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三章 勸弟
廣平王鎮鎮定定地帶著兒子入宮晉見,到了乾清宮,先與皇帝見了禮,認真看一回他的傷勢,臉上便露出了擔憂的表情,又問太醫怎麼說。
皇帝不知是該相信廣平王真箇擔憂自己,還是裝模作樣,就含混搪塞了幾句,廣平王早得了消息,聞言心裡就知道皇帝對自己的猜忌並未消除,反而還加重了幾分。他心裡有些難過,不免帶出了幾分,皇帝見狀,拿不准他是什麼想法,就試探地問了句:「皇兄這是怎麼了?」
廣平王也不回答,只叫兒子先去慈寧宮見太后,順道替他打個前站。他要與皇帝聊一聊,一時半會兒是過不去的。
高楨微微皺眉,有些憂心地看了看父王,廣平王一臉平靜:「去吧,好生陪你皇祖母說說話,不許惹她老人家生氣。」高楨猶豫了一下,才依言告退了。
皇帝倚著大引枕,心頭越發警惕了,他用那沒受傷的半邊眼睛盯著廣平王,僵硬地扯出一個笑:「皇兄有什麼話,想與朕說么?」
廣平王看了看周圍的內侍與宮人,就對皇帝道:「臣確實有話要與皇上說,還請皇上摒退左右。若實在要留人,留一二心腹便是。閑雜人等,還是讓他們先下去。」
皇帝心裡提防皇兄要奪權,心道若只留下一二心腹,反而方便了皇兄,便不肯答應,只笑說:「事無不可對人言,這殿內侍候的人,自然都是朕的心腹,皇兄有話只管說便是,不必有所顧慮。」
廣平王要他摒退左右,不過是想給弟弟留點臉面。既然弟弟不領情,他也不強求,便道:「皇上垂詢,臣也就開門見山了。皇上實不該為了隱瞞外人,就耽誤了自己的傷勢。世上有什麼事比龍體安康更要緊?若是擔憂有人趁機生亂,就該早早求醫,把傷治得好了,任旁人有再多見不得人的心思,也是蹦噠不起來。可皇上的傷勢若是耽誤了。便是能瞞得一時,也瞞不了多久,到時候皇上要怎麼辦?況且知道當日之事的人原也不少,慈寧宮內住得許多先帝妃嬪,人多眼雜,哪裡是能瞞得住的?此番原是五皇弟搶了先手,可除他之外,皇上焉知宮中就沒有別人的耳目了?」
皇帝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有些羞惱。被皇兄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訓斥,他臉上也有些下不來。一個眼色過去,心腹大太監就把殿內的閑雜人等給趕出去了,只留下四個真正的心腹內侍。皇帝這才認真思考起廣平王的話來。
他如今也知道當日昏了頭。做了幾件傻事,誰叫他當時傷得痛極,腦子裡一片混亂,只記得不能叫人知道他有可能瞎了眼,除此之外什麼事都想不到了呢?如今回想起來,他並沒有後悔當日隱瞞真相的舉動,倒是覺得自己本不該中皇后這一刺的,若是早早叫人關住皇后。不讓她出坤寧宮,自然就不必受這一番苦痛了。就算關不住她,她把簪子沖他擲過來時,他也該把簪子擋開去的。他當時怎麼就沒反應過來呢?
