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慕遠聲(三)
沒想到會來這麼多的人,徐暉了解得知,附近村子的村民聽說他們來採訪,也趕了過來。
堂屋坐不下,就擠在院子里,楊姑姑家裡所有能坐的物什都已物盡其用,可即便是這樣,還有大半的人無處可坐。
門外也擠滿了村民,嗡嗡的議論聲不絕於耳。
錄製之前,徐暉強調了一下紀律,請大家不要喧嘩,不然會影響錄音效果,他選了幾位口齒清晰的村民做代表,由他們依次講述各自土地被占的經歷。
童言作為主採訪人,主動引導和提問,她事先和幾位村民溝通了一下講話的方式,並且教他們如何發聲才能使錄音效果更好。
花溶負責現場秩序,她不知從哪兒找到一塊破木板,又找了一把木槌,和老鄉們約定好,待會兒只要她一打板,大家就保持安靜,等錄完,她還會打板通知大家。
童言朝花溶伸出大拇指,誇讚她這個辦法好,花溶得意的揚起脖子,笑得驕傲又可愛。
沒一會兒,隨著『梆』一聲脆響,錄音正式開始。
冬夜寂靜的農家小院,燈火微明,一場正義與邪惡的較量拉開了序幕。
「聽眾朋友,我手裡拿著的就是當地村民與村委會簽的《土地流轉協議》《土地承包經營證》,據村民反映,僅一個司河村,就有420畝口糧田地被當地政府非法流轉,而當初政府向村民承諾的公路沒有建起來,向村民承諾的幼兒園和小學也沒能建起,可是那些被圈佔的口糧田,卻被政府以『以租代征』,辦理相關用地手續和批文,「變性」為國有建設用地。最後呢,這些口糧田又被政府指定房地產開發商用作商業開發。我們所在的司河村,目前開發高檔別墅一百餘套,一期建成的別墅已經對外銷售。當地村民告訴我,這種現象並非個例,整個x縣鄉鎮,都存在這種耕地被用作商業開發的亂象。」
「我不禁質疑,國家一直強調實行最嚴格的耕地保護制度和房地產調控政策,為什麼在x縣卻出現了如此大規模的違法問題!當地群眾強烈要求國家有關部門能夠切實履行責任和義務,依法懲處政府相關責任人,以保障農民的土地權益不受侵佔!對於這起事件,我們電台也將持續跟進報道!」
童言向花溶舉起手。
花溶會意,揚起木槌,砸向木板。
「梆」
聲音剛落,小院就轟然熱鬧起來。
徐暉和花溶走過去,和童言擊掌慶祝。
「夕兮,你的表現很棒!」徐暉兩眼放光,讚賞地看著童言。
以前他知道童言,是從聲音上了解,沒接觸過本人,這次,是他們第一次面對面的工作,短短的一個小時,她的表現,堪稱完美。
花溶挽住童言的胳膊,「我徒弟當然最棒了!你忘了,昨晚上就是她,挽救了一自殺女青年!噯,還有,據說當時創下了全台收聽新記錄!」
童言無奈地推開她一點,「師父,你別誇我了。」
花溶不依,「好事當然得大力宣揚,就是因為你不說,不和他們論理,所以才總是被劉胖子欺負!是不是,徐暉!」
徐暉點頭,「確實是這樣,夕兮,我們都覺得你被罰很冤枉。」
童言苦笑,「我找他們論理有用嗎?每次,都還連累季……」
她沒說下去,花溶理解地捏捏了她的手臂,安慰說:「季主播心疼你還來不及,怎麼會怕被你連累。」
徐暉聽了一怔,隨後,眨著眼笑問:「夕兮,你不會真和季老師……」
童言臉上一熱,推開花溶,「師父,你瞎說什麼。」
花溶嘿嘿一笑,臉上的表情刁鑽豐富,「我有瞎說嗎?不知道是誰,上了車就抱著手機不肯鬆手,不知道是誰接了季……唔唔唔。」
童言一手捂著花溶的嘴,一手把錄音筆扔向徐暉,「我要和她談談,徐暉。」
徐暉接過錄音筆,大笑:「好的,夕兮。」
許是採訪完精神有稍許放鬆,他們笑鬧了一陣,各自安靜下來。
徐暉神情專註的聽錄音回放,如果沒什麼問題,他們就可以結束採訪回京去了。童言靠在花溶的肩上,疲累的合上雙眼,「我想睡覺了。」
「我也困死了,昨晚上就沒睡……」花溶話說一半突然頓住。
童言蹭了蹭花溶的肩膊,「對不起啊,師父,害你沒能睡覺。」
花溶嗤了一聲,扭頭看向童言。
小院昏黃的燈光下,童言看起來比之前更加的疲憊,眼底的黑影更深更重,臉色蠟黃,嘴唇也失了血色。
剛想側開身子,讓童言睡得舒服點,楊姑姑和侄子楊繼業端著托盤走了過來,「來,來來,記者同志,來喝點新鮮羊奶,剛煮熟的。」
花溶扶起童言,兩人站起身來。
「謝謝姑姑。」
花溶接過一碗冒著熱氣的羊奶,聞了聞,笑眯眯的說:「真香!」
「小花姑娘喜歡就好。」楊姑姑說。
小花?姑娘?
