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熱烈相思難自棄(1)
一
轉眼到了七月。七月的炎熱中伴隨著許多國家大事的發生。6月30日央行發行第五套人民幣,顏色花花綠綠,若千聽說有個農村老漢竟當冥幣給燒了;接著是高考;高考剛結束,李登輝就拋出了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兩岸間特殊國與國關係」的理論。許多高三生感嘆李先生真會找時間,他要是高考前說出這種話,複習中必得再加一條時政要點。當中國女足在世界盃點球賽中4:5負於美國隊時,若千他們也快放假了。
政治老師瘋狂趕課。若千剛借了許諾一盤磁帶,熱血沸騰地聽,學,折騰了整個午休。學校規定下午兩點半開門,有一天若千一時衝動想早些到校,結果太早了,只得在路邊林蔭處歇腳,熱得她雙頰緋紅,渾身燥熱,困意全無。下午課堂上一般都靜悄悄的,午後熱風中略帶絲絲涼爽之意,吹拂著在座各位。剛才衣服還和汗水粘乎起來貼在背上,此時又感覺有著剛洗完澡般的舒坦。難免有人被爽風吹得如孫悟空般飄飄漾漾,瞬時間只剩下一個不會動的皮囊。若千開始時還精神抖擻,挺直了背,但沒一會兒便像八百米跑到極點一樣難以忍受。頭垂下來,眼直盯著書上孟德斯鳩的畫像,畫像在眼前恍惚著,無力移到畫像下面的文字里。
同桌郝芸碰碰她。若千腦子雖睡著,但感覺還靈敏。
若千以為她有什麼事,一扭頭,現形的竟是許諾的面孔。他謹防老師發現,偷偷指給若千:「你看你看,爾泰!」
若千還不算太近視,回過頭來看自己的書,怎麼沒有,一翻頁,倒在楷體的附加段發現了。是呀,是有個「伏爾泰」,許諾一定是想到了還珠里的「福爾泰」。若千接到許諾主動的談話,欣喜萬分,抑制著激動澎湃的心跳,伸過頭去說:「語文書上也有的!我也見過!」
許諾看了她一眼,沒有迴音。她沸騰的心血又立刻停止揚波還原冰冷。她又想他怎麼看到爾泰就想起跟我說了呢,又微笑起來。
下課了。該睡的都睡了。若千又不想睡了。他看見許諾也在百無聊賴地坐著,倒是也沒顯睏乏。她沒去問他怎麼不困了,否則他一定會抓住時機用老師的口氣來「教導」旁人:「學校規定有午休去休息,你們都怎麼利用的!」
這種寂靜的課間里,歌詞和韻律會來填充若千悠閑的心。她十分讚賞《你是風兒我是沙》的歌詞,況且還是許諾送她的。她在政治書的背面像練鋼筆字似的寫著「點點滴滴,往日雲煙往日花;天地悠悠,有情相守才是家」「朝朝暮暮不妨踏遍紅塵路;纏纏綿綿你是風兒我是沙」,是一個痴情女子的心聲。若千瞟了一眼許諾,仍是靜默著,溫文而雅,卻換了件白襯衫,乾淨得讓人心動。那是一種能讓她立即產生感情共鳴的感覺。她還是喜歡那件淺藍的,她記不得他有多少天沒穿過那件了。她記得好像是他搬來后不久,大家討論miss趙的項鏈時談到衣服,她鄭重聲明她喜歡白衣服,顯得人特純潔。從那以後,許諾好象就再沒穿過那件藍色的。她挺想念的。大家都穿著短袖t恤,許諾還是穿襯衫,只是把袖子挽起一半。別人嘲笑他不知冷熱,他揚頭反駁道:「這比你們的還涼快呢!」可能是人家的料子高檔吧,若千這樣想。
課外活動,蘇瑗又轉身向後和許諾說笑話。現在又來一個謎語:「跳迪斯科——打一人名」。若千做作業的同時腦子高速運轉,屏住呼吸,想儘快答出來,給人一種她在學習同時還能如此之快作答的聰明感。那時許諾就會瞅一眼靜靜吐出答案的若千,然後輕描淡寫地誇一句:「看人家多聰明啊!」雖然有些不懷好意。但若千喜歡她在他面前是個安靜的冰雪聰明的女孩子。她覺得許諾就該欣賞這樣的人。
蘇瑗問他:「又在哪看的,還是你胡編的?」
「什麼叫胡編?這是我創造的!」他一臉神氣。
「猜不著。」
「笨豬。」
若千忽然靈機一動:「來回搖擺著——搖動——瓊瑤吧。」
「瓊瑤吧。」聲音淡淡的,若千抬起頭,卻和他目光交匯,一定是對了。
蘇瑗哈哈笑起來。
