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六朵黑玫瑰
開始是腦神經醫生,然後是病毒專家,再擴展到生命科學研究人員……可是一切的一切,都沒辦法阻止希瑞爾的生命流逝,已經說不清是病毒在破壞他的身體,還是各種各樣的治療手段促使了他的不斷衰弱。羅奈爾德的可怕之處在於你殺了他便等於自絕後路。而幸運的是太早殺了他,否則整個世界都不免變成他的玩物。
希瑞爾為數不多的清醒的安靜的時間,喜歡坐在窗口看花。五感的遲鈍與衰退讓他並不能很敏銳地感覺到照射在他身上的陽光有多溫暖,看不清楚花朵準確的模樣,也嗅不出花朵的香味,克洛恩已經不敢跳到他身上或者是在他肩上睡覺,那瘦削的身體似乎碰一碰就會散架——它總是趴在窗台上緊緊地注視著他,隨時都準備著躍到床頭按響警報鈴。
希瑞爾每天都很努力地掙扎在這世上,老實說活著也挺累的,他現在都有些沉迷疼痛的感覺了,因為他怕有一天連疼痛這種知覺都消失不見,那他就真的步入死亡的永夜了。
藍斯似乎丟下了他所有的工作,寸步不離地守在醫院。若非知道他偶爾會在外間聯絡下屬召開會議又或者給予指令,他幾乎以為這個男人已經完全丟下了自己的灰道帝國——但其實也沒什麼兩樣了。不用想也知道傑佛里遭了大難,既然是他看中的繼承人,那定然沒有逃脫的機會,藍斯想做的事沒有做不到的,他會不遺餘力把這個孩子推到他想要他達到的位置。
老實說,希瑞爾是真恨他。這個陰影籠罩了他大半的人生,始終掙脫不去,沒想到都快要死了,也如影隨形難以磨滅。現在他隔離外界,拒絕所有人的探望,唯一沒法阻止的還是只有這個人。人在步入死亡之前大概都是難看的吧,而所有糟糕醜陋的面目都被這個人看在眼裡,所有痛苦與絕望的場景盡數為他閱覽,希瑞爾本就厭惡他,歷經這一切之後更是痛恨。
沒有辦法。只有這種情感能漫長而彌久地縈迴在胸腔里,叫他知道,原來自己還是能有情感的。他還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喪失五感沒有七情六慾的怪物。
「我不介意您憎恨我。」藍斯後來終於也能平靜下來了,他近乎愛憐地注視著他,「這正證明了您愛著我啊。」
希瑞爾用眼神表示鄙視。胡說八道,異想天開。
藍斯卻笑了:「我的閣下,其實直到今天,您依然不明白什麼是愛。」
他說:「痴迷於您的外表,這是愛,深陷於您的靈魂,這也是愛——可是真正的愛,並不是短暫的心動,也不會是因愧疚而綿延的長情。」
低柔又沉謐的聲音,像是埋葬了很多故事的海洋,吟詠過無數的詩篇之後,他所述說的,也像是動人的情話,溫柔纏綿,刻骨銘心:「我愛您,是為您的的榮光所震懾,是為您的尊嚴所動容,是拜服在您不屈的魂靈之下,是屈膝於您高貴的品格。」
是小心翼翼不敢碰觸,是百轉千回難以吐露,是我心甘情願折碎我所有的脊樑,卑微可憐地匍匐在你面前,而你再不能理解——是叫我回顧往昔無數次地痛恨曾對你的殘忍,而你現在以你的天真無畏給予我最大的恐怖。
「您贏了……這可真是,最大的報復……」藍斯輕輕地說。
當你讀懂了別人的愛時,你也會懂得如何去愛別人。他在尤利西斯身上讀到了絕望又輝煌的愛戀,然後才明白自己對於希瑞爾的愛發生了怎樣的變質。可惜,希瑞爾現在已經失去了情感的能力,一切的一切,都敗給了命運。
藍斯說了很多很多話,他每天都會跟希瑞爾說很多很多話。翻來覆去地背誦聖經,後來又找出那些他曾為克勞瑞絲寫的詩篇,一首一首地念給他聽……最先開始他覺得很煩,支離破碎的聲音讓五感更加混亂,後來當他對外界的感知逐漸衰弱下去后,這些聲音又成了他世界中唯一的光亮。
「我以為我還有很多時間……」藍斯小心翼翼地握著他枯瘦的手指,「我以為,我能做到……」最自負最驕傲的人既敗給上帝之後,又敗給了時間,當他置身陰影世界呼風喚雨揮斥方遒時,當他曾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不屑一顧時,他如何能想到,後來終於找到真正想擁有的事物,卻無法奢求,不能強留,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剝離出自己的生命,痛徹心扉,卻無可奈何。
*
又一次從瀕死的狀態脫離出來時,希瑞爾有短暫的清醒。腦海中的世界與現實的世界之間的差距之大,叫他產生一種神奇的荒謬感。然後他聽到藍斯在不停地叫他的名字。
