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手段
坦白說,在如斯般的情境下見到那個同她的梁子忒大的皇帝,南泱的心頭,覺著很有幾分不自在,卻倒不是因為她對他有什麼想法,見著他同其他女人溫存而覺著心頭堵,而是因著前些日子在凝錦齋外頭撞見的那一幕。
那般的放浪形骸,桀驁孟浪,同眼前這位面容淡漠雙眸沉寂的形象,委實是不相稱了些,太不相稱了些。
「果然。」
身後,明溪的面上滑過一絲驚異,壓著嗓子以只有她一人能聽到的音調問了句。
「且看她江璃蓉耍什麼鬼花槍。」她的唇畔勾起一絲冷笑,雙眸定定地望著端坐在上位的玄衣男子,唇畔的笑轉了轉,頃刻間便成了一副端莊有禮的笑。
「參見皇上。」
「……」萬皓冉的眸子淡淡地掠過她嘴角的笑,覺著有些刺眼,接著便又不著痕迹地望了一眼黎妃,這才微微頷首,不咸不淡地道了聲,「平身。」
「謝皇上。」她微微一笑,又甚是端莊地欠了欠身見了個禮。
眼風兒微微斜了斜,便又輕輕掃了一眼正小鳥依人般依偎在那人懷中的俏嬌娘,只見那女子的眸子中含上了一絲笑,正慈眉善目地望著自己。
「奴婢參見皇上,參見黎妃娘娘。」明溪在她身後端端地跪了地,額頭微微碰地,朗聲說道。
「都平身吧。」萬皓冉似是不耐地揮了揮手,沉著嗓子說道。
「謝皇上,謝黎妃娘娘。」明溪又一叩首,這才從地上緩緩地起了身子,面容漠然地端立在南泱身後,默默地低垂著頭。
一時間,整個內殿裡頭再沒有一個人開腔說話,氣氛靜得有些詭異。
見南泱面容漠然地立在殿中央,黎妃眼中一閃而過了一絲冷笑,一雙細長的眉眼間瞬時便又含上了一絲柔笑,面色卻似是添了幾分為難的意思,有些踟躕地望向了坐在身旁的萬皓冉,「皇上……臣妾心頭有些疑惑,卻不知當問不當問。」
「你既已開了口說了這般的話,便是要問了,」他的眸子始終定定地望著殿中央的那抹艷麗身影,薄唇微微開合,吐出了一個字,「問。」
「是。」黎妃微微頷首,面上儼然一副慈悲無害的神情,雖是問身旁的男子話,眸子卻是定定地望著南泱,笑道,「皇上,自從姐姐死而復生搬出了月隕宮之後,便搬進了織錦宮,這後宮裡頭,無論是嬪妃還是奴才,都待她如從前一般模樣,無絲毫分別,這本也算不得什麼的,只是,臣妾著實無知,如何也想不出,這姐姐的『前皇后』一位,同臣妾這『妃』位,究竟孰高孰低……」
「……」南泱聞言,一雙眸子中不禁摻了几絲譏誚,冷冷地望向黎妃。
今早,那個宮娥送來盆景時,似是無意地說了句什麼「主子同娘娘姐妹情深,今日午後,主子不會出門,便一直在翰瑄宮裡頭的,若是娘娘亦覺著同主子姐妹情深,要想敘舊,便不失為一個好時機。」
思及此,再瞧著眼前這位面上一副溫婉神情的黎妃娘娘,南泱驀地便懂了。
真真是好高明的手段,今次,若是自己不來同她敘舊,便是駁了那句「姐妹情深」,便是明著要與她為敵;然而,若是自己來了,當著皇帝的面,她問出這般的話,無非便是想提醒自己——饒你南泱曾多麼風光,如今,亦不過是一個廢后。
江璃蓉,倒果真是如明溪所言的相差無二,是個笑裡藏刀的難纏角色。
「臣妾同姐姐……」黎妃細細地觀望著南泱的面容,面上的笑益發地溫婉動人,朱唇裡頭輕輕地吐出了最後一行字,「究竟又該,誰向誰問安呢?」
黎妃的一番話甫一落地,明溪的額角便泌出了一絲汗水,她的眉頭不自覺地擰了擰,目光似有幾分忐忑般地望了望立在自己身前的端麗背影,心頭卻是冰涼一片——
好一個江璃蓉,竟是要皇上親口道出她同娘娘的位分高低么!若是皇上金口一開,那娘娘今後在這後宮裡頭的餘威,便會蕩然無存了……
念及此處,明溪連鼻樑上頭也沁上了絲絲汗珠,只覺背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盡數濕透,卻也只能堪堪地望著身前的主子,心頭期盼著皇上莫要令主子太過難堪才好。
聞了身旁美人的一番言辭帶針的話語,萬皓冉的眸子微微動了動,淡淡地睨向了黎妃,眸色沉寂,教人看不透其中的半分心緒。
見狀,黎妃心頭不禁一驚,甚至連面上的笑也隨之在片刻間僵硬,一雙玉手使勁地攥緊了手頭的綉帕——莫非、莫非皇上對這南泱,還尚存一絲情意?