若千又說道:「你這個應該打一個歌名——《我最搖擺》!」
許諾不作聲。
同桌郝芸及一些同學被化學老師提去默寫方程式了。若千感嘆世界上怎麼會有成天一言不發用功學習,成績還是差的人。若千想幫幫她改進學習方法,但又不成系統,只好偶爾加以指點。許諾朝她撇嘴,彷彿在嘲笑她的「好為人師」。
放學時許諾興高采烈地與蘇瑗討論起楊國在班裡鬧的笑話。據說楊國在解釋電報「某某於某日抵台,請予以接待」中「抵台」的「台」指哪兒時,那傢伙於睡夢中醒來,順口接了句「泰山」,引起鬨堂大笑。許諾問他,要是老師問你『抵俄』時,你是不是要來句『峨嵋山』啊。若千被他逗得笑起來,他斜瞟過來,滿口狂氣地說了句:「傻笑什麼!」若千瞪著他生氣,他又揚長而去。
回家路上,若千回味著與許諾的句句抬杠,回想他豐富的面部表情變化,又笑了一路。不過她還是有節制地抑制著笑臉,否則回頭率要很高了。
二
中考早已結束,高中錄取情況也捷報頻傳。今年學校的收成看來又不錯。不管自己學習怎麼樣,若千對學校倒是很有信心。因為學校從不佔用周末和假期補課,但中考成績始終獨佔鰲頭,令其他中學眼羨不已,儘管他們周末馬不停蹄,寒假甚至補課到臘月二十八,仍望分興嘆,有種封建時代知識分子的悲哀。
每年就只剩初一和初二的學生參加暑假考試,整個教學樓也顯得寬裕許多。都說環境舒服才能心情好,心情好才發揮好。若千卻始終做不到,每次暑假考試成績都會很糟。她早已做好了承受打擊的心理準備。
若千喜歡考試時在一個角落裡或和老師面對面。這是兩種極端對立的心態。角落讓她有種安全感和心靜感,直面老師會有種積極表現的衝動來鼓勵她。但這次偏偏是在中間第三排。她頓時有種身處孤島四周失援的恐慌感。
劉蒙蒙也在這個考場,怪不得剛剛坐定時,李譽在前門往裡張望一下又走掉,原來是來看她。她在左邊靠窗一列的倒數第二個。若千的一舉一動她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若千渾身不自在。
若千的數學又完蛋了,兩道大題沒做出來。發下捲來又該挨爸爸的諄諄教導了。想起令她無可奈何的數學題,心裡的一團火燒得她直想發瘋,欲哭無淚。無力地走出考場,才下午四點多,太陽的威力也對她失去作用。好多人結伴回去,她獨自默默地推車回家。許諾和陸櫟文坐在車上,想必是在等楊國。他們沒有說話。若千緩緩去往大門口,總希望許諾會追上來,問她怎麼回事。出校門往西,陽光灑下一路金光,刺得她睜不開眼,趕快騎到樹陰下。
晚上若千本想複習理化,可看了幾頁,又開始發獃,一個晚上時間又這樣浪費過去。她疲憊得閉上了眼。
時間就是效率。這話用在初三老師身上一點也不錯。第二天早上若千來晚了,昨天上午的英語考卷早已發下來,一看分數,若千頓時眉開眼笑,120的題答了114,竟是第二名。她皺著的心終於平坦下來。今天上午考語文,說她在乎,是因為最可能考好,可又不在乎是因為也考壞不到哪去,可以放心大膽地揮筆。
看來全班同學都「不在乎」語文,早自習鬧哄哄的。若千向右望去,陸櫟文可能是倍受打擊,老老實實地在背《馬說》。蘇瑗考得不錯,和許諾同桌二人在說笑討論《花季雨季》,若千聽見他們在說澳門飛亞達手錶,那句「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家喻戶曉。若千覺得這兩句未免凄慘了點兒,為什麼不可以天長地久呢。她就是不會只滿足於曾經擁有。略想一下,覺得改成「珍惜現在擁有,但願天長地久」,這多美好,是一種一生一世的幸福,就像「有情相守才是家」。若千用圓規勾出個彎彎月亮的輪廓,借來許諾金色的水彩筆——他好象不喜歡畫畫,但常把最喜愛的金燦燦的簽字筆帶在身上,他爽快地遞了過來,若千很高興。金燦燦的像要從月亮中溢出,她想到「流金」,她驚羨於這種絢爛奪目。許諾喜歡這種顏色,那他會是什麼性格呢。若千還是喜歡純白給她的舒心,還有淡藍的純凈,火紅的熱烈。