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出鄉關
《龍馬風雲錄》
原著:司馬遼太郎
譯者:華南虎
第一章初出鄉關
「小姐呀。」
這天早晨,源老爹匍匐在坂本家三女兒乙女的房前,捏著唱戲般的怪嗓子稟報道。
「什麼事?」
乙女低頭應道。她正忙著手裡的針線活兒。明天,這個家裡最小的兒子龍馬就要動身去江戶學劍了。
「真稀罕,真稀罕,院子角落裡那棵小櫻花樹,竟開出花來了。」
「是嗎?我知道。」
乙女在移門背後笑道:
「又是源老爹慣弄的蹊蹺吧。眼下才三月半,櫻花怎麼會開呢?」
「果真,果真。」
源老爹說得興高采烈,聽著就像他在移門外翩翩起舞一般。
「您要是不信,就出來看上一看唄。就一朵,像是剛從夢中醒來一般,開著咧。」
「果真?」
乙女忍耐不住,來到走廊上觀看。太陽光非常耀眼。果不其然,在那樹靠下面的枝條上,清清楚楚地開著一朵白花。這棵小櫻花樹是在弟弟龍馬九歲時,為了好玩而種下的。到今年已整整過了十個年頭了。
「咦,還真開了呢。」
乙女不由地看出了神,可不一會兒,像是發現了什麼,她高聲笑了起來。
她有個毛病,只要一笑開了頭就剎不住車了。以前有一次,源老爹回來說,有一武士騎馬過播磨屋橋,走到橋中間,馬放了個屁,緊接著那武士也放了一個很響很響的屁。乙女聽了此話,「哇——。」一聲就翻了白眼了。過了一會兒,她躺翻了身子,手按胸口,兩隻穿著白布襪的腳離了塌塌米在空中亂踢,滾來滾去地大笑起來。刻板的長兄權平甚至真的擔心地說道:
「這便如何是好,不叫醫生來不行了吧。」
乙女皮膚很白,長了個可愛的小圓臉,可身體卻異常高大,竟有五尺八寸開外。她一滾倒,壓得塌塌米都凹陷下去。因太胖了,她哥哥權平和姐姐千鶴打趣地說她:
「簡直像個門神。」
後來這個綽號就傳開來了,在高知城裡,只要一提起
「坂本家的門神。」便無人不曉,就連農民、町人(譯註:商人和手工業者,在江戶時代的日本社會中是沒有地位的。)也都知道。不過她儘管個子大,動作卻相當靈敏,使起竹劍來則有切紙(譯註:日本古代劍道的初級段位,因最初的證書是由師傅寫在裁開的紙——「切紙。」上的,故名。其後有「目錄。」、「免許。」、「皆傳。」等段位。)的身手。給最小的弟弟龍馬小時候進行劍術啟蒙的,就是這位僅年長三歲的乙女。
「源老爹,你真無聊,那不是紙做的嗎?」
乙女看破了花樣。一問才知道,苯手苯腳的源老爹為了做這麼一朵紙花,昨晚竟然一宿沒睡。乙女雖覺得好笑,可笑了一半,趕緊打住了。大概是要掉眼淚了吧。
聞得明天龍馬終於要上路了,這個位於城下(譯註:日本古代的城是指大名、藩主等大人物所居住的,有城牆的城堡。負守衛責任的大部分武士則住在城外,即:城下,服務於武士的商人、手工業者<統稱町人>當然也住在城外,漸漸地就在城外形成街市,稱為「城下町。」。後來,城下町發展成現代的城市,而原來的城則僅是城市中間的一古建築群。)本町筋一丁目(譯註:是日本的地址。「本町筋。」是「町。」中主幹道的意思。「丁。」是街區的意思,「<數字>+……目。」是「第<幾>……。」的意思。所以「一丁目。」,其實就是「第一街區。」的意思。日本的門牌號的排法與中國以及大部分國家都不一樣,不以路為基準編號,而是將房子集中的區域稱為「丁。」,有點像中國的新村,且排列不知頭尾。)的坂本家,從一大早起就賀客盈門,絡繹不絕。
賀客們分別給龍馬的父親八平及兄長權平道賀后,必定要去小女兒乙女的房間,並且,說的話也是千篇一律的:
「少爺出了們,小姐肯定會覺得冷清了吧。」
「說哪裡話來,那個鼻涕蟲不在身邊,才舒暢呢。」
