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侍寢
乍一聽聞「美色過人」這四個擲地有聲的字兒從她的口中蹦出來,萬皓冉的面色在瞬間沉了沉。
又是一陣幾近教人窒息的沉靜,南泱復又垂下了頭,默默地跪在地上。
約莫過了半刻鐘,那人方才淡淡地說了句話,語氣裡頭並沒有多大的起伏,似乎不喜不怒,又似乎夾雜了絲絲她聽不真切的情緒般。
「起來吧。」
「是,」她垂著頭,又緩緩地叩了一回首,道,「謝皇上恩典。」
語畢,她便從地上站起了身子,垂著腦袋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不再搭腔吱聲。
萬皓冉眼風兒不著痕迹地掃過她,望了望她面上平靜淡漠的容色,薄唇微啟,仿若夾雜了一絲調侃的味道,緩緩道,「這麼些時日,朕瞧著你,倒是真的覺著你同過去,有極大的不同。」
「……」南泱聞言,心中將那人的話細細地思量了一陣,卻仍是並未做聲。
「朕依稀記得,往時候,想要你南泱的膝蓋朝朕彎一次,便是難比登天的事。」萬皓冉一雙清冽的眸子淡淡地望向她,唇角一勾,笑容中隱隱地便透出了几絲譏諷的味道,「如今,你卻是動輒便要彎膝蓋下跪,還真教朕有些不大習慣。」
「……」聽了這番話,南泱心頭一陣思索,隨即便微微地笑了,她的眸子始終低低地垂著,注視著自己腳下的一雙繡花鞋,濃密的眼睫在面上投下兩行淡淡的陰影,「皇上貴為一國之君,臣妾既是你的子民,向你下跪,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聽了南泱的這席話,萬皓冉清寒的雙眸中透出了一絲笑意,好半晌,方才吐出了兩個語調極低的字眼,「是么?」
「臣妾所說的,盡皆肺腑之言。」心思微轉不過片刻之事,南泱沒有絲毫的猶豫,沉聲應道。
「前皇后的肺腑之言,朕聽得多了。」那人一雙生得極深的眸子定定地望著她,面上含笑,目光卻是寒冰一般的冷,他微頓,復又輕聲續道,「如今朕瞧著你,覺著還真是應了那句老話——」
「……」南泱仍是面無表情地立在原地垂著頭,靜靜候著那人的下文。
「情勢,比人強。」
這五個字甫一落地,雖語調極低,卻像是敲在她的心坎兒上一般,直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然而,此情此景下,她便是再慌亂,也不能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怯意。
因為眼前的這個人,不是後宮里那些個只會勾心鬥角耍詭計的嬪妃,而是那個一夜之間便將南氏一族置於萬劫不復之地的「草包美人」,那個教真正的南后都一敗塗地甚至丟了性命的枕邊人,那個如今只消動一動手指頭,便能碾死她的一朝天子。
自己這麼個冒牌貨,要想在這隻精明狐狸的眼皮子底下謀生,倒著實是件不大容易的事情。
饒是心頭一番如此這般的翻江倒海,她的面上仍是淡定得好比一顆冰坨子。
「皇上心中既已如此認定,又何必來問臣妾。」她面容漠然,眸子緩緩地抬了起來,目光如他一般沉寂,又緩聲道,「臣妾如今百口莫辯,皇上您覺著怎麼想心中快活,那便怎麼想吧。」
「呵呵……」
聽了她的這廂話,萬皓冉的喉間卻是溢出了一陣低低的笑聲,直教南泱聽得有些發怵,委實不明白這人此時又是在笑個甚。
好一會兒,萬皓冉方才止住了笑,面上帶笑,抬起眼帘,望向她,目光卻是沒得一絲的笑意,徐徐道,「朕聽說,你今早在黎妃的翰瑄宮裡,逞一時的口舌之快,打了朕才封的蓮才人,還開罪了諍妃?」
「……」聞言,南泱的雙眸微動,心中立時便明白了幾分。
今日翰瑄宮中,自己那般駁了她諍妃娘娘的面子,依著唐大小姐那飛揚跋扈慣了的性子,想來,也是不可能受得了那樣的委屈的。忍氣吞聲既然不行,那肯定就得告狀了,只是,南泱卻不曉得,她唐夢雪能厚顏到斯般境地,竟是將自己連同蓮才人一道諷刺刁難笙嬪這檔子抹殺得那麼乾淨。
逞一時口舌之快?