她又忽然想起初一時大家借他的黑色軟筆時,他小氣的言語表示生怕大家把他的筆水用完。思維停在這裡,原來許諾從始至終都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那時也是僅僅隔著一個人啊!若千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考試時間到了,在其他考場考試的學生陸續走了。許諾是在本教室考,他又在向旁人炫耀他足不出戶的省事,就這個狀態他也總是安安靜靜地坐著,不動聲色地和旁邊的人談笑,溫文而雅。若千總是側過頭去,滿眼欣喜地看著他。
若千熬完了所有在理科考試中才會有的慌張和心煩意亂,對不如意的成績已是習以為常。回到教室,許諾考完早走了。若千看到空著的座位心裡很失望,沒想到剛才走出教室的一別,竟是最後一眼。接下來是兩天休息時間,然後來學校看成績放暑假——照例不補課。但又是不愉快的,她倒希望補課——因為她會一個月見不著許諾,這實在是比補課更難耐的煎熬。但首當其衝的是她頓時覺得接下來的兩天不知該怎麼過。
去看成績那天下午,若千早早出門了。可校門還沒開,她繞到附近的小商店買了一套《還珠2》的精裝卡片。進校時,她心懷著看到成績時的恐慌之感和見到許諾時的激動之情,兩種情感攪得她心神不寧,差點忘了怎麼去教室。
她沒有勇氣從前門進去,她怕自己看見早已到來的許諾,一時激動而無法控制自己的眼神和心跳,便刻意從後門進去。可不成想一站到門口發現許諾竟在這裡!他坐在桌子上,旁邊是楊國。頭頂吊扇呼呼地吹,許諾還是那件白襯衫,依舊挽著袖子。他們看見她來了,她卻不敢看許諾。她從他身邊走過,假裝從容和平靜,心卻要跳出來。她確信自己臉紅了。倉皇逃到座位上,又在想他怎麼在那兒坐著?為了吹電扇?他倆在說什麼?楊國竟私闖本班教室,在平時這是絕對不允許的,這會兒她也沒有吭聲。
各科發下來的卷子在前三排的桌子上亂扔著。同學們擠在一起翻著。
若千屏住緊張的呼吸找全了自己的試卷。悲慘的分數使她心情一落千丈,瞬間熱淚盈眶,但很快又調整過來,她不可以在許諾面前流淚,不管多麼差。許諾會看不起她的。
miss趙在重新統計名次,因為有不少人發現少加分而去為自己討公道。若千不敢承認自己的成績,但不可能不去面對。她把卷子翻來覆去檢查了很多遍,想找出一些遺失的分數,可是沒有。她看見許諾從後面回來了,還有淡淡的笑容——不管成績好壞總是這樣。
有的學生總是習慣於發下捲來先核對分數,然後便是為少加的兩分喋喋不休地抱怨。若千卻是先找正確答案抄上去。然後再做一遍,因此每每為自己因粗心導致的失誤懊悔不已。但爸爸曾告訴她重要的是明白如何做題。可她從小覺得考差了就無顏見父母。而最令人恐怖的是填家長通知書。她總是到開學前幾天收拾東西時,才把它戰戰兢兢地放到桌上,怯懦地對爸說句「給我填上吧」,爸爸默不作聲。她說完把筆放到一邊,立刻隱退,偷偷在門縫裡看,緊張極了,害怕突然一聲「你過來」,她就得乖乖地前去受審。
若千忽然驚喜地要叫出來,她發現第一個小作文得的15分沒加進入總分。她想也沒多想,隨手帶上紅筆,直奔辦公室。她一個人走在空蕩蕩的走廊里,去年買的皮涼鞋炫耀地發出聲響。要加分的喜悅使她步履輕盈。推開語文教研室的門,一股涼爽的風吹過來,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她挺直腰桿大膽地在裡面逛了逛,全無平日面對眾多老師的拘束感。辦公桌上放著兩張成績單,她大膽地看起來,邵堯玉第8名,蘇瑗第11名,自己已是第17名。她的臉燙得要命,慌亂的心跳使她幾乎要站不住。她的眼睛溜到下邊尋找許諾。36!她倒沒為他感到多麼悲哀,本來他就是這麼個中游偏下的學生,他的成績很穩定。陸櫟文則更慘,40多名。若千關心的不是他,全沒有像對許諾一樣把他各科成績統統過目后加以分析的興趣。