不消說,這是該小姐的虛張聲勢罷了。在龍馬十二歲時,母親幸子就去世了,之後,一直是這位僅僅年長三歲的姐姐乙女又是背著又陪睡地將他撫養到了今天。她對龍馬懷有年輕媽媽般的感情,甚至更深。因為龍馬小時候,是個非常讓人操心的孩子。
出入坂本家已有三十來年的古董店老闆阿彌陀佛,是一位生性耿直,用當地話來說,叫作「異骨相。」的老人,說起話來直來直去。他曾說道:「帶大這孩子可真是不容易啊。說起來有點忌諱,這家的少爺尿床厲害著呢。」
事實如此。
龍馬長到十二歲仍改不了尿床的毛病,附近的孩子都嘲笑他是「坂本家的小尿床。」。龍馬生性懦弱,被人嘲笑了也不敢還嘴,動不動就哭。有時他也跟著附近的孩子們一起去築屋敷(鎮名)的河邊玩,可幾乎每次都是哭著回來的。並且,離家老遠就一路抽抽嗒嗒的,所以,在城下只要一提起「坂本家的小哭鬼。」,都會說「啊,不就是那個本町筋的鼻涕蟲么。」。也不知為什麼,龍馬一直到十二、三歲時,還拖著鼻涕呢。在他十二歲時,他父親照慣例讓他去私塾念書。在城下,藩里上士的孩子通常都去上町的島崎七內的私塾,下級武士家的子弟,則往往都去東瀨的池地作、大膳町的楠山莊助處,龍馬就讀的,正是楠山塾。
可是,龍馬上學后,幾乎每天都是哭著回家,教給他的字,也老記不住。終於,在一個雨夜,老師楠山莊助來家訪,說:
「那孩子我教不了。還是你們自己來教吧。」
就這麼著,把他給撇下不管了。私塾是靠舌耕度日的,連私塾老師都不願教了,或可謂是有辱家門了。當時,他父親仰天長嘆道:
「出了這麼個逆子。這孩子難道就是我坂本家的廢物嗎?」
兄長權平也是愁眉不展。只有乙女吃吃笑道:
「龍馬才不是廢物呢。說不定他會是個不僅在土佐,就是在全日本來說,也是個青史留名人物哩。」
「就這麼個小尿床?」
「不錯。」
乙女對龍馬寄以厚望,內中自有一個緣故。
龍馬出生時,背上長著一溜的旋毛。父親八平是個豪放的漢子,看了他的旋毛很是詫異,說:
「這孩子真有點蹊蹺,又不是馬,怎麼會背上生鬃呢?」
於是,取了個龍馬的名字。
父親八平雖覺得有趣,已故的母親幸子卻很不喜歡,擔心道:
「說不定是只貓呢。」
幸子想起,在她懷孕后,她所喜歡的一隻雄貓十分戀床,動不動就爬到幸子的肚子上去。
「是嗎?是馬還是貓?這可不能弄錯啊。要是馬的話,有所謂千里駿馬之說,要是貓的話,又有什麼說法呢?對了,饞嘴偷吃貓。不知龍馬會變成哪個咧?」
不過,長大了一點后,發現他竟特別的笨,於是龍馬的駿馬說就自然消失了。兄長權平也說:
「還是一隻貓啊。看他那個笨樣,饞嘴偷吃貓也成不了吧。」
然而,乙女卻不這麼認為。說是,龍馬雖是個又尿床又拖鼻涕、學什麼都學不像的小孩子,可也自有其秉性的。也許是心理作用的緣故吧,乙女看著他,總覺得有一種大智若愚的況味。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兄長權平。那時,大肚漢權平正喝著下午粥,聽了她的話,一笑,把米粒都噴了出來。
「這是你的偏心。世上可不把這種樣子叫什麼大智若愚,叫做缺心眼。」
「可是,比起別的孩子來,龍馬的目光總有點與眾不同。」
「那是繼承了父親的近視眼了吧。他看遠處時老是一眨一眨地眯著眼睛,便是證據啊。」
「是眯眼了,可不是什麼近視眼。」
「就是近視眼。」
權平是這麼說,可乙女覺得龍馬在眯眼時,就像在眺望只有他才懂的那個世界。
除了乙女之外,龍馬還有一位支持者。那便是好開玩笑的源老爹。這個老家人有一個毛病,只要事關乙女和龍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幫了腔再說。
「少爺肯定會有出息的。儘管如今拖鼻涕,長大以後,肯定是全日本最好的劍客。」
源老爹的理由很簡單,說是龍馬的左臂上有一塊一寸左右的痣。源老爹聽人說,相法有雲,有此痣者若學劍,則會掀起天下風雲。