也正是此時,那人卻忽地望著黎妃笑了起來,說道,「愛妃這話,問得甚好。」
「……」黎妃一愣,雙眸怔怔地望著那張對著自己笑得分外溫柔的男子,有些不明所以。
「……」相較於黎妃,素來見慣了諸如泥石流車禍之類的大場面的前皇後娘娘,顯是淡定多了,只見南泱端端地立在殿中央,面容沉寂,雙眸定定地望著腳下的一雙繡花鞋。
「這大萬朝的後宮階級高低,照著祖宗定下來的規矩,倒還真是沒將這『廢后』一位給列進去,」萬皓冉一雙冷冽的眸子淡淡地瞧著南泱面無表情的一張臉,「今後這後宮裡頭,誰同誰行禮問安,倒真是有些傷腦筋。」
聞言,明溪的心頭驚了驚,因為她極其清楚分明地望見,在皇上道完這廂話之後,黎妃的嘴角微微上揚了一個弧度,朝著自己的身前方,也就是自家的娘娘,挑釁地笑了笑。
於是乎,她微微地將脖子伸了伸,又伸了伸,然而,便是明溪將自己的脖子伸了那麼兩伸,她終究還是沒法兒將自家主子面上的表情神色給瞧見,謂之曰:脖之長度,使然耳。
其實吧,南泱垂著頭,自然是沒將江璃蓉那番頗具挑釁意味的笑容望進眼裡,她默默地垂著頭,心頭想的卻是同眼前這情景半分也找不著邊兒的事情。
上輩子,在她還沒有重生到這個廢後身上時,她叫做姚敏敏,是個從十四歲就開始從影演戲的資深演員。
但凡是個對娛樂圈稍微有些了解的人,便都曉得,做演員的,最重要的便是要會演戲,而演戲好不好,不外乎就取決於演技水平,而演技的高低,便是由入戲的程度決定的。
圈子裡由戲生情的情侶不少,便是因為入戲太深。
如今,她既然已經決定要在這個時代這個王朝生存下去,那就必須得入戲。
而且,越深越好。
思及此,她的眸子中竟是含上了几絲霧汪汪的水氣,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頭,雙眸益發堅毅地望向了端坐在上位的那個男子。
萬皓冉的眸子微微眯起,被她雙眸中的水氣微微驚了驚,心頭立時便湧起了一股子難言的異樣情緒,卻仍是面容淡漠地注視著她,牢牢地鎖著她的目光。
水氣漸漸凝結,最終化為了兩滴晶瑩是水珠子,顫顫巍巍地懸在眼眶上,險險便要滑落一般。
那雙眼睛,仿若隱匿了千般言語,她望著他,忽而卻又笑了,唇角勾起,帶上了一絲笑意。
他心頭驀地一震,而亦是正在此時,她的眸子微微移開了,黑黝黝的瞳仁望向了依偎在他身側的美嬌娥。
黎妃亦是被她的眼神驚了驚,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她想做什麼,隻眼中含著戒備之色望著她。
緊接著,南泱在在場的數人的注視下,雙膝緩緩地彎曲了起來。
萬皓冉的眼眸在瞬間眯起,死死地望著她漸漸彎起的膝蓋同漸漸矮下去的身影。
黎妃亦是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得險些說不出話來,原本坐在榻上的身子驀地便停止了背桿兒,雙眸瞪得極大,望著南泱緩緩地朝著自己跪了下來,緩緩低下了那顆高傲的頭顱,額頭微微碰地。
