「淡姜這姑娘真是倔,勸都勸不走。你就讓她在病房裡吧。這樣太辛苦了。」
沈懸站在原地沒有動,他個子很高,左腿站得筆直,右腿卻空蕩蕩一片。
他盯著淡姜看了許久,最後用很低沉的聲音說:「我兩條腿的時候都配不上她,現在,更不能。」他低了低頭,眼底有一閃而過絕望的神色:「她現在年輕,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要是依了她,會害了她一輩子。」
沈懸一貫固執,認準一個死理就不會回頭。不管淡姜怎麼堅持,沈懸還是很抗拒。醫生給他做假肢塑型的時候,淡姜因為擔心,站得近了些,不想沈懸看到了,竟拚命反抗起來,怎麼都不肯將自己的腿露出來。
那是淡姜自沈懸截肢以後,第060章。不管別人怎麼看沈懸,在淡姜心裡,他是個一直無怨無悔守護著她的英雄。
沈懸出院后,選擇了繼續回部隊服役。淡姜當時已經開學,請了假回家。
和沈家的人一起去送沈懸回部隊。沈懸的爸媽都很喜歡淡姜,正因為喜歡,他們才由衷勸她:「沈懸怕連累了你,你能找到更好的。」
二十歲的淡姜以一種很決然的姿態決定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她非常非常執拗地拒絕了沈懸和沈懸爸媽的好意,很篤定地一字一頓說:「這世上能給我錢、地位、好的生活的男人很多,可能眼都不眨就能把命都給我的,只有沈懸一個。」
沈懸回部隊的那半年,淡姜前前後後給他寫了一百多封信。幾乎每天都寫,連管沈懸的班長都被感動了,勸他好好珍惜。就是這樣的淡姜,硬生生把沈懸已經封閉的心給打開了。
退伍后,沈懸放棄了國家給抗震英雄的轉業優待,揣著三千塊錢背著破布包從巴城到了北都。
幾年的時間,他做過建築工地、跟過裝修隊、在火車站給人扛過包,殘疾的又沒有文憑的沈懸在北都過著辛苦的生活,租住著城中村的自建房,和陌生人共用廁所、廚房。在那幾平米的惡劣環境里體會著北都的繁華。
雖然他不曾說什麼,可淡姜知道,他做得這一切都是因為她。
沈懸真的很窮,來北都的這幾年,他從來沒有給自己買過一件新衣服,連秋褲都是補了又補,可他給淡姜買東西,卻從來不曾猶豫過。
淡姜心疼沈懸辛苦,從來不敢在沈懸面前表現喜歡任何東西,因為她不管喜歡什麼,沈懸再苦再累也要給她買來。
很多很多人問淡姜,她對沈懸是感激還是愛。
淡姜無法回答出感激和愛到底有什麼區別。回想之前的十幾年,沈懸在她生命里的痕迹,她想,就算用盡一生,也不可能把他打掃乾淨。
沈懸以那麼強勢的姿態鍥入她的生命,她逃不掉,也不打算逃。
淡姜的媽媽知道淡姜和沈懸談戀愛,表現得相當抵觸。她始終認為淡姜是因為報恩和沈懸在一起,一直望女成鳳的淡姜媽媽賣了家裡所有的豬和牛,揣著幾千塊錢到了沈懸家,把錢給了沈懸的爸媽,想要還救命的情。
得知了這事,自尊心強的沈懸開始漸漸疏遠淡姜。淡姜不得已,才趁沈懸和以前工友喝酒喝醉,騙沈懸兩人做了錯事,她懷了孕。責任心強的沈懸自然回提出負責。
其實,在沈懸拋卻一切只為靠近淡姜的同時,淡姜也害怕失去沈懸,失去那個為她奮不顧身,命都能不要的沈懸。
淡姜臉上沒有一絲憂愁,她笑眯眯地對於江江說:「我知道,和沈懸在一起,也許一輩子都只能過底層的生活,也許我讀再高的書也無法改變命運。可我不後悔。」她眼中有不顧一切的篤定:「對沈懸來說,我就是他的命。這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像他一樣把我看得這麼珍貴了。」
淡姜的故事讓於江江感到非常震撼。不得不說,登記了那麼多人,聽了那麼多辛酸感人的愛情故事,最最觸動於江江靈魂的,是淡姜和沈懸。
坐在車上,看著淡姜蹦蹦跳跳地往回走,時不時回頭和於江江揮手再見。
於江江覺得又沉重又感動。
一個和她同齡的女孩,面對幾乎沒什麼未來的未來,表現出來的那種樂觀和期待,讓於江江明白,真愛是真的存在的。
這世界上如果真的有什麼凌駕於金錢和物質之上,那麼,大概只剩下感情了吧。
於江江內心激奮不已,握拳保證:「我一定會說服老闆,一定讓他倆參加我們公司的集體婚禮。」
坐在駕駛座上,剛剛發動車子的段沉對此表現得很漫不經心:「還用說服嗎?抗震的獨腿英雄和北都大學的女學生。放在哪都能長篇累牘寫一堆新聞。你們老闆要知道有這樣的人報名你們的活動,肯定樂瘋了。」
他一句市儈至極的話就把人家心酸浪漫的愛情說得索然無味。於江江無語凝噎:「你就不能換點修辭嗎?人家好好的感人愛情故事,被你說得跟知音上寫過無數遍的俗套劇本一樣了。」
「怎麼你講就是感人故事,我說就是俗套劇本,我倆講的明明是一個故事。」
於江江聳聳肩,嘆息:「文學造詣不同,沒辦法。」
被於江江揶揄,段沉也不生氣,反而轉頭對於江江拋了個媚眼說:「所以我們倆必須強強聯合,創造和你一樣有文學造詣的下一代。」
於江江氣不打一處來,啐他:「你是不是耍流氓耍上癮了?」
段沉見於江江生氣了,哈哈大笑起來,溫和地看著她:「你怎麼這麼單純,知道什麼叫耍流氓嗎?」
於江江愣了一下。
已經被發動的車子引擎轟鳴,坐在一方小小的空間里,於江江始終覺得那聲音很大,似乎連耳朵都跟著轟鳴了起來。
段沉的話音剛落,甚至都沒來得及讓於江江反應一下他話里的意思。
他已經成為一道遮住路燈和月光的陰影,陡然出現在她眼前。
恍恍惚惚中,於江江只感覺到一陣溫暖的呼吸湊近,像春風一般溫柔和煦,拂掃在她眉心,鼻端,暖得她渾身一顫。於江江只來得及閉上眼睛。
這種感覺,就像渴到不行的時候,突然得到一塊西瓜,又解了渴又解了饞。
不知道是不是這種心理暗示的作用,於江江覺得這個吻充滿了西瓜的味道,這是夏天最最黏膩最最香甜的味道。竟讓她有點流連忘返。
重現光明的那一刻,於江江緊張得連呼了幾口氣。
看著她脹紅了臉,段沉忍俊不禁,他輕輕地扯了扯於江江的雙頰,用很溫柔地力道。於江江忘了躲。
像在逗弄小孩一樣,段沉的表情充滿了寵溺,「以後別再隨便說我耍流氓了,這才叫耍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