「你是聽誰說的?」
「聽一個比如來佛還要了不起的人說的唄。」
「咳,城下有這樣的人物?」
「在帶屋町。」
「什麼呀,是阿彌陀佛那老頭啊。」
就是前面提到的,開古董店的老人。那老人本來的正式名字是須崎屋吉兵衛,隱居后以阿彌陀佛為號。
這個人可不能小覷。
自龍馬十四歲起,乙女就開始覺得,阿彌陀佛老爹的預言說不定能成為現實。因為自龍馬十四歲開始去附近的築屋敷,日根野弁冶開設的小栗流道場學劍后,漸漸地連長相也發生了變化。
小栗流日根野弁冶的道場,坐落在流入浦戶灣的潮江川(現在的鏡川)旁,河對面的真如寺山清晰可見,在城下來說也是個風景秀麗的所在。
日根野弁冶是城下的第一高手,不僅精通劍術,還精通柔術。本來,小栗流這個流派,在刀法之外,還兼有柔術和拳法,練起功來也相當的厲害。這位師傅只要看弟子劈刺乏力,就會喝道:
「什麼刀法,黃鼠狼也砍不死。」
然後取竹刀擺出上段(譯註:劍道的架勢之一,雙手握刀,高舉過頂。)架勢,沉下腰,與此同時,「啪。」地一下拍在對方的面具上。
「看見了嗎?要用腰裡的勁來劈。」
被拍的人可就摻了。雖說戴著面具,但其衝擊力可直透腦門。甚至有的人遭此一擊,鼻內嗆出火藥味,頭暈目眩,當場摔倒。十四歲的龍馬似也沒少挨揍。
入門后,過了一個月左右,師傅臉色陰沉地盯著龍馬的臉看了一會兒,說了聲:
「怪哉。」
卻又不往下說了。
龍馬每天抗著劍術護具從築屋敷回到本町筋一丁目的家裡時,姐姐乙女已經在等著他了。
「到院子里去。」
這已成了每天必做的功課了。於是,龍馬又得穿戴起護具。乙女一付女武士的風姿,高島式的發笈上纏著條擦汗用的白手巾,大袖子用束衣帶勒起,渾身乾淨利落,手持一柄木刀。
「龍馬,複習,複習。」
意思是要龍馬用今天所學的刀法來進招。
「別以為我是女的就小看了啊。」
能小看她嗎?不管龍馬怎樣發招,這個野姑娘都能「啪,啪。」地將竹刀磕出去。
龍馬有好幾次被她逼落到了池塘里。當他剛從池塘里爬上來的時候,乙女又飛快地砍來,於是,龍馬再次掉進水裡。有一天,父親八平也看不過去了,喝道:
「乙女,適可而止吧。」
「不行。」
乙女撅起嘴來的樣子十分可愛。
「什麼不行?」
「都說龍得**而升天,所以,要讓龍馬沾沾水,看他能不能成龍。」
「傻丫頭!我並非心疼龍馬。我是說你這樣的瘋丫頭,恐怕要找不到婆家了。」
三個月後,道場的師傅日根野弁冶又像以前那樣,盯著龍馬的臉看了一會兒,說了聲:
「真是怪哉。」
龍馬被他這麼看著,不由得心裡納悶起來了。
「你的臉,變了。與剛入門時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了。人們常說重生再造什麼的,還真有這種事啊。」
龍馬的臉輪廓分明,真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在到今年十九歲為止的五年間,個子也長到了五尺八寸。已是一個走在城下的街道上引人注目的偉丈夫了。
「那就是坂本家的鼻涕蟲嗎?」
有的人在路上與他擦肩而過時,竟然會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過,在乙女看來龍馬有一個打小就有的毛病還是沒改掉。那就是,即使到別人家去做客時,吃起飯來也是撲簌撲簌地掉飯粒。這個毛病當哥哥的權平也有,乙女想,這可能是坂本家的血統所至吧,所以,她也只好聽之任之了。
——龍馬功夫了得。
在這一年的新年裡,日根野道場辦了一場比武大會,之後,城下就傳開了對龍馬的如此評價。比武那天,乙女身穿雪白的練功服,外系一條藏青色的褲裙,坐在道場的後排觀看比賽。就連她,看了龍馬的表現也是目瞪口呆,心想:這是弟弟龍馬嗎?
