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崩塌的紀家(中)
與紀筱染告別之後,葉結蔓這才往房間走去。
「紀西舞?」葉結蔓推門而入,視線掃過房間,意外地沒有發現那抹身影。她疑惑地往裡走去,直到眼角瞥見床榻旁露出來的白色衣角,方駐了足。
已是午後,日光方過了最盛的時候,緩緩往西邊墜去。窗戶緊閉,被帘子遮住了窗外的光,這是素日來葉結蔓早已養成的習慣。她放輕了腳步,走到床前,伸手去撩白簾。
視線里,紀西舞闔眼寐著的容顏撞入,像是一縷風,徐徐吹過她的心尖。
如今倒愈發習慣那過分蒼白的面容,與尤其明顯的紅唇,只這般看著,就好像已經刻入腦海深處。記憶里初見時的驚悚,此刻想來倒有些好笑了。
「是累了嗎?」葉結蔓低聲喃喃了句,在床邊坐下來,伸出了手。
她的手指停留在紀西舞面容上方一寸處,不再下落。觸手可及的冰涼肌膚,細膩如玉,宛如精心雕刻一般。葉結蔓安靜地望著,終於還是緩緩縮回了手,似是怕自己輕易觸破一場幻夢。
卻有手忽然抬上來,輕輕握住了她縮回去的手腕。那雙眼睛,睫毛顫了顫,隨即睜了開。
一時之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只彼此對視著,時間似乎凝固了住。
「我還以為,能趁機逮到你吃我豆腐,再好好笑你一番。」紀西舞的唇邊漾開淡淡笑意,拉過葉結蔓的手,捉在唇邊輕輕吻了下,「你倒是正人君子,這不規矩的活,看來只有我來了。」
葉結蔓微微紅了臉,嘀咕了句:「那還真是讓你失望了。」
「是挺失望的,難道你對這張臉已經有免疫力了么?」
「胡言亂語,找你有正事呢。」葉結蔓想抽回自己的手,冷不防被對方一扯,整個人都往前傾去。
「我的事難道就不是正事了嗎?」紀西舞微微抬起上身,不等對方應話,另一隻手已經勾上了葉結蔓的脖頸,將她的頭往下壓,吻了上去。
沒有一絲風,心裡的一池春水卻緩緩盪出波紋。
時間緩慢,自唇邊流過,繾綣而溫柔。
紀西舞伸手去拉葉結蔓的,手裡觸碰到一樣物事,這才停了動作,眼角視線瞟過去,見是一封信,此刻已經被對方捏得皺了。
「哎呀。」葉結蔓也跟著注意到了被自己捏著的信,急急伸手去撫,似是想把上面的褶皺撫平,口中道,「都怪你,紀筱染讓我給你送信來著,這不都給我捏壞了。」
「又不是不能看。」紀西舞渾不介意地自葉結蔓指間將信抽了出來,取出裡面同樣皺巴巴的信紙。
「吾妹親啟。」
葉結蔓方偷偷往前湊了湊身,只來得及瞥見這幾個字,紀西舞已經抬眼望過來:「想看便看罷,不用偷偷摸摸。」
「哪有……這是你姐寫給你的,我有什麼好看的?」葉結蔓囁嚅地直起身來,撫平了衣衫上的褶皺,避嫌一般往桌旁走去。
紀西舞無聲地揚了揚唇角,視線繼續往信上掃去。
吾妹親啟。
舞兒,得知你尚停留於世,一方面,我驚奇又慶幸,但另一方面,知離別難免。踟躕一夜,才落筆寫下此信。
紀家一事,如今已近尾聲,你不必再操心。紀家欠你的,終究到了該還的時候。當初到底是誰害你,必然也瞞不過你。我知你的性子,一定是要看著紀家滅亡才罷休的,我自當助你,讓你親眼見證這一結局,以慰你在天之靈。
你定不喜看些情深意重之話,我也素來不擅這些,便作罷。如今陰陽兩隔,連一句珍重都不可與說。只望你能了卻心愿,不再受人世苦痛。