好一招惡人先告狀,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想來,諍妃娘娘的這出大戲,還真是愈唱愈來勁了。
南泱心中一聲冷笑,怪道這個日理萬機佳麗三千的皇帝,今日能在她的織錦宮等她等上半日,合著是興師問罪來了。
一番思量,她面上很沉穩淡定,只唇角微微揚了揚,輕笑道,「原來諍妃娘娘,是這麼跟皇上說的啊。」
「……」萬皓冉面容漠然,沒有搭腔。
「諍妃娘娘所言,倒確有此事。」南泱面上笑著,神色端莊恭敬,望著那人,又道,「既然皇上都出面了,那臣妾便覺著,自己心頭的有些話,還真真是不說不可了。」
「哦?」聞言,那人挑了挑眉。
「……」南泱心中將萬皓冉的這聲「哦」細細地思量了一番,覺著他應該是來了幾分興緻,便斟酌了一番詞句,緩緩續道,「臣妾今日斗膽冒犯諍妃娘娘,實屬不該,然而,臣妾私以為,自己的此舉,亦是不得不為。」
萬皓冉此番倒是沒再搭腔,雙眸沉寂,只淡淡地瞧著她,教人看不出在想些什麼。
南泱深吸一口氣,只覺如今這情形,諍妃顯是意欲在這件事上大作一番文章。
自己今日本是欲為許茹茜解圍,藉機拉攏笙嬪,這才出手教訓蓮才人。照著萬朝後宮的規矩,大的責罰小的,頂多也就落個以大欺小的名聲,然而,今次那唐夢雪既一口咬定她南泱是開罪了自己,貴人冒犯妃,這便是以下犯上,照著祖宗例法,便是可治罪的。
唐夢雪如今的目的相當簡單——藉此機會,用這個本就和自己有深仇大恨的萬姓皇帝的手,收拾自己。
此番,自己若要化險為夷,那便只有一個辦法。
「皇上可知道,今次翰瑄宮中,臣妾逞的『口舌之快』,是所為何事?」她雙眸微凜,沉聲緩緩道。
「……」萬皓冉的面色仍是淡漠得教人看不出絲毫的情緒,他望著她,淡淡道,「你且說。」
「今次蓮才人,當眾出言羞辱笙嬪娘娘的母親,譏諷笙嬪娘娘是歌伎之女……」南泱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了一句話,微頓,半晌方才又道,「臣妾往時,曾受過笙嬪一言之恩,那般情形下,臣妾心中為笙嬪不平,方才出手責打了蓮才人。」
照著明溪的說法,加上今早諍妃的話,便足以證明,萬皓冉斯人,對許茹茜是格外的寵愛。雖說帝王家無真情,然而,正所謂志趣相投,惺惺惜惺惺,是以萬皓冉對許茹茜即便是沒得幾分真情,幾分真切的欣賞卻還是必然有的。
如今這情形,除了將許茹茜個扯進來,她也著實是沒得別的法子了。
聽了南泱之後的一番話,萬皓冉的眸色微變,將目光緩緩從南泱的面上移了開,卻仍是不動聲色。
「……」南泱細細地觀望了一番那人的面色,心中一番思量,終究還是決定火上再澆桶油——
「至於,臣妾因何要出言冒犯諍妃娘娘,那著實是因為,諍妃娘娘出言無禮於皇上在先——」
此話一出,萬皓冉的眸子中一道冷冽的清光忽地閃過,轉瞬即逝,他眸子微動,俄而便牢牢地鎖住了南泱的目光,涼薄的唇勾起,便成了一副似笑而又非笑的神情。
「朕倒是想知道,諍妃是如何無禮於朕的。」
「諍妃娘娘心中不忿,因皇上您連著幾日都夜宿凝錦齋,」南泱面容懇切,沉聲續道,「說皇上您,沒有遵照祖宗例法,做到『雨露均沾』。」
南泱的一席話收聲,整個織錦宮的內殿卻是又回復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她垂著頭,面上一派的從容大定,心頭卻如雷鼓陣陣,萬分忐忑,冷汗涔涔滲出,順著額角緩落,沒入耳際的發中。
好半晌,萬皓冉那廂方才緩緩吱了聲,話一出口,語氣卻是冰涼得寒意徹骨——
「若是朕告訴你,你方才所言的一切,朕都早已知曉呢?」
「……」南泱驟然抬頭,望向他,雙眸驀地一凜。
「若是朕告訴你,你南泱要走的每一步棋,朕都了如指掌呢?」
「……」她的眸子微動,只覺頭皮有瞬間的發麻。
「南泱啊南泱,朕不妨就告訴你,今次朕來你織錦宮,其實並不是為了諍妃告你的那一狀。」
萬皓冉的面上含著一絲風輕雲淡的淺笑,骨節修長分明的手撫了撫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便將手中握著的竹簡放到了桌上,接著又徐徐地站起了身子,一步步地朝著她走了過去。
隨著那人步子的逼近,南泱只覺一股子強得讓人難以忽視的壓迫感隨之襲上了她的全身,直壓得她心中慌得厲害。
「如今後宮之中,笙嬪是眾矢之的,朕既寵她,又怎會陷她於如此境地?」他略帶起菱的嘴角上揚著,寒冽的眸子定定地望著她,忽而又低低地俯下了身子。
萬皓冉沉寂的眸子含著一絲詭異的笑意,將唇湊近那圓潤如玉的耳垂。
南泱只覺一道溫熱的氣息吹拂在耳後,一陣酥癢,緊接著,那道清寒的男子聲線便語調極輕地在她耳畔響起了——
「同樣的,朕既容不得你,又怎會讓你這般安生太平?」
「……」南泱的眸色瞬時驚變,她怔怔地望著前方,眼睫微顫。
「江路德十分好奇,朕為何會在你這織錦宮候上這麼些時辰,那只是他不曉得,」那人唇角含著一絲淡漠的笑,「今日,朕既然來了,原本就沒打算要走。」
「……」
「唔,」他挑起她的一縷發,聲線略微沙啞,「算算日子,你約莫有兩年半沒侍過寢了吧——前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