龍馬一開始是與三個切紙級別的對手比試,都是一個回合就贏了,接著是兩位目錄級別的老手,結果也是一個擊中其面罩,一個擊中其護胸。
在比武的次日,日根野弁冶就授予龍馬小栗流的目錄。他才僅僅十九歲,給這麼年輕的人授予目錄,在日根野道場可是個特例。
「取得目錄了?就那個龍馬?」
哥哥權平忍不住大聲嚷嚷起來。
「我的眼睛真是個出氣孔。說不定他真的是人如其名,會成龍呢,父親。」
他對父親八平說道:
「雖說要破費一些,還是送他去江戶學劍吧。將來在城下開個劍術道場,這下可有好瞧的了。」
說著風,就是雨,父親八平和權平馬上就跑到了日根野弁冶那裡,去與他商量了。日根野弁冶一聽就打了大保票:
「要說令郎,確實是可以靠劍吃飯的。」
還說:
「人說,鳥隨鸞鳳飛騰遠,人學賢良品自高。要想有大成,還得學大門派。就學北辰一刀流(譯註:北辰一刀流是江戶時代末期很流行的劍術流派。其創始人為千葉周作成政<1794-1855>。)吧。」
「啊——,您說的是千葉周作前輩嗎?」
權平雖說是個鄉下人,可這一些還是知道的。千葉的玄武館是與京橋淺河岸的桃井春藏、麹町的齊藤彌九郎齊名的江戶三大道場。當時,要說劍法,就此三分天下了。
「我這裡自會奉上薦書。要是能跟周作先生學,那是最好不過的了,可先生年事已高,可隨其令弟,在京橋桶町開設道場的貞吉先生學就是了。玉池的道場人稱大千葉,貞吉先生的道場人稱小千葉。」
「承情之至。」
他父子兩人都是急性子,從日根野處出來后,家也不回,立刻跑到護城河邊上的家老(譯註:官名,幕府時代諸侯的家臣之長。)福岡宮內家稟報:
「敬請引見。因小兒龍馬事拜謁。」
坂本家雖說是城下首屈一指的有錢鄉士(譯註:下級武士,多住在鄉下),可其身份,是家老福岡御預(譯註:從屬於福岡宮內的意思。)鄉士,所以要送龍馬去江戶,必須得到宮內的同意,並且,給藩里的請示也得通過宮內呈上去。
數日後,藩里下達了許可:「精研劍術,其志可嘉。」
這天,跑到龍馬屋裡報喜的正是乙女。
「龍馬這下你高興了吧。藩里同意了。」
「啊,是嗎?」
龍馬一臉苦相。
「你怎麼了?」
「剛才那兒有隻跳蚤。我要去捉,它就逃到文機(譯註:放著榻榻米上矮書桌。)下面去了。我不甘心,也鑽了進去,可不知怎麼一來,跳蚤跳到我嘴裡去了。味道可真怪啊。」
說完,他獃獃地傻笑著。
(這孩子,總有點與眾不同。)
終於到了龍馬動身去江戶的日子了。這一天是嘉永六年(譯註:嘉永是日本江戶時代後期,孝明天皇的年號,嘉永六年即公元1854年。)三月十七日。
到了這一天,源老爹天未亮就把門打開了,並將印有桔梗圖案族徽的燈籠高高地掛了起來。
家裡各個房間也都點上了燈,父親八平身穿印有族徽的禮服來到客廳,說道:
「權平,龍馬跑哪裡去了?」
「剛才起我就沒看到他的人影。」
「找去啊。那個狐狸跳上馬背似的傢伙,臨走前非好好訓誡訓誡不可。」
龍馬這時正拉開了姐姐乙女房間的移門,要與她辭行。乙女似乎是早就等著了,一身盛裝地坐著。龍馬拘謹地說道:
「前來辭行。」
「可喜可賀。」
乙女稱讚道。可龍馬不知為什麼,從小就不會做給人行禮致敬之類的簡單事情。什麼規矩、禮儀的,似乎他的腦袋接受不了那些別人所規定的東西。可他天生就給人一種好感,所以人們也不以為怪,只覺得:
