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三章 弒父之徒

第一〇三章 弒父之徒

關於殷家先淵源公的這段往事,一直是一樁懸案,以殷淵源之清宏雅量,竟至於黜放之後如此深受打擊,終日書空虛划咄咄怪事之行,一度也令聞者欷歔不已,多方揣測之下,只說殷淵源大抵是不脫戀棧權位的神昏智濁,便是鄧禹子自己,也最終將這等異狀歸結到了大司馬的頭上。

可此際經端木凌宏如此說破,前後兩相印證,鄧禹子頓時恍然大悟,心下倒大半信了,眉頭一緊旋即鬆開,卻還是現出冷笑之色,青灰色的眼珠死死的盯住端木凌宏:「說的跟真的似的,你以為憑你幾句詭惑之言,老夫就信了你么?」

看鄧禹子還是如此不識時務,周遭圍過來的一眾好漢頓時鼓噪起來,端木凌宏微一擺手,全場又立刻鴉雀無聲,只聽到端木凌宏那極具磁性的嗓音在庭院中回蕩:

「以前輩之修為,是否已知道那殷涓暗通邪祟之實?前輩想想,這些年來,殷家莊可有過古怪詭譎之事?前輩再請捫心自問,那殷涓是否憑藉邪祟之力害過他人?」

一連三問,件件撞在鄧禹子心口之上,直若金鼓喧闐,裂石穿雲。是否暗通邪祟?廣良城外那妖邪之女早有明言,已是確鑿無疑;莊上古怪?夜闃人靜,詭譎迷離之像所在多有,自己有所察覺卻總以墨家明鬼之古義自欺欺人;再說到憑藉邪祟之力害人,自家師弟龐璞的遭遇可不就是一例明證?諸般情事歷歷,蘭形棘心昭昭,如何自己還是豬油蒙了心一般的執迷不悟?

「況且今日山子裹眾而來,殷家為惡之徒絕無幸理,前輩的神殺劍士縱然劍法通神,又能阻得這近千英雄好漢幾時?山子一再規勸,便是不忍見前輩一世英名,卻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場!」端木凌宏放緩了語調,言辭懇切,正是一剛一柔,恰打在鄧禹子的軟肋處。

鄧禹子的眼神閃爍,一直聚在身上的防備勁氣已然漸漸消緩。

「嗚呼,殷涓的陳年舊事,端木先生直如親見,想必這殷氏一族早落在端木堡主眼中多時了。」清越的聲音從後院傳了出來,隨著平穩的腳步橐橐聲響,庭廊的扉門吱呀而開,一個頎長偉岸的身影出現在眾人面前。

華貴而不奢靡的蜀錦長袍,清癯風雅看起來俊逸不凡的容貌,一頂青白色寬紗籠巾蓋住了一大半本已花白相間的髮絲。表情坦然淡定,即便在端木凌宏和滿院如狼似虎的綠林好漢面前,也沒有露出絲毫驚惶之色。

「家主……」鄧禹子這一次稱呼的聲音很低沉,看在那人面上的目光也有了複雜的情緒。

「大師辛苦,故友相見,原不必如此劍拔弩張,且看殷涓與端木先生敘契。」殷涓說話的時候,兩眼一直看向端木凌宏,一霎不霎,便連微笑的嘴角也沒有任何變化。

「殷公,你終是出來了。」正主兒現身,端木凌宏也恢復了從容淡笑,僅從兩個人的神態來看,倒真像是一對故友在敘舊談心。

「且容殷涓相詢先生。」

「殷公請講。」

「我殷家水師一路……」

「百舸幫嫉惡如仇,引至江上,瓮中捉鱉。」

「那各路豪傑之助……」

「奉山子金龍令符,俱各舉事響應,只不過大多是圍剿殷公的叛軍亂賊去的。」

「還有那些氐秦援兵與犬子……」

「應山子之請,氐秦之軍乃作暗助,會當此時,令郎想必已然束手就擒。」

殷涓的兩眼終於晃了晃:「端木堡主果然名重天下,連氐秦胡人的兵馬都甘奉號令。」

「這倒不是,當真是黨爭權斗,國事糾葛,山子又哪有調動氐秦之軍的本事。然而說到伏魔除祟,驅鬼鎮邪,那些氐秦之軍便是義不容辭了。哦,殷公還不知道,這支氐秦軍喚作鬼御營,正為了對付令郎帶著的那些妖鬼邪異而設。所以,不是山子面子大,是爾等自取滅亡罷了。」

