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沉默的溫柔
葉結蔓幾日不曾闔眼,這一睡,就睡了足足一天。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外邊的一切都被隔絕開來,渾然不理會此刻也許已經鬧翻了天的蘇州城。
然而即便如此,這一覺也頗不踏實。夢境晃蕩得厲害,一會兒出現紀西舞的面容,一會兒又換成了裴之平的,再一晃,又變成了爹娘。他們的目光沉痛,在夢裡望著她,似要落下淚來。
醒來時,外邊天色昏暗,頭重的幾乎抬不起來。她揉了揉鬢角,敲門聲傳入耳朵,她猶豫了下,終究是起了身:「進來。」
踏門而入的並非紀西舞,葉結蔓眼底的光芒暗了暗,望著出現在眼前的紀筱染,等著她開口。
「你太累了。」紀筱染並未催促她起身,只在桌旁倒了杯水,遞將過去。
「謝謝。」
「紀世南已經入獄了,和紀川一起,這幾日罪名就會下來。」紀筱染緩緩道,想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紀家要完了。」
「找到證據了嗎?」葉結蔓垂下眸去,抿了一口茶水,輕聲道。
「證據當然都被他消滅了。不過五妹臨時偽造了一封與裴堯旭之間的通信,故意將紀世南囑咐她弄垮裴家的來龍去脈說了清楚。紀世南當堂大驚,不肯相信會被找到這個,還親自核對了筆跡。結果當然無誤。」紀筱染解釋道,「鐵證如山,他自然推脫不了。只是他應該死都不會想到,這封信的來處罷。」
「這樣最好不過了。」
紀筱染的視線掃過來,沉默了會,忽道:「你和五妹吵架了嗎?」
「沒有,」葉結蔓抬起頭來,目光沉靜,「我只是這幾日有點累。如今紀西舞的仇終於得報,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紀筱染打量了對方几眼,隨即嘆了口氣:「希望吧。五妹性子冷僻,這段日子也辛苦你了。」頓了頓,「這邊事情結束,等過段時間,我也該回去了。」
葉結蔓微微一怔:「什麼時候?」
「再過兩三日罷。」
「你……與紀西舞說過嗎?」
「嗯,前幾日提了。如今還能與五妹相談,已是額外所獲,我此趟心無遺憾。雖然聽不到她的聲音,但許是血脈相連,我能感覺得出,她比生前要快樂許多,應該早將仇恨之事放下了。」說到這,紀筱染笑了笑,「我想,這些改變應該都是因為你罷。」
葉結蔓抿了抿唇,沒有應話。
「五妹自幼不曾體會人倫溫情,若是以往有傷害你的地方,身為姐姐,我在這裡替她想你道歉。」紀筱染的聲音緩下來,「她這人太過自傲,看起來什麼都難不倒她,只是到底不曾學會真正將心坦露,習慣了吃苦,有什麼事也都寧願自己忍著。」
聞言,葉結蔓只是搖了搖頭,她的指腹撫過手裡的杯沿,低聲道:「我知道的,她是什麼樣的人,我一早就清楚了。你不必擔心,我不會真的同她置氣,即便她……以往傷害過我,但那到底是以前的事了,這些我都明白。」
紀筱染認真地望著葉結蔓,半晌才道:「能遇到你,五妹真的很幸運。」
待紀筱染離去,葉結蔓方懶懶地起身穿了衣衫,望了一眼外邊愈發暗沉的天色,踏出門去。
府衙里那些潘岩帶來的手下已經離開了,看起來比之以往空蕩不少,看來胭脂案一幕基本已經塵埃落定。葉結蔓腳步頓了頓,忽然折了方向,一路往地牢走去。
地牢里的衙衛顯然認識這位之前風口浪尖的裴少夫人,也知道她暫時在府衙住著,如今眼看裴家翻了身,當然不敢怠慢,將人領了過去。
地牢里,紀世南和紀川兩人一身白色囚衣,無力地坐在地上,氣氛像是凝固了一般。
似是感覺到有人來了,紀世南抬起頭,臉上已經不復以往的威壓,鬢邊幾乎全白了。他看見葉結蔓,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一旁的紀川見狀,眉間有怒色一閃而過:「得意了罷?怎麼,來看我們紀家笑話?」
葉結蔓只是淡淡望了紀川一眼,並不理會,視線落在紀世南身上,一字一句道:「我今日過來,只是想問一問,你可曾為她心疼過一絲一毫?」
紀世南身子微微一震,神色複雜地望著葉結蔓,半晌才開了口,聲音沙啞得不行:「如今說這個,還有意義嗎?」
「自然沒有,想來她早就對紀家絕望了。」葉結蔓眼底神色晃了晃,「我只是想看看,一個父親,心能狠到什麼程度?」
紀世南的嘴唇顫了顫,眉間布滿了頹喪,整個人像是蒼老了十歲。
「你這個死女人,」紀川突然上前一步,手拉住了鐵欄,目光兇狠地瞪向葉結蔓,「這一切肯定有你的份罷?當初看你在紀家就不安分。」
「就為了這種人渣兒子,」葉結蔓的視線依舊停留在紀世南身上,嘆了口氣,「你失去了兩個優秀的女兒,可曾後悔?」言罷,也不管身後紀川的怒吼,轉身離開了。