——那小子就那樣了。
龍馬撐開兩手,低著頭一聲不吭。可沒過一多會兒,突然揚起了臉。乙女嚇了一跳,說:
「怎麼了?」
「規矩還是算了吧。」
龍馬說著話突然伸出右腿,兩手抱緊著大腿跟,說道:
「乙女姐,我們來玩足相撲(譯註:一種兩人對坐著用腳將對方掀翻的遊戲)。小時候我們常玩的,用它來辭行是最好不過了。阿姐人稱坂本家的門神,不會逃之夭夭吧。」
「逃跑?」
乙女上了龍馬的當,說:
「我才不逃呢,說,幾次賭輸贏?」
「今天是告別賽,一次定勝負。」
「好。」
乙女撩起禮服下擺,伸出雪白的小腿,用兩手抱著。這個樣子實在不敢恭維,可龍馬從小就看慣了。
姐弟兩人各施絕技,十分鐘下來不分勝負。最後,當乙女的腳翻到龍馬的大腿內側,正要往上掀的時候,龍馬道:
「乙女姐,……你開光了。」
「啊——。」
饒是乙女,聞聽此言也是一驚,趕緊將腿收攏。就在此時,龍馬飛快地撩腿,將乙女掀了個仰面朝天。連大腿根都露了出來。
「怎麼樣?」
「你撒賴!。」
「你們在幹嗎?」
原來是哥哥權平來了,一臉兇相地站在一旁。
「我看見乙女姐開光了。」
這麼一說,連權平也忍住了笑,莫名其妙地吩咐道:
「天都快要亮了。龍馬趕緊準備。乙女你不許開光。」
當時的土佐高知城下,每當家裡有人要出遠門時,都要搞一個奇怪的迷信儀式。稱之為:
——枸橘之咒。
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流行的。其用意在於:因路途艱難,故以此來祈求出門者能夠生還家鄉。
——乙女走到漆黑的路上,在大門滴水檐下方的地上,放了顆小石子。
不一會兒,一身行裝的龍馬出現了。
龍馬的行裝,是不慣針黹的乙女開了十個夜工才縫好的,只見他身穿藏青筒袖,下套藏青肥腳褲,怎麼看都與出門去作劍術修行的年輕武士很相襯。
——據說,為紀念龍馬當年的行裝,明治改元后在高知開辦的「中學海南學校。」(山下奉文(譯註:1885.11.8~1946.2.23,日本陸軍上將,戰犯。高知縣人)的母校),有很長一段時間,一直以藏青筒袖、藏青肥腳褲為學校的制服。
乙女彎著腰說:
「龍馬,有規矩,要踩一下這顆石子。」
「就這樣子嗎?」
龍馬胡亂地踩一腳。
「阿姐,多保重。下次回土佐的時候,阿姐也是人家的人了吧。」
乙女對此什麼也沒說,可龍馬卻早有耳聞。去年冬天,家裡給乙女談了門親事。進展很快,今年夏天,她就要嫁到離高知半日路程的鄉下,一個叫做山北的村子里的醫生家去。那是個從長崎回來的,名叫岡上新輔的蘭醫(譯註:經荷蘭傳入日本的西洋醫學,以及用此法給人治病的醫生。)。可他的身高竟要比乙女矮八寸,所以不合她的意。儘管如此,她還是笑道:
「回來后,到山北來玩。」
哥哥權平站在大門旁,吩咐道:
「龍馬,該上路了。」
他雙手插在褲裙前面的系帶里,用朗朗高聲吟誦起當時流行的一首詩。權平雖說是個笨手笨腳的漢子,卻生就一條好嗓子。
男兒立志出鄉關
學若無成死不還