最後,還欠你一句謝謝。如今這所有一切,權當我祭奠你的謝禮罷。
葉結蔓見紀西舞似是看完了,將信緩緩對摺,想到之前答應紀筱染的事,連忙說:「需要回信嗎?我幫你去取紙筆!」
「不用……」紀西舞話還沒說完,葉結蔓已經轉身往外小跑而去,看起來根本沒聽到自己說什麼。
紀西舞望著對方遠去的背影,搖了搖頭,知道對方的心意,還是沒有攔著。她垂眸望向手裡有些皺的信紙,目光有些飄忽。
不過片刻,她的瞳孔突然一緊,原本鬆懈下來的身子,瞬間綳得如同即將斷掉的弦一般。呼吸也開始急促。
疼痛如潮水般湧上來,眨眼就沒至頭頂。恍惚間,瀕死時的場景自記憶深處浮上來。口鼻灌滿了水,窒息地堵在喉嚨處,身子沉重地往下墜,像是要被拉到深淵一般。漫無邊際的黑暗,胸口幾乎炸開來,刺痛深入骨髓。
這疼痛持續了許久。模糊里,似乎有腳步聲響起。紀西舞只覺一盆涼水潑下來,原本昏沉的腦袋,瞬間騰出一絲清明。伴隨著這清楚的意識,疼痛感也加劇了幾分。
「吱呀。」
門被推了開,斷斷續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紙筆……都帶來……可以……寫……我幫……磨墨……」
視線被半邊床簾遮著,外面葉結蔓隱約的身影如水波般晃蕩,紀西舞臉色慘白地咬著牙,死死忍耐著如颶風的痛楚。
葉結蔓還在與她說著什麼,她卻是聽不清了,耳邊轟鳴聲越來越大。她看不到,自己的眼睛紅得快要滴血一樣。
「紀西舞,墨磨好了。」葉結蔓轉頭催促道。見床榻上的人沒有動彈,以為對方懶得寫,想了想勸道,「你還是寫一封罷,她心裡肯定也是這樣希望的。」
「紀西舞?」葉結蔓又喚了一聲,抬腳往床邊走去。
「等……等等。」
紀西舞的聲音從床簾後傳來,聽起來有些異樣。葉結蔓突然感覺到一陣強烈的不安,幾個箭步衝到床前,猛地探手去撩帘子。
「紀西舞!」
紀西舞吃力地抬了抬眼,似乎是想笑,但到底是放棄了,只喘著氣虛弱道:「都讓你等等了……真是不聽話啊……」
話音未落,她的身子晃了晃,終於再也堅持不住,無力地往後倒去。
視線里,紀西舞白衫盡濕,不斷有水自身上淌落,早將整個床榻都染得濕透。
三天。
整整三天。
葉結蔓不眠不休地坐在床榻邊,臉色蒼白得可怕,望著床榻上昏迷的紀西舞,眼睛眨都不敢眨。她怕,怕等自己一不留神沒看住,眼前的紀西舞就消失了。
時間在等待里變得煎熬,長得沒有盡頭。那些淌出來的水,好像怎麼都流不幹,觸手冰冷,一直冷到葉結蔓的心。
明明自己清楚知道對方終究無法在身邊長留,怎麼還這般想不開呢。葉結蔓覺得自己有些好笑,面上神色卻是拂不去的悲傷,眼前不斷浮現撩起帘子時見到的那一幕。
那個瞬間不知道是眼花還是怎的,葉結蔓覺得紀西舞的身體都有些透明起來,好像風一吹就會消散在空氣里。
「叩叩。」敲門聲響了三聲,隨即被推了開。有腳步聲靠近,在葉結蔓身後停了下來。
「她……還沒醒嗎?」
進來的是紀筱染。她望了一眼空無一人的床,神色有些怔怔。半晌,她方嘆息一聲,「你很長時間沒休息了。」
「無礙。」葉結蔓搖了搖頭,視線卻始終沒有離開紀西舞。
即便看不到床上的紀西舞,紀筱染大約也能從葉結蔓的目光里猜到情況不樂觀。她抿了抿唇,縱是她也並無辦法可想,只能勸慰道:「不會有事的,倒是你,若是五妹醒來,見你這般虛弱,要擔心了罷。」
