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不知從何時起,曹姽恨透了這裡。
赤牆琉璃瓦,高台九重階,多少人在此模糊了少年時光,只留下一張張面目可憎的臉。
王慕之,琅邪王氏嫡子,少有令名,驚才絕世,江東謂之:「衛玠再世,潘安重臨」。元熙元年始為帝配,恩封吳王,賜遠遊冠,服九色綾羅袍,僅次天子袞冕之十二華章。
曹姽此刻在太極正殿見到的王慕之,已戴起了九串珠旒的通天冠。他在王侯九串之後看她,她在帝王十二串之後看他,曹姽只覺得他今日特別的意氣風發、面色紅潤,比之新婚夜的颯爽得意更有過之無不及。她踏進來的時候,這世無其二的郎君正扭曲著平日淡澈的眉眼,將年老的宗正逼得無處可遁。
康大都督頭一個發現少帝著了袞服旒冕,從黎明黯色紛飛的雪花中緩緩走出,他率了與王氏對峙的親兵齊齊跪下,鏗鏘的甲胄聲脆響逼人。殿內爭執的眾人這才醒過神來,王慕之帶來的武衛營禁軍見了此景不知如何是好,再見少帝目不斜視,直直走過王慕之身邊,只在步上玉階的時候腳步一頓,彷彿只是因為身形沉重。
許是少帝積威,王慕之不由自主便退開了一步讓出路來,就這一步,卻已落在所有人眼中。再回過神,曹姽已儀態萬千地登上九重玉階,扶著隆起的腹部款款坐下,十二串珠旒后聖顏難窺,一時間情勢莫測,眾人紛紛覺得膝蓋發軟。
曹姽滿意地看著殿中官員跪下,終有餘裕打量王慕之,他僵立於一步之遙的御座下,袖中雙拳緊握,原本微暈的膚色卻越來越紅。隆冬時節,這秀美的郎君只著敞口紫袍大袖衫,腰間纏著玉綬,衣帶輕盈不合禮制,盡顯名士狂放,其人皎若新月,朗如清風,正是曹姽最喜歡的那副仙人模樣。
她雙手交疊於肚腹前,臉上笑容如沐春風,卻帶著從寒夜步出的冷厲:「慕之,你為何驚訝?因為你不想見到朕?朕知道你在做很重要的事情,你龍章鳳圖之資,光華滿溢之才,有這樣天下無二的皇帝,江左的子民定會非常開心!」
百官鴉雀無聲,正凸顯陣陣竊笑的不合時宜,康大都督手下那一眾軍士到底出身粗鄙,曹姽也不以為意,她笑盈盈地盯著康拓濃密鬍鬚后那張看不分明的臉道:「可是今日太極殿內商量的是朕的下半輩子,朕不得不來。康大都督帶的兵委實不錯,怪道慕之尚不曾得手。」
不待康拓跪下請罪,她已朝王慕之傾過身子,眼中帶著紛復的感情望著自己一心戀慕的郎君,只是這一切都被垂盪的旒珠掩去:「蔣宗正今年六十有二,何必為難老人家。你要他說的皇室牒譜朕也清楚,你琅邪王氏,曾祖尚了開國武帝的金河公主。及至司馬氏竊國,王氏告密使高貴鄉公死於司馬氏之手,王氏奸人娶進司馬氏宗室女,封安平候,邑二千戶。偏偏還是你們琅邪王氏,清談誤國,損了司馬家十萬兵甲,顛覆天下。若論血統,你王慕之自然高貴,可與朕共天下;若論骯髒,你王氏曾竊魏而成晉,亡晉而復魏,也最是骯髒!」
成王敗寇,王氏不過識時務者為俊傑,為人父的王道之並不覺恥辱,為人子的王慕之畢竟年輕,受不得這些話。他一邊甩動長柄麈尾,碰翻了御座上的竹簡墨硯,一邊怒喝「你住嘴!」。在旁服侍的蔡玖扶著頭冠跪下清理,差點被這聲怒喝驚得歪倒。
王慕之怔怔看著曹姽大腹便便,復又被她臉上的高傲表情激怒:「你這善妒的瘋婦,持制夫為婦德,以能妒為女工。6氏亭君清白無辜之人,你便能手加利刃;為君不賢,枉顧江山社稷;為婦無德,終日讒毀內廷。況女子任情而動,牝雞無晨,實不該當國之重任。今日便將你幽禁雞鳴山永寧寺,好生清心養性,悔改自己往日所為!」