(譯註:日本江戶末期,凈土宗的月性和尚[1817~1858]所寫的詩《將東遊題壁二首》之一,但第二句與本書所引用的略有出入,可能是版本不同的緣故。)
龍馬左肩挎一背囊,右肩抗著收在織錦袋裡的竹刀,竹刀護手處掛著沉重的護具,他從容地邁開了腳步。
「父親大人,告辭了。」
龍馬說道。
「啊,到了江府(即江戶)就寫信回來。」
天上的星星已經退隱,微弱的晨光開始照亮道路。
街道兩旁好多人家的男男女女,都走出大門目送他遠去。
當龍馬走過半條街道時,源老爹的老婆,從坂本家的大門裡奔出來。這也是整個迷信儀式的一部分。只見她手持柄上系著枸橘的水勺,口中喚著:
「少爺,少爺。」
用勺子像手一樣地招著。龍馬按照事先交代好的,飛快地轉過身來,露出感人的微笑。
從土佐的高知到江戶,既要爬山涉水,又要經歷渡海顛簸,總共三百里(譯註:日本的一里相當於3.92743公里。)的路程。起程上路,首先就必須跨越險峻的四國山脈。
——送行須送到領石。
這是城下的習慣。長岡郡領石,是離城下三里左右的一個山腳下的小村子。這一片山野,本是戰國時代的風雲人物長曾我部元親(譯註:1539年—1599,日本戰國時期四國的大名。)的發跡之地,至今流傳著他的種種傳說。
父母兄弟,是不參與遠送的。
親朋好友,以及劍術道場中的同伴們,約有二十來人,要把龍馬送到領石。
為了排遣路上的寂寞,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唱著歌。這是好唱山歌的鄉國國風。
日根野道場的教頭土居揚五郎說:
「龍馬,你也唱一個。」
「我唱不好啊。」
龍馬沒好氣地答道。
「唱不好才有趣么。對了,唱個補鍋家的小馬吧。」
「唱小馬?」
「看哪,他臉紅了。」
「胡說八道。」
小馬者,城下首屈一指的美人也,是五台山腳下一補鍋匠的女兒。父親早早的就故世了,母親出入五台山竹林寺的各個僧房,去收和尚們替換下來的衣服,靠漿洗衣服貼補家用。而洗好的衣服,則由小馬每天送還到各僧房。
小馬與龍馬同年,小馬的母親以前在坂本家做過女傭,小馬也到家裡來過。龍馬記得,這位有名的美女個子很高,有五尺二寸,頭髮是紅的。
小馬的美貌在城下的年輕武士中也是有口皆碑的,每當她來坂本家時,龍馬的那些朋友,也不知在哪裡嗅到了氣味,有事兒沒事兒地都會來坂本家玩。
還不僅是城下的年輕武士,就連五台山竹林寺各僧房的小和尚們,也為她十分瘋狂。有的為了和小馬搭上話故意將白衣服弄髒,有的給她偷偷塞情書。
其中有一個小和尚名叫純信。
他為了討小馬的歡心,到城下最熱鬧的播磨屋橋橋畔一個名叫橘屋的女用物品店,買了一根馬骨做的簪子。當時,藩里頒有「禁止奢侈令。」,所以更好一點的珊瑚簪是被禁止的。
這件事,一下子就在城下傳揚開了。
也許是土佐地處南國的緣故吧,那裡的人好唱歌,並且只唱歡快曲調的歌,不論怎樣悲慘的故事,都會改成歡快曲調的歌。小和尚純信給小馬買簪子的故事,也不知給哪位好事者編進了《喲灑闊依調》(譯註:土佐當地的民歌調,相當於勞動號子。「喲灑闊依。」是「吭喲,嗨喲。」之類的襯詞,出現在每句末尾。),被人廣為傳唱。
「我可不會唱。」
「我來替龍馬叔叔唱吧。」