等在紀西舞房前站定,葉結蔓的腳步才有些踟躕。
這麼站了足足一刻,她才深吸口氣,推開了眼前這扇門。
室內沒有光,看起來很是昏暗。葉結蔓小心地往裡走,摸到桌邊,伸手去點蠟燭。微弱的燭火很快搖晃著燃起來,將房間堪堪照了亮。
葉結蔓的視線投向床榻,正對上一雙眼睛。
她不知道紀西舞這麼看著自己多久了,身子還保持著昨日她離開時候姿勢,也許從她站在門外的時候就開始注視著她,只是不曾說話。燭光只能勉強照到她的身影,那神色卻隱在黑暗裡。
葉結蔓抿了抿唇,往床榻走去,口中道:「身體覺得好些了嗎?」
「嗯。」紀西舞輕輕點了點頭。
葉結蔓正想問她知不知道紀世南已經入獄的事,忽然想起了什麼,探手摸向對方衣衫。
對方似是沒想到她會伸手,葉結蔓能感覺到紀西舞的身子微微閃避了下。很快她的手腕就被握了住,指尖尚有些濕潤水意,比往日來得更冷。
葉結蔓的手顫了顫,猛地抬起了頭:「你又疼過了?怎麼這次相隔這麼短?」
「這次還好。」昏暗裡,紀西舞的身子動了動,很快鬆開了葉結蔓的手,視線一點點掃過對方,隨即舒了口氣,「你看起來氣色好了點。」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空擔心我?」葉結蔓的呼吸有些急促起來,眉間染了焦慮。
昏暗裡,紀西舞的笑聲很輕:「不管什麼時候,我當然都是擔心你的。」
一顆心被撞了撞,有酸澀感很快壓過來。緊接著,紀西舞的聲音又低下去:「你原諒我了嗎?」
「我並沒有生你的氣。」葉結蔓的手抬起來,重新握住了紀西舞的。昏暗裡,她的手指穿插過去,緊緊與對方扣在一起,「過去的事,不應該成為我們之間的阻礙,不是嗎?」
何況……我們之間的時間已經那麼少了,少到不捨得用更多的時間去浪費。
紀西舞的眸色劇烈晃了晃,半晌,長長嘆出一口氣。她的身體傾過來,唇觸碰到葉結蔓的唇角,暗香飄浮。她的額頭緊跟著抵上來,一雙眼睛凝視著對方:「我生前作孽這麼多,沒想到死後還能遇到你,實在是撿了大便宜了。」
「你啊,就你嘴甜。」葉結蔓話雖這麼說,眼睛卻是微微紅了。
紀西舞彎了彎唇角,原本的沉抑一掃而過,臉上的神色輕鬆起來。
「什麼時候疼的?」
「今天中午,只疼了一會。」話落,瞥見葉結蔓嚴肅的神色,紀西舞頓了頓,方妥協道,「約莫兩刻。」
房間里有短暫的沉寂。
「靈媒說快了,」葉結蔓開了口,聲音有些低啞,「戾氣一旦壓不住,你就會變成惡鬼,除非在此之前轉生投胎。」
「我知道。」紀西舞又輕輕吻了葉結蔓的額頭,手環過來,摟住了對方的肩,「不要擔心,還有時間,會有辦法的。」
葉結蔓還想說什麼,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她微微一怔:「這麼晚了,還有誰來?」
紀西舞往門口望了一眼:「紀家的案子結了,還能有誰?」
葉結蔓很快反應過來,起身去開門。果然,門外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對方見到她,臉上很快揚起一個和煦的笑容:「娘讓我來接你回家。」
正是裴堯遠。
「現在嗎?」
「嗯,娘讓我們連夜趕回去。」裴堯遠的眉頭忽然皺了皺,目光打量過她,「你瘦了許多。」
「其他人都怎麼樣了?」葉結蔓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只得轉移話題道。
說到裴永川,裴堯遠方正了神色:「爹他們剛從獄里出來,現在在家裡休養。他年事已高,這段時間受了不少苦,估計要一段時間才能緩過來。」頓了頓,「不過所幸已經過去了,裴家好歹是度過了這劫,剩下的只是時間問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樣就好,你先去知會舒兒和安兒一聲,容我收拾下東西。」
「好。」裴堯遠的目光在葉結蔓身上流連了會,方轉身離去。
身後,紀西舞的聲音傳來,聽不出情緒:「看來裴家這邊,也得想個法子了。」
「法子?」葉結蔓返身回去,話語裡帶了些笑意,「現在這一切不是如你所料嗎?我幫了裴家大忙,地位得到提升,可以安然度過接下來的日子。或者,也可以依靠裴堯遠,保我不受欺負。」
房間里沉默了會,半晌,紀西舞的聲音重新響起來:「葉結蔓,你現在能耐了?」
聞言,葉結蔓忍不住笑起來:「不是你自己說的嗎?現在反悔了?」
「我後悔了不行么?」紀西舞的視線睨過來,「我改變主意了,你有我護著就行,這裴堯遠的話,還是離得遠一些。」
說話間,葉結蔓已經坐在了床邊,望向紀西舞,聲音輕柔而堅定:「好,都聽你的。」
燭光搖晃,將葉結蔓的側臉映得愈發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