然王氏拿下武衛營,勤王的康大都督亦伺機而動,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楚玉出列嬌叱一聲「大膽」,在這皆是男人的殿上未免不足,少帝不以為意揮揮手:「你嫉妒朕這身袞服?可朕這一生至少得有一次看上去像個皇帝,這都是因為慕之你,讓朕不得不穿上這身最笨重的錦衣!」曹姽原本無謂慵懶的音色陡然尖利起來:「不過是身衣服,不過是換個人穿!然而王慕之,你千不該萬不該,都不該背叛朕!」
曹姽已拾起麈尾拂袖而起,她並未看王慕之,而是直下玉階,站在權傾朝野的其父王道之面前,雖已知天命,王家的人卻無不風姿卓絕。這王道之官至司馬,歷經三朝,有「不倒翁」之稱,他斂容垂首於少帝面前,既不因大事將成而面露喜色,也不因少帝癲狂而目泄輕視。
這副偽善面孔卻並不能令曹姽收回想說的話:「妒婦不堪社稷?當日王司馬為避夫人秘密經營別館,羅列眾妾,生兒育女。不幸被夫人所知,王大妒婦命二十個黃門並婢女,人人持刀尋討。王大司馬奪門而出,持著麈尾趕牛車而逃,真正斯文掃地!竟有臉面斥責婦人善妒!」
王道之眼也未抬,只道「不敢!」,曹姽一聲冷笑:「你的兒子就該待在朕的顯陽殿,你的把戲再好,他也做不得你的傀儡。」
她將麈尾扔在王道之身上,復又昂首闊步地走到尚書6茂面前,奪過他手裡的詔令,掃了一眼便扔開:「廢黜皇帝,太子繼位,吳王監國,直到新帝加冠親政?」
不待6茂找出理由詭辯,曹姽便冷蔑地笑起來:「若太子繼位,6家的女兒可如何是好?吳王還是吳王,6亭君卻做不成太后,待朕父親回來,且看他滅了你們6氏滿門!」
6茂平日的伶牙俐齒全失了蹤影,只勉強回道:「陛下,太醫說您精神堪憂……」
「所以你們要把朕關起來?休想!」曹姽怒視太極殿內數十個大臣:「議政是你們的權利,然而殺人,是朕的權利!」
少帝之父燕王慕容傀麾下百萬鮮卑人驍勇善戰,姑孰城康大都督親兵遏制建業南方,亦讓人雙股戰戰,先帝曹致為少帝留下的江左何其穩固。
王氏拿下台城武衛營不過是佔得先機,卻不能致勝,王慕之要賭的是女人的感情,卻敗在女人的嫉妒上。
曹姽轉身,玄色的袞服在她身後揚起深沉的怒焰,開口卻輕柔似欲攜夫歸家的平常婦人:「慕之,你如今臉色不好,野心總是令人不適的。和朕一道回去,你就能得到朕的安慰。朕愛你就像全天下的女人愛男人那樣,今日的事情朕全不追究!」
籌謀已久的奪位落在曹姽眼中不過是場鬧劇,王慕之情緒狂涌答不上話來,他氣喘如牛,喉嚨里發出「嗬嗬」的粗響。須臾,他狂吼一聲,抬手將御案掀翻,好在女史黃門都在少帝身後戒備,並未讓曹姽受傷。
但王慕之卻在眾人愕然的目光里,扯開本已敞開的襟口,邊拽自己的衣帶邊往殿外跑去。就在所有人怔楞的當口,他脫得只剩胯a下一件脛衣,轉眼就跑出了大殿。
王道之心知兒子為了成大事,起事前服用了藥餌提神,待反應過來已經追之不及,只得大喊一聲呼喝侍人:「慕之行散不暢,快拉住他!來人,快取井水來!」