說話的是龍馬的哥哥權平的女兒春豬。春豬得惠乃父遺傳,天生一條好嗓子。
這時,清晨的霧靄漸漸散去。龍馬就要翻越的瓶岩嶺的上方,一片蔚藍,晴空萬里。
龍馬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年輕人。這麼多送行的人前後圍著走路,他卻不怎麼開口。春豬看著她叔叔那孤獨表情,笑道:
「龍馬叔好像是一個人在走路。」
更有甚者,他還常常不見了身影,叫人手忙腳亂地好找。「龍馬又不見了。」,於是人們再折回去,分頭去找,結果發現他一個人在河裡游泳。
「真是個讓人操心的怪人。」
走到領石的附近時,他的人又不見。
「這次是一條道走來,應該好找吧。」
一找,發現龍馬擅自走上了一個陌生人家的走廊,身體趴在地板上,兩手支著下巴,正獃獃地望著一張屏風。
「原來在這兒啊。」
這是一個名叫野村榮造的鄉士的家。野村家的人看到這麼個陌生大漢一聲不響地進來,也覺得很不舒服,因此也不跟他打招呼,把他晾在那裡。土居揚五郎給野村家的人道了歉,對龍馬說道:
「喂,你幹嘛呢?」
「看屏風唄。」
那是一面二折的屏風,上面彩繪著壇浦源平海戰(譯註:1185年4月20日<日本文治元年三月二十四日>,在日本壇浦爆發的海戰<下關海峽一帶>。源氏大軍對平氏集團盤踞的最後據點發起猛攻,雙方各出動數百艘戰船和數萬大軍在海上激烈廝殺,平氏的軍隊最終徹底全軍覆沒,從而為「源平合戰。」畫上了句號。戰鬥中,作為平氏傀儡的年僅7歲的安德天皇也投海自盡,象徵天皇皇權的三神器之一的寶劍也隨之消失在大海中。)。因為這面屏風在大街上就能看得到,所以,似乎龍馬是看入了迷,晃晃悠悠地就走了進來的。
「喜歡這幅畫嗎?」
問他他也不答,只是自得地一笑。恐怕他喜歡的不是這畫,而是畫中戰船密布的海戰吧。
——當然,龍馬做夢也不會想到,日後,他會帶領著他的私人艦隊,像那屏風中一樣,在馬關海峽與幕府的艦隊進行海戰的。
龍馬爬起身來時,一個在野村家前停住了腳步的和尚,和他打了招呼:
「稍等片刻。」
回頭一看,只見是一個身高五尺的小個子和尚,腦袋卻大得瘮人。這種腦袋在土佐稱作鯔魚腦袋。當然是來自鯔魚的聯想。
「你生就一副異相。」
那和尚說道。龍馬沒理會他。一望可知,這是個浪跡江湖,駐足富家,給村裡人觀相占卜以乞食的和尚,龍馬天生就對這種算命先生沒好感。
「請教尊姓大名。」
「坂本龍馬。」
「你眉宇間有股異樣的光芒。將來能憑一己之力而撼動天下。」
「胡說八道。」
龍馬笑道。
「我要做劍術教頭。看看這些沉重的擊劍護具吧。」
扔下這麼一句,龍馬就走上大道了。
一路上,連日好晴。
——龍馬翻過阿波地界的幾道山樑后,就鑽入了吉野川上流的峽谷之中。
這條始於遙遠的石錘山的峽谷,東西二十里,地形相當複雜,途中有大步危、小步危等險地,有時走上一天也見不到一個人影。
龍馬走路時有個左手藏入懷中的怪癖。右肩上抗著竹刀、護具,他左肩稍稍下垂,一步一步,輕柔又踏實地走著,這也是怪癖之一。儘管這樣,卻走得很快。
他的這個怪癖,是四、五年前得上的。龍馬十五歲上下時,年輕武士非常流行坐禪,可他對此很輕蔑,心中暗忖:
——走不比坐強嗎?