殷涓沉默了很久,嘴角的微笑漸漸變成了意味深長的苦笑,他再出聲說話的時候已經有了凝澀之音:「自取滅亡,誠如是言。看來殷涓相邀端木堡主共襄義舉之行,本就落入了堡主算中了。可笑殷涓開門揖盜,還自以為平添一大強援。」

「是非顛倒,黑白不分。殷公確實是開門揖盜,引狼入室,只可惜都算不到山子頭上。倘若殷公果然是憑藉人力,有改天換日之志,山子真與殷公聯手,革弊紓難,又有何妨?可殷公偏偏沉迷陰邪祟異之道,為虎作倀,妄圖絕族覆類,這便萬萬容不得閣下了。」

端木凌宏的義正言辭令殷涓長長嗟嘆一聲:「殷涓恨矣,天致此敗,天下這許多人,怎麼就偏偏找上了先生呢?」

「你的痛悔仍然還只是大事破滅的自怨自艾,心性似此,死有餘辜!」端木凌宏駢起兩指,對準了殷涓:「也讓你死的明白,無論你有沒有尋到山子,你與邪祟的起事都已註定了失敗的下場。人間早已有了對抗的力量,事實上,今日今時之局正是與世間伏魔之士雙管齊下的結果。」

「圖謀未成,但有一死,夫復何言?」殷涓閉起兩眼,引頸待戮,倒也從容。

端木凌宏雙指勁氣煊然,就待戳中殷涓命門要穴,刺斜里灰影一閃,卻是那鄧禹子搶在頭裡,衣袖一拂一帶,釘在地面的松紋古劍已在手中,冷森森擋在端木凌宏之前。

「鄧老前輩,既知就裡,還要回護於他?」端木凌宏沒有進一步的動作,雖是口中反問,但他也察覺鄧禹子只是出劍阻住自己,並沒有趁機反擊的意思。

「老夫還要有事要問。」鄧禹子的目光再次變得凌厲異常,卻是第一次用這樣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家主。

劍術宗師的眼神似乎也能像利劍般刺人,殷涓好像感覺到了刺痛,他又睜開眼,在鄧禹子目光的逼視下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老家主果然是你害的?」

「送家父一個沒有痛苦的死亡,而後換得他青史留名,更為我留下了聚勢而起的機會,有何不可?」殷涓迅速調整了心緒,回答時又露出淡然的笑意,彷彿自己做了什麼深以為傲的壯舉。

「光大門庭,興盛本族,老家主重歸廟堂,對……對你來說豈不更是快宜捷徑?又為何……為何要殺害老家主,另擇繁難之路?」這也是在場大多數人心中的疑問,如果殷涓的野心是成為朝中首屈一指的大豪族,從而獨掌朝綱,甚至改朝換代,那麼顯然應該讓他的父親殷淵源身處廟堂高位,又何必斷了殷淵源重歸朝廷的大好局面,反而一度陷入族門大衰,破家中落的境地。

殷涓的微笑竟有了幾分得意:「大司馬欲再召家父還朝,以家父勢敗之舉,回去了也只能抑大司馬之鼻息,漫說成了傀儡附庸,便是在那些個士族大家眼中,我殷家也成了軟骨頭沒脊樑的鄙門陋戶,又豈能有今日殷氏一族的地位?可現在呢?一旦剿除桓氏,殷家便是朝廷中流砥柱,取桓氏而代之,自然水到渠成!權爭傾軋,波詭雲譎,玄虛奧妙,一言難盡。大師,你不是為政之才,便跟你說了,你也不懂的。」

「於是你就殺害了你的親生父親?」鄧禹子像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我說過,是我讓澤慈先生賜給我父親一個沒有痛苦的死亡,這便是我為人子的孝道。父親九泉之下,若知中興我族有望,又怎會不額手稱慶?只可惜……千般隱忍,萬般算計,卻壞在我的有眼無珠之上,可恨可惱,悔之無……」

松紋古劍的劍尖忽然從殷涓的咽喉間穿過,劍尖從頸后透了出來,血水在劍尖的邊沿像浮光掠影般凝聚,而後如同春夜細密的雨點悄然滴落,殷涓的聲音戛然而止,雙眼鼓突,行將渙散的目光驚詫而意外。

「以子弒父,狗彘不如!」鄧禹子抽劍,轉身,聽著身後的屍體撲通倒地,邁步而走的身影竟顯得異常蕭索。

然而背後忽然升起的一股陰寒之氣,卻又使鄧禹子愕然轉頭,他看到死去的殷涓詭異的站了起來,白皙的面孔泛出異樣的青灰色,而他居然還在對自己微笑,這一笑冷徹邪奇,觸目驚心。