這樣一個服了五石散的文士發起癲來,連數個孔武的兵士都拉他不住。王慕之赤身被壓在深及腳踝的雪地里,雙足亂蹬,兩手亂抓,通體泛紅,眼神迷瞪猶如要飛升九天極樂世界。掙扎了一刻,他像一隻脫了力的獵物一樣虛弱地蜷縮起來,嘴角泛出白沫,「哧哧」地溢出唇外。
幾個兵士被唬了一跳,曹姽已衝出來推開他們,跪在雪地里扶起王慕之,抱著他的上半身暖進自己懷裡,鑲了皮毛的裘服蓋在他裸a露冰冷的肌體上。
王慕之嘔出的白沫里先時夾雜了血絲,接著幾縷血絲變成大朵在雪地上綻放的血花。曹姽手忙腳亂拿衣服給他擦拭嘴角,不過是在玄色衣料上留下大片更為深沉的腥痕。
她緊緊貼著王慕之冰冷的臉,只聽見他夾雜在凌亂喘息里的囈語:「阿奴,你……會原諒我的罷。」他說著曹姽完全不在乎的話:「你要小心,廢黜你的事,燕王是知道的。」
曹姽哪裡想聽這種類似遺言的囈語,她只瘋狂地親吻王慕之的臉頰,嘴裡不停地喃喃:「慕之,不要離開我……不要離我而去……」
然而元熙八年冬至大極殿上的一切,終只在史書上留下一句:冬至大雪,吳王薨。
次年元月,燕王自遼西還朝,廢少帝,幽禁廢帝於永寧寺,每年只准其外出祭奠亡夫。朝廷立魏氏末帝安,燕王臨朝監國,加九錫,劍履上殿,贊拜不名。
曹安有名無實,只知於台城內終日縱情享樂,宮室繁麗,姝色滿殿。及燕王薨,北漢國匈奴人兵分六路出擊南下,度橫江直搗建業,所到之處,幾乎兵不血刃,大多不戰而勝。
此時已是曹姽被幽禁永寧寺的第十年,自廢黜之日一別,她再未見過長子曹安,次子在永寧寺北極閣誕下后便被抱走。
閣內的她散發緇衣,望著來人,恍覺慕之又再臨人世,整個建業璀璨喧嘩如白晝,來人身後火光萬重,彷彿是要接她同去九重天上。直到一聲重響喚醒她的神智,被抬入閣內的石木棺槨仍和王慕之落葬那天一般紋理清晰、光可鑒人。
她被獨自幽禁在這小小的台閣,已很久沒有說話了,如今才知面前的是自己的長子,更不知該怎麼說。曹姽慢慢地挪到棺槨前,靜靜地伏身其上。
曹安似乎早已料到這情狀,揚手招來手持火把的隨侍:「母親,您像一個普通女人一樣愛著父親,卻不能像一個普通的母親那樣愛著孩子,也不能真正像個帝王,如愛蒼天一般愛著天下萬民。我是您的兒子,您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我的血脈里流著您的瘋病。」
見母親理也不理,曹安報復之心愈加濃烈:「北漢已兵臨建業,康大都督的官職被我一降再降,如今不過一個守端門的校尉,這倒也是個痴人。我自是準備在城破前隨船東渡,臨走之前念著母親,定要送您和父親團聚。」
死人一般無聲無息的曹姽讓他大失所望,泊於港口的座船才是他的心之所系,曹安接過隨侍手中的火把,草草燃著了佛堂內的帳幔,永寧寺漸漸也陷入了建業滿城的火海。
曹姽回頭想尋找佛陀慈悲面孔,卻忘了銅塑的佛身已被兵民掠去融為銅汁守城,空蕩的台閣只剩牆上的八部天龍圖在嘲笑這曾經的天之貴女,阿修羅鬼面陰森,女面妖嬈,與天神帝釋征戰,空望建業淪為屍城血海修羅場。
幽冥沉浮不知幾載,曹姽回復意識,只覺得通身無力,胸前被陣陣踩壓,仿若墮入了第十一層石壓地獄。但她明明五臟俱在,皮肉完好,不過氣息不暢而已,身下也是綿軟如雲,倒似舊日錦榻。曹姽大為驚疑,終掀開凝滯的眼帘,望進面前一碧一藍的妖異眼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