若千為自己日益下滑的名次發愁,還想一會兒miss趙還是別公布成績了,太丟人。許諾在旁邊,他會看不起她的。
若千拿起鄰班的成績,第一眼就看見林雪是第5名,心頭一震,她談著戀愛成績還這麼好,還是班長。可自己卻做不到。可許諾是喜歡她那樣的女孩的,心中湧起一種因自卑引起的落寞感,覺得離許諾好遠好遠。
加分無望,轉身回去。去加分的人們基本都回來了。若千重新翻看卷子,忽然意外地發現那15分早已在試卷前邊加了進去。再查一遍,的確如此。她的心猛地一沉,原來自己竟真得差到這種地步了。轉而又慶幸自己剛才沒見到老師,身上不由地冒冷汗。
miss趙熟悉又可怕的身影在門口閃現,若千的心像被狠狠砸入海底,在海底做著高速翻騰運動。她不清楚她是怎樣開始宣讀成績的,只覺得那一聲「17名」很刺耳。17名就這樣公佈於世了,她也沒什麼好隱藏的了,抬頭接受著旁人詫異的眼光。她在努力表現自己的坦然和瀟洒。可是那份輕鬆下面卻是一顆破碎的心。
miss趙宣布從明天開始正式進入假期,一直到8月20日,整整一個月。以前若千總期望暑假越長越好,可是這次卻因了許諾,她害怕這一個月的離別。她長舒一口氣:「唉呀,像一個世紀。」她感覺到旁人的眼神,大家一定覺得她是不是有病。她也感覺到許諾扭頭看她的一眼,他也一定很奇怪。若千想,可是他怎麼會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說呢。
miss趙取來學生手冊,內含個人成績,老師評語和家長意見,是個令人心驚肉跳的小冊子。學習委員發到若千旁邊卻給了兩個。她一看,另一個竟是許諾的!若千想起幾個月前她收手冊時,故意把自己和許諾的放在一起的。miss趙肯定是把原來擺好的拿來就發的。學委那句「給許諾」聲音太大,許諾聽見便伸手沖若千要。她本想先看看他的,這麼一要也不能不給,只暗暗埋怨學委。
「希望你戒驕戒躁,狠下功夫,爭取在初三趕上來。多在理科上投入時間,以求平衡發展。稱職的班長需有能力又有好的成績。不要讓我失望!」
這是一個班主任對她的班長的評語。若千反覆讀著,沉默還是沉默。
若千借給許諾她的手冊。他要看。她沒有推辭,因為這個冊子也記錄了她以前輝煌的成績。他看完后一言不發地遞了回來。若千要看他的,他也給了。
「該生腦子聰明,但欠努力。希望你務必抓緊,珍惜時間,用心學習,一定能有會有很大進步。不要老拿批評當耳旁風,其實你該懂別人的操心。」
若千還他時故意使勁伸了伸頭,說:「快點兒好好學習吧!」那是她對他的由衷之言。因為若千從評語里讀出老師對他的擔心和他自身所處境況的危機感。若千忽然很害怕,為他擔心害怕,怕他真的在初三還是這樣差勁,那明年中考肯定就完了。
他和蘇瑗一群人開玩笑,提醒各位好好度過世紀末的這幾天。因為八月有世界末日之說。若千想起以前討論這個問題時,他一本正經地說:「那都是騙人的!」可是現在他又在充滿善意地叮囑大家「想吃點什麼就吃點什麼吧!」
真的放假了,若千和蘇瑗一起下樓。鄰班班主任還在嘮叨,若千想大概是因為以往鄰班總是緊跟她們班之後,總成績保持第二,這次卻滑到第三。他們班還是第一。若千在前門玻璃窗偷偷一望,第一排的阿詩瑪神情沮喪,想必是沒考好。她總是這樣,期中成績好,期末成績差。
走出教學樓,夕陽灑下一身金色。操場里有幾個男生在踢球,不知是考好了抒發情感還是沒考好發泄情感。若千定睛看了看,沒有許諾。他和陸櫟文居然還在車區。若千一眼看見了他。可是她沒有說話,移開目光去推車子。他也沒有打招呼,彷彿他倆每次相遇都是在沉默中見面,又在沉默中分手。若千走了,沒有再回頭看,想像著他是否注意自己的背影呢?她曾想,眼神和背影是最容易使人感動的東西。他在這樣離別時刻看見那個消失在金色里的背影了嗎?
若千這樣一走會一個月不見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