直到耳畔響起了一道清麗的女聲,才將她的思緒遠遠地扯了回來——
「南泱——參見黎妃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就像一粒石子,忽地擲入了一潭靜水,徐徐地盪開了一圈圈的漣漪。
整個內殿,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能極其清晰地聞見。
「從今往後,後宮之中,除太監宮娥外的,但凡是階位的,便都是位分比我南泱高的,」冰涼地磚透著極冷的地氣,透過額頭徐徐地沁入她的身體,冷得徹骨,饒是如此,她的聲線仍舊是一貫的四平八穩,沒有絲毫的起伏,「今後見了後宮的眾位嬪妃,我南泱,必定都會見禮問安,今日多謝黎妃娘娘提點,令皇上同娘娘煩心,南泱自願受罰。」
身後,明溪早已是滿臉的淚痕,只覺心頭彷如被深深地刺入了一把刀子一般,冷冷地生疼。
自己的小姐,南府的千金,相爺的掌上明珠,何曾如此對人低三下四過。
黎妃聽了南泱的一席話,念及自己胎死腹中的皇兒,心頭頓覺大快,面上卻含著几絲愧疚之色,連忙從榻上起了身,上前幾步便要扶起跪在地上的前皇后。
「瞧姐姐這話說的,都怪妹妹嘴笨,問了皇上不該問的話——」她一把握住南泱的胳膊,預備將她從地上扶起來,說著還望向那一身玄衣的俊偉男子,道,「皇上,都是臣妾的不是,你可千萬別怪姐姐。」
「……」萬皓冉仍是面無表情地望著她,沒有搭腔。
南泱就著黎妃的手,緩緩地從地上站起了身子,雙眸沉寂地垂著,望著地面,卻隱隱覺著黎妃扶著自己的左手微微地使了使力……
也正是此時,一道驚呼卻驟地響起——
「啊——」「砰——」
明溪心頭一驚,待她回過神來之後,便已望見自家的主子正軟軟地倒在地上,邊上則倒著一個人高的花瓶碎片,她眉間紅蓮妖冶,更是襯得面容同嘴唇都益發地蒼白駭人。
見此情形,明溪大驚——
「娘娘——」喊著,明溪撲了過去,卻見一道殷紅的血水順著南泱的左邊袖口淌了下來,她嚇得花容失色,顫抖著雙手緩緩地抬起南泱的左臂,只見一道長約三寸的長口子,劃破了衣衫,正汩汩地朝外淌著血水。
「……」她的雙眸漠然間赤紅一片,回過身子,雙眸含淚,陰狠地望向正站在一旁已然完全怔忡的江璃蓉,狠聲質問道,「黎妃娘娘!主子分明已同你賠過不是了,你為何還要下此毒手推她來撞倒這花瓶!」
「不、不……我沒有,不是我……」黎妃的面容中掠過一絲驚恐同慌亂,她分明、分明只是微微使了使力,只想讓南泱跌一跤讓她在皇上面前出醜而已,根本不足致使她撞倒花瓶的……
「是她故意的、是她自己撞上去的!」
她復又驚恐地望向那一直冷眼瞧著的男子,驚恐地解釋道,「皇上,你要相信臣妾,臣妾沒有……」
「夠了,」萬皓冉涼涼地打斷她,雙眸凌冽地望向那躺在地上面無血色的女子,「宣御醫吧。」
真真是一出好戲啊,南泱。
被人擺了一道,即使是不擇手段,也要反將一軍,他果然沒看錯這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