童言剛端起碗喝了一口羊奶,一聽楊姑姑的稱呼,差點沒噴出來。
「小溪姑娘,好喝不?」
小溪?!
花溶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童言瞪了花溶一眼,艱難的把羊奶咽下去,「好喝,姑姑,好喝。」
楊姑姑笑著說:「好喝就成,這都是最新鮮的羊奶,剛從母羊身上擠的。」
「謝謝姑姑。」
楊姑姑搖頭,「別謝我!」她回頭沖著人群里叫:「劉四興,記者同志說謝謝你家的羊奶,你怕個啥,也來照個面啊。」
黑黢黢的人頭,也看不清是哪一位好心的村民。大家鬧哄哄的,就聽裡面有人應了一句,「老胡家的,你跟記者同志說,啥時候想喝羊奶就只管來,我劉四興,管飽!」
「好!」
「好樣的!劉四興!」
「我家有無污染蔬菜,我回去準備去,給記者同志們帶上!」
「我家有土雞、有鴨……」
「我家……」
人群里炸了窩似的吆喝開了。
童言和花溶他們對視一眼,心裡頭暖烘烘的,童言把喝空的碗放回托盤,上前幾步,向淳樸善良的鄉親們鞠躬致謝,「大家的心意我們收下了,可禮物堅決不能要,我們有紀律,還請鄉親們諒解。」
「都是吃的喝的,怕啥!」
「就是,我們跟你們領導說去,他們肯定不會說你們。」
「記者同志是嫌棄我們的禮物不夠貴重嗎?」
童言笑著搖頭,說:「我聽說咱們這裡是著名的抗戰根據地,當年,你們的祖輩擁軍愛國支援抗戰創造歷史,你們是英雄的子孫,守護著土地,也守護著祖輩們的信念,你們值得我們每一個人的尊重!我們不是嫌棄鄉親們的禮物,而是我們什麼都沒有做,沒有為大家挽回一點損失,受之有愧啊!」
「你們做了!敢來採訪我們,替我們農民講話,就是我們的英雄!」有人起身說道。
「你們和以前那些人不一樣,他們來採訪,還錄了像,可是最後我們的村民卻被打了,地還是一樣被奪走,我們不相信他們!」
「就是!」
童言慚愧,「這點還請鄉親們諒解,很多事,不是我們記者說了算的。我們也怕,這次會辜負大家。」
「你們不會的,我們相信你們!」
「我們相信你們!」
那一張張期盼渴望的臉龐看得童言眼眶潮熱,她靜了靜,用力的吸了一下酸脹的鼻子,大聲說:「好!我向大家保證,這期節目,一定會在電台播出!」
新聞是喉舌,記者就是嘴,講出真理和事實的嘴。
哪怕真的會遇到阻力,遇到坎坷,她也會不惜一切代價,讓醜惡的真相曝光於正義的陽光之下。
不知誰帶頭鼓起掌來,緊接著,就是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不知何時,徐暉和花溶也站到她的身旁,花溶扯了扯童言的袖子,低聲提醒:「徒弟,你這海口誇大了啊。」
就連徐暉的臉上也浮現出一絲憂慮,「夕兮,你別抱太大希望。」
童言笑了笑,沒有說話。
司機過來找他們,問何時回京。
徐暉收好錄音筆,「現在就走吧。」
童言轉身走到楊姑姑身邊,拉起姑姑的手,「謝謝姑姑照顧,給您和家裡添麻煩了。」
楊姑姑一愣,低頭看了看手裡多出來的一沓紅色票子,「這可使不得,使不得!」
童言堅持,「過去八路軍不拿鄉民家裡一針一線,我們這次又是吃又是喝,還把您弄得不像樣子,這點補償算是少的。」
楊姑姑堅決不肯收,兩人推讓,最後楊繼業抽了幾張錢還給童言,又對姑姑說:「取個中間,姑,你也別讓記者同志為難了,收下吧。」
楊姑姑用手背抹了抹潮潮的眼睛,笑著說:「那行,姑姑再給你們裝些饃饃,小花不是愛吃嗎。」
童言笑著說好,回頭看花溶,花溶正抽著嘴角,無聲的嘟噥,小花,小花。
說是什麼都不拿,可是準備走了,每個人的手裡都拎著一個包袱。
都是楊姑姑準備的。
村民讓出一條路。
童言正要和大家告別,外邊卻傳來一陣急促的喊聲。
「壞了!壞了!來了七八輛車,把村裡的出口都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