絕大多數時候,其實昏迷的人並沒有對外界的感知。呼喚名字這種行為除了讓呼喚者心安之外沒有任何作用。但希瑞爾從沒有比那一刻更清晰地認識到——藍斯在痛苦著,他在恐懼著,他是多麼害怕他的死亡。
如果這就是他所謂的愛的話,那麼是什麼讓藍斯到現在還沒有崩潰?希瑞爾忽然不合時宜地想到。大腦都是亂碼,意識清醒的時刻只是其中為數不多的正常字元串,在這片混亂的海洋里,也會有些清晰的念頭,只可惜很多時候他並不能辨別。
真是諷刺啊,周圍的人都快被即將失去的恐懼逼瘋了,承受著病痛的他卻因為神經意識的缺失,感覺不到任何情感上的痛苦與絕望。
這個男人的聲音在顫抖,卑微到甚至有些可憐的口吻,輕細又低郁,因為重複了太多遍甚至略微有些神經質。然後某個瞬間,希瑞爾終於清晰聽到完整的一句話。
「您不想看看您的孩子嗎?」
希瑞爾泛著痙攣的手指死死抓著藍斯的手臂,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將眼皮掀開,灰藍的眼睛沒有焦距——說不清腦海中驚雷炸響的過程是以怎樣的方式進行的,而就是在那一個瞬間,希瑞爾猛然意識到,原來自己還是存在情緒的。
什麼孩子?哪裡來的孩子!
希瑞爾連嘴唇都在抖,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藍斯湊在他耳邊:「快兩歲了……與您像極了。」
希瑞爾覺得自己當場就能暈厥過去,但事實上他的意識越來越清醒,他死死掙扎著從黑暗的深沼里爬出來,盯著藍斯的眼睛都流露著彷徨與痛苦。
這人到底又幹了什麼事!他生病才是這一年裡發生的事,立遺囑的時間都不遠,所以他用了什麼手段得來的孩子!頭皮發麻,四肢戰慄,因為極度的憤怒,他的精神反倒更清明了些。
藍斯緊緊抱著他,伸手擦去他灰敗的眼睛里流出的眼淚:「別死……請別死……」就算活著那麼痛苦,就算拚死掙扎著只是徒勞無功,也請你繼續活下去,「您想見見他的吧……那就別死……希瑞爾,我的希瑞爾……」
這個世界上還有個與他血脈相連的孩子……希瑞爾遲鈍的大腦翻來覆去重複著這個認知,他說不出話來,灰濛濛的眼睛里放射出光芒,就像穿透厚厚陰霾雲層的陽光——他的心中確實湧起無窮無盡的勇氣。
我的……我的孩子……
*
——無論如何,都想你能繼續活下去。
藍斯通身狼狽地出來換衣服的時候,看到門口彎著腰的奈登。
「謝謝。」他聽到艾爾瑪的管家對著他低低道謝。
藍斯像是現在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一般,審視的眼神在奈登身上流轉了一圈,平靜道:「我想你大概需要一位妻子了。」
世代侍奉艾爾瑪的家族,一般會在主家娶了妻子擁有繼承人的差不多時間,同樣結婚生子,確保同齡的孩子們可以一起長大,從小培養感情。奈登眼圈裡閃著淚花,悲喜交加,悲傷的是他的主人已經步入這樣的情狀,喜悅的是他還能留下血脈。
「……謝謝。」他又一次道了謝。
克洛恩伏在沙發上,腦袋枕著爪子,憂鬱的湛藍的眼瞳一直望著內室的方向。藍斯換好衣服出來,看到克洛恩的耳朵上的尖尖對著自己的方向晃了晃,卻依然一動不動。
藍斯走過去,在沙發邊坐下,伸手捋了捋它的脊背,長長的柔軟的毛在指尖劃過。克洛恩還是一動不動。
大概動物比人更敏感生老病死,克洛恩又遠比一般的動物聰明,它知道自己的主人身上在發生著的是什麼。可生死是神明的領域,而它只是一隻貓而已。
「他不會死的。」藍斯輕輕道,他摸著它的頭,那麼溫柔又執拗地說,「我還沒有允許,他怎麼能離開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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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所以藍斯還是那麼幹了……希瑞爾當然不會死!猜猜轉機會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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