滿場好漢發出一聲驚呼,他們都是第一次看到死人復活的場景,只有端木凌宏依然鎮定,手指指節格格作響,周身絕仞明玉功的勁氣蓬然煥發。

出乎意料的是,鄧禹子並沒有猶豫,他的松紋古劍又一次閃電般刺出,精準的穿透了殷涓的頭頂天靈。

殷涓發出難聽嘶啞的軋叫聲,在明知大勢已去的情況下,他主動現身,便是自求一死。然而這是以退為進的最後一招,一旦他死後成為厲鬼,這滿院的人間武士又豈能困得住他?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有心憑藉瀾滄王煉就的厲魂鬼身扳回今日劣勢的圖謀在剛一開始便已告終,比自己的舉族興兵失敗得還要快。心內鬱積的憤恨喪亂伴隨著形消影滅的黑風,漸漸泯逝。

「鄧老前輩早就知道如何對付邪祟鬼類了?」端木凌宏欣賞的看著鄧禹子。

「他早已滅絕了人性,所以他把自己變成了鬼。」鄧禹子面無表情,答非所問的道。

※※※

安婼熙在一開始就覺得有些不對勁,那些說是從氐秦國來的武士們身上總有一種奇怪的氣息讓她感到非常不適,直到行至宛陵地界這些氐秦武士突然暴起發難之後,她才意識到這種不適從何而來---他們擁有對抗妖鬼的能力。

所以同行的近百名化魔之身的兇徒毫無懸念的成了氐秦武士們的刀下之鬼,或者更明確的說,是先成了刀下之鬼,接著在成鬼之後又被殺了一次,山嶺間的黑風鬼霧像極了兵戈寥落的烽火硝煙,只有保持著警覺的自己才幸免於難,現在的她已經沒了欣賞血淋淋殺戮的閑情雅志,倒如同失魂落魄的驚弓之鳥在山林枝葉的遮蔽下沒命奔逃。

全完了,瀾滄王和殷家家主顯然遭到了算計,安婼熙腦中不時浮現出那一幕令她終生難忘的場景,那個俊俏的殷家公子殷虞,連素來得心應手的神殺劍術都沒來得及施展,便被那體格魁梧,手持雙戟據說是氐秦將軍的一個雄武大漢斫下了首級,而在殷虞鬼身復聚,縱地再起的剎那,那雄武大漢居然早就成竹在胸的再次刺穿了他的頭顱,曾經令自己如此眷戀的俊美容顏在汁液噴濺中竟變得這般醜陋,安婼熙第一次有了作嘔的感覺,如果不是自己見機的快立刻脫身奔逃而走的話,她恐怕自己的面容也會變得這樣不忍目睹。

腳下忽然一絆,安婼熙猛的一個趔趄,結結實實的撲倒在灌木叢中,臉上被劃開了幾道血口,就在她狼狽的直起身來之時,渾身的血液突然間就像是凝固了一般,令她不敢稍動。

她看到了面前像鐵塔般站立的一個黑大漢。

安婼熙記得這個人,他是和那個雙戟將軍一起的氐秦武士,雄壯粗猛的像只黑猩猩,卻一口濃重的河洛口音,聽他們之間的稱呼,他好像是叫什麼七哥。之所以對這個七哥有印象,是因為他前番不止一次的用那種幾乎要剝光自己衣裳的眼神打量過自己,就像現在他臉上那種色眯眯的怪笑一樣。

儘管安婼熙最討厭這樣類型的男人,但在這種奪路脫逃又狹路相逢的情形下,遇見這樣一個男人,總也有自己可以利用的機會。

「七哥,你身法倒高明,人家都沒發現你來了呢。」安婼熙打醒精神,盈盈眼光在黑大漢臉上一掃,露出艷媚入骨的笑容。

「你很香,香到隔那麼遠,俺都可以找到你。」黑大漢咧開嘴笑著,安婼熙看到他絲毫沒有摸向腰下刀柄的意思,心裡感到又多了幾分指望。

「人家喜歡渾身香香的,床榻上聞起來也更快活嘛,七哥覺得呢?」安婼熙眉眼一挑,接著側身的機會,故意露出了半邊酥胸。

「嘿嘿,入你娘。」黑大漢脫口而出的髒話倒令安婼熙一怔,那隻長滿黑毛的大手卻托起了她的下頜,安婼熙配合的扭動腰肢,她知道在什麼角度會使她看起來更加具有誘惑力。

「難為你咧,不過你勾引老子的樣子可比瑩玉閣的姑娘們差遠了,雖說小模樣還中,不過你要搞清楚,老子喜歡的是女人……」黑大漢湊到安婼熙面前,嘴角露出了狠決的笑意,「……不是他娘的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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