與其去禪寺坐上一個、半個時辰,還不如以此心境來行走。不論何時有岩石砸到頭上都能平靜地死去——滿懷著如此心境來行走。要修鍊到,不避開岩石,也不接住它,砸到頭上則從容承受而歸於無。
開始時,他幻想著那塊砸來的岩石,心裡總是惴惴不安。從十五歲到十八歲,龍馬的心上老有著那麼塊岩石。
可長到了十八歲,他覺得這麼很蠢,心想:
(哪有用自己想象出來的石頭來嚇唬自己的這種傻瓜。)
於是,他就把那塊「石頭。」給撇開了。
時至今日,他也完全忘了以前還有過這麼檔子事兒了,卻落下了走路時的這麼個毛病。
有一回,龍馬走在帶屋町的街上,日根野道場的教頭土居揚五郎曾望著他的背影說:
「這小子可不得了,從背後砍不了他。」
——可能是龍馬自己放棄了他自創的修鍊,可那塊「岩石。」仍在他心裡一個自己都不知道地方,仍在不知不覺中促使他成長亦未可知。
數日後,他來到了阿波的岡崎浦。
該海灣下臨小鳴門海峽,在此有航船通往淡路的福良、大阪的天保山沖。
——啊,海腥撲鼻。
自從土佐登程以來,已不知有多少天沒聞到這種氣味了。
在一條通向海灘的小路的兩旁,船宿(譯註:供船上的水手以及等船的旅客住宿的客棧。)鱗次櫛比,拉客的女傭用已經沙啞的喉嚨,招呼著過路的香客、行商、行腳僧等客人。
他們看到了龍馬,就嚷嚷道:
「喂,武士大哥,天氣雖好可海上浪頭高著呢。今天是開不了船了,住下吧。」
龍馬給拉客的女傭拽著袖子就進了一個名叫鳴門屋的船宿。
(到底是阿波的女子,真熱情啊。)
名不虛傳。一個系著紅色束衣帶,扎著紅色圍裙的女傭,讓龍馬在門口坐下幫他洗腳,並且洗得很仔細,連腳丫子都洗得乾乾淨淨的。
然後,龍馬被讓到了二樓。
「真是顧客盈門啊。」
「是嘞,有的客人已經等了三天船了。——啊,武士大哥您的房間在這兒。」
「這房間,我不要。」
龍馬快步走到走廊上,走進另外一間房間。一屁股坐下來,說道:
「拿酒來。」
土佐人喝酒如喝茶。
「可是,這個房間的客人就要來了呀。」
「我就要住這裡。」
他就這麼定了。龍馬不是個頑固之人,可生來就最討厭受制於人。後來他曾像口頭禪似地說道——
(若眾人皆為善,僅我一人也為惡。反之亦然。英雄者,獨行其道也。)
這時,他一言不發,臉上笑容可掬。
「這叫我怎麼辦呢?」
「拜託了,快拿酒來吧。」
龍馬拉開東面的移門。一片海景,豁然展現在眼前。
淡路島近在眼前,遠處紀州的群山,呈淡紅色,靜卧在夕陽薄暮之下。
「我喜歡看得見海和船的房間。」
就在他自斟自飲,醺醺欲醉的時候,掌柜的慌慌張張地跑進來,道:
「武士少爺,這個房間的主人來了。相煩請挪到那邊去吧。」
「那邊看不見大海吧。」
「是的。」
「我就要在這裡。」
「如此,那我去懇求那位,要是合住,您意下如何?」
「嗯,不妨。」
「多謝。我多說一句,對方可是位女客。」
「啊!。」
龍馬跳了起來。
「使不得。罷了罷了。出門時爹爹有訓誡的。」
「什麼訓誡?」
「女色。」
「開玩笑了。合住而已,怎麼扯得上女色呢?」
「那可不成。我家鄉有位叫福岡宮內的家老。聽他跟我哥說,每次我去他家玩的時候,他家的女眷個個都心神不定,跟丟了魂似的。」
「實在對不住。」
「所以,我爹爹訓誡道,不得近女色。」
「恕我如實稟告。要住這屋的客官,正是土佐的家老福岡宮內老爺的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