心裡這麼想著,他就回答廣平王說:「朕驟受眼傷,生怕消息走漏,會有人生事,方才對外隱瞞實情。皇兄也瞧見了。宮中消息才傳開,五皇弟可不就跳出來了?他在慈寧宮中竟然還有眼線!朕這幾年對他實在是太過寬仁,竟縱得他如此不知進退。」頓了頓,他用滿含深意的目光看向廣平王:「朕如今要養傷,實在沒什麼力氣。還請皇兄替朕教訓五皇弟幾句。」
廣平王苦笑了下:「皇上讓臣去教訓他?這幾年裡他才到臣王府里來過幾回?哪裡是個肯受教的。況且他想要做什麼,皇上心裡清楚。臣去了,他哪裡會放在眼裡?五皇弟志向遠大著呢,怎會因臣幾句說教,就打消了念頭?還是皇上去教他吧,皇上也是他的兄長呢。」說完就連聲嘆氣。
皇帝只覺得兄長這是要坐山觀虎鬥,便皮笑肉不笑地說:「原來皇兄也知道五皇弟志向遠大。可你既知此事,又怎能不幫著朕呢?好歹皇兄與朕也是同胞兄弟呀。」
廣平王嘆道:「皇上也不必多說,臣知道聖心在憂慮何事。實話告訴皇上,臣雙目雖已復明,卻僅僅能看路而已,認人尚且要離得近些,更別說讀書識字了。況且葉大夫當日請辭之前,曾與臣明言,臣這雙眼睛,是萬萬勞累不得的。若是不好生保養,必然要重新瞎回去,再瞎一回,可就難以復明了。即使保養得好,等年紀大了,也會比其餘同齡之人的眼力更差。皇上想想,臣已是瞎了幾年,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復明。若是從未復明過,也就罷了,既然復明了,若過幾年再瞎掉,可不得讓臣痛悔莫及么?因此臣自復明以來,從不跟皇上提什麼參政議政之事。實在是臣這雙眼睛抗不住,與其看見了又再瞎掉,還不如安安心心過幾十年悠閑日子。」
皇帝還真不知道廣平王的眼睛有這個隱患,聽了也是半信半疑:「哦?竟是如此?朕只道葉大夫醫術高明,妙手回春,沒想到皇兄雙目並未完全痊癒呀!既如此,皇兄又怎的把葉大夫放了呢?」
廣平王笑道:「這就已經是極難得了,葉大夫也有力所難及之處。臣這雙眼睛瞎了幾年,連經脈都被堵住了,能重新看見,已是不容易,怎敢得隴望蜀?其實這樣也挺好的,臣堂堂親王之尊,本身富貴已極,如今日子過得也清閑,閑時蒔花弄草,看看戲,聽聽曲兒,興緻來了,便到處走走,遊山玩水一番,這樣的日子豈不賽過神仙?何必還要再往高處去?楨兒孝順貼心,再過半年就要娶媳婦了,到時候臣膝下有佳兒佳婦孝順,過得幾年還能含飴弄孫,心裡一想就覺得快活之極。皇上,臣不怕說句逾越的話。只怕皇上還未必有臣的日子過得舒心呢。坐在那個位置上,肩上擔著天下萬民,日夜都要為政事煩心,皇上一定覺得很累吧?」
皇帝頓時覺得心下酸楚難當。皇兄這話真是說到他心裡去了。他登基幾年,戰戰兢兢的,總想把事情做得盡量圓滿,卻總是這裡那裡出點差錯,事事都沒辦好。以前看著皇兄為儲,幫著先帝處理政務。就好象是分瓜切菜一般地容易,怎的到得他身上,就事事不順了呢?他總疑心旁人議論他不如皇兄能幹,可這話又沒法跟人說去,心裡的擔子就別提有多重了。他是真的累啊!心累!
他提防了廣平王這麼久,可今日聽廣平王這麼一說,似乎後者的日子還真的過得比他舒心得多,心裡就更加酸楚了。他想起了從前還是樂安王時的快活日子,那時候真箇什麼煩惱都沒有,夫妻恩愛。兩個兒子也很可愛,母妃雖然不是皇后,卻十分寵他。遇到什麼麻煩了,自有兄長替他兜著。可自從皇兄受傷退位,他頂替上去做了皇儲,那等快活輕鬆的日子就一去不復返了。反而是廣平王,如今是真箇過上了他昔日的快樂生活,他卻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了。
皇帝這一心酸,眼淚就忍不住要冒出來了。可他有一隻眼睛還傷著呢,此時是敷著葯的。叫淚水一衝,頓時疼痛難忍。旁邊侍立的內侍連忙大呼小叫起來,急急宣了太醫來為皇帝處理傷口。
廣平王起初還緊張一陣,後來聽太醫說無事,便冷靜下來,只管看著太醫與宮人為皇帝換藥,自個兒端起茶杯,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
等皇帝換好了葯。太醫再三叮囑不可再輕易流淚了,廣平王才淡淡地說:「方才讓皇上難過了,原是臣的不是。」
皇帝有氣無力地擺擺手,對自身眼下的境況不想多說,只道:「朕只問皇兄一句話。方才你說的……都是真心話么?」
廣平王嘆息一聲,誠懇地說:「皇上就不要再把心思放到臣身上了。臣自小就學著處理政務,忙了這十幾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這清閑日子,實在是不想再回去。臣實話與皇上說,您若真有為難的政務,不好尋人商量,叫了臣來幫著出個主意,也沒什麼。臣卻是不想再入朝去煩心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體了。臣瞎了這幾年,好不容易能再看見,可不想再因為累著了眼珠子,又再次瞎掉。有些東西,沒有失去過,是不會知道它有多珍貴的。皇上從前或許不明白,如今也該體會得到臣的想法了吧?」
皇帝是真的能體會了,非常能體會!所以他終於信了廣平王幾分,心裡不由得生出愧疚來——他一直以來對兄長再三猜忌,卻是這個結果,他都幹了些什麼呀!