葉結蔓咬了咬唇,眼底泛了些許水光,用自己才能聽到的話喃喃道:「擔心死她才好,自己什麼情況都不說,憑什麼只讓我擔心她……」
這幾日相處下來,紀筱染多少也知道眼前這個裴少夫人,雖看似溫婉,性子倒也有幾分倔,認定的事怕是難勸,索性也不再說這些,換了話題道:「昨日深夜,百龍堂被潘岩派出了人突襲,死傷無數,百龍堂堂主被生擒,為保兄弟已招供一切,包括暗殺五妹一事。他們之前跟蹤五妹多日尋找下手時機,因此將所見如數坦言,其中就有五妹與裴堯旭接觸的場景。就在方才,府衙里的人已經前去將紀世南收押了,等候明日的審訊。」
聞言,葉結蔓僵直的身子微微動了動:「百龍堂被找到了嗎?」
「嗯,」紀筱染點了點頭,「前幾日開審,料到百龍堂的人會過來,因此特意留心了。他們在見到本以為死去的阿七姑娘出現后顯然按捺不住,又悄悄退去,應該是想儘快稟報,被潘岩派出的人趁機跟蹤找到了他們的據點。」
葉結蔓思緒一轉,想到了之前在公堂看到情況,低聲道:「原來如此。」
「應該不用多久,裴老爺和裴夫人也會被提審罷。」紀筱染皺了皺眉,「如今裴堯旭已死,裴夫人倒沒什麼忌諱,必定將所知全盤托出。這樣一來,雖然裴家也有人牽扯其中難辭其咎,但主謀卻從裴家轉移到了紀家,至少能避免傾覆。」
「可是若紀世南咬死是紀西舞……是紀西舞一人所為,怎麼辦?」
紀筱染唇邊有些嘲諷:「他必定是打著這個主意。我之前在紀家試圖找到些蛛絲馬跡,但畢竟已經有段時日了,這些早就被他消滅了乾淨。」她的眼角垂下來,望了一眼床榻,神色滑過一抹沮喪,「這個老狐狸狡猾透頂,我……怕是短時間內也無計可施。只能等五妹醒來,再想想辦法了。」
葉結蔓輕輕握住了紀西舞垂在床邊的手:「可是都三天了……」
「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紀筱染心裡擔憂,又有些疑惑,「是因為在陽間滯留的原因嗎?」
「我也不知道……這是第一次她昏倒,也許早就開始難受了,只是不想讓我知道罷。若不是這次熬不住,我肯定還被瞞在鼓裡。」葉結蔓垂眸,望著紀西舞的手,「都怪我,沒有更細心一些……」
「你也不必自責。五妹既有心相瞞,自是不會讓我們有機會發現的。」紀筱染嘆了口氣,「可惜我們對鬼魅一事皆不清楚,不然……」
話至一半,葉結蔓似想到什麼,突然猛地站起身來。由於多日未進食,眼前頓時一陣黑,整個人都跟著晃了晃。
「小心。」紀筱染連忙伸手扶住。
「我沒事,」葉結蔓擺了擺手,臉色卻是變了,她抬頭望向紀筱染,「紀三小姐,我有事出去一趟,可以麻煩你幫我照看一下紀西舞嗎?」
「你要出門?」紀筱染頗有些詫異,不過很快就想到了什麼,「你是不是想到叫醒五妹的辦法了?」
「我也不知道。不過,想來那個人至少比我們兩個都要清楚這些事。」葉結蔓說著便稍稍推開了紀筱染的攙扶,認真囑咐道,「我會儘快趕回來的。記得,千萬不要讓日光曬到床上。桌上有紙筆,如果……如果紀西舞醒了,你可以將紙筆拿給她,方便交流。」
「我知道了。」
見紀筱染應了下來,葉結蔓不再擔心,急匆匆就往外走去,不一會就消失在了門口。
是了,那個人,肯定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如今能仰仗的,也只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