廣平王又道:「皇上是臣嫡親的弟弟,臣從小就十分愛護你。這位子,臣既坐不上去,自然應該由皇上來坐,臣才能安心,母后才能安心。哪怕是為了母后,臣也不會肖想不該肖想的東西。皇上也該對自己有些信心才是。先帝傳位於皇上時,臣可就在旁邊,親耳聽見先帝在旨意中說得分明,要傳位於皇四子高鉞——先帝直接傳位給了你,點了你的名,沒說是傳給儲君,你還有什麼可擔憂的?若有旁人拿臣曾經為儲來說嘴,你只管當面打回去。我當日既然選擇了退位,自然就不會後悔!」
廣平王說到最後,從最初的「皇上」、「臣」的稱呼,變成了「你」、「我」,卻讓兄弟間的談話顯得更親近幾分,就象是回到了多年以前,兄長時時細心教導弟弟的時候。皇帝越聽越愧,低頭不語,半晌才道:「是弟弟自誤了。」
廣平王嘆道:「也是我的不是,我早知道你心結何在,卻一直不肯寬你的心,只道你想明白就好了。早知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就該早早上書,將王爵讓給楨兒,自個兒到別院休養去,又或是返回嘉定過清靜日子。到那時候,你就真箇沒什麼好擔憂的了。」
皇帝已經快要把頭埋到桌子底下去了。
廣平王見他這般,就知道他已經有些迴轉了,索性多說幾句:「眼下這樣的局勢,我也沒什麼好主意,最要緊的是皇上先把傷治好了。五皇弟那兒,皇上不必憂心,他折騰不出什麼花樣來。只是讓他繼續鬧下去,到底不象話。皇上還是先把大郎放出來吧,早日正式立儲,有了儲君,朝臣們心也就安定了,自然不會再跟著五皇弟胡鬧。」
皇帝有些猶豫:「這樣合適么?謝氏膽大包天,竟敢行刺於朕,她的血脈……」
廣平王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那也是皇上的血脈!二郎且不論,大郎卻是皇上帶在身邊親自教養的。皇上捫心自問,他是否象他母親一樣糊塗?」
皇帝不說話了,他當然清楚,皇長子基本上還是個明白人,還算得上相當出色。
廣平王就說了:「五皇弟在外頭鬧呢,你一日未立儲,又這樣關著大郎,外臣們瞧著,心裡也要多思量幾分。你又沒有別的儲君人選了,不放大郎,難不成真要便宜了五皇弟?!若不立儲,你打算放著傷勢不管,自個兒硬扛么?那還要不要眼睛了?!好不好的,大郎總是你的兒子,你又教了這麼多年,原就是打算要傳位給他的。先讓他出來試一試,把眼前的難關過了。日後大郎若是犯了錯,你又有了更出色的子嗣,再提別的不遲。」
皇帝嘆了口氣,點頭道:「皇兄說得是,是弟弟想錯了。」
廣平王放軟了語氣:「皇上也是一時想不到罷了,或許也有些遷怒的心思。實話說,大郎實在冤枉,皇上就給他一個機會吧。正好叫幾個重臣輔佐他,將政務擔起來。你得了空,趕緊抓緊時間養傷,早日養好了,大家才能真正安心。」
這話正是真心關懷弟弟的好哥哥才會說的話。皇帝心下感動,眼圈又紅了。廣平王忙道:「皇上萬不能再流淚了,當心傷口!」皇帝忙又把那幾滴眼淚給噎了回去。
廣平王見狀就微笑著起身道:「臣與皇上說話,也說了許久,母后那裡該等著急了,臣先行告退。」
皇帝忙道:「朕與皇兄一道過去吧,朕也有幾日未曾向母后請安了。」頓了頓,「皇后至今仍關在大佛堂中,該如何處置,也該有個準話了。不處置了她,等大郎出來,也要叫孩子為難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