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2章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遂王自己也覺得陪王伴駕不是個好差使,加上白龍魚服更是難上加難,碰上今天這種湊巧掀了御膳房老底的事兒,那就簡直是被人活活架在火上烤了。
皇帝自幼養在先帝宮裡,九歲登基,耳熏目染之下很養出了一番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聽招上來的福慶樓掌柜細細講了那海鮮高湯煮蘿蔔的把戲,也並不發火,只道:「這法子果然是好,看上去和白水煮蘿蔔一個樣兒,味道卻鮮甜,只是這法子你是怎麼想到的呢?」
福慶樓掌柜在大主顧面前不敢怠慢,何況這也是京裡頭貴人們人盡皆知的事,便直言不諱:「小人哪想得出這樣的法子?這是御膳房裡調理蘿蔔的做法,小人機緣巧合得了方子做出來,幾位看著就是要高中鸞儀科的,如今提前沾沾萬歲的福氣,也算是個好兆頭不是?」
「是好兆頭。」皇帝和氣地朝掌柜點了點頭,一字一字說得很慢,「國之大幸。」
去年陵州布政使貪墨被抄家處斬,皇帝的評論也只有這四個字,一想到這個掌故,遂王的酒意都化作了冷汗,看著捧著賞銀的福慶樓掌柜,恨不得把那張笑成一朵花的諂媚笑臉塞進桌子底下。偏偏旁邊一個小娘子不識趣,又火上加油地添上一句:「一味蘿蔔,便要二十兩銀子,如此說來,宮中豈不是一膳千金?」
皇帝性情再好,也受不住這樣被人戳痛處,眼見皇帝嘴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線,遂王咳嗽了一聲,硬著頭皮正想插科打諢,一個清脆的聲音□來道:「也不見得。我義母在御膳房裡呆過,聽她說起過先帝節儉,每膳菜不過十二道,想來今上也是一般。」
「顧小娘子說得正是,」遂王忙順著話茬替皇帝表清白:「我們姐妹在京里,聽說今上每膳不過五道,節儉猶甚先帝。何況宮中規矩,御膳撤下來都是賞給跟前服侍的內官宮女,也算不得奢費。」
「這麼說來,御前內官宮女可不是比當朝大人們都有口福?」顧沅第一次聽說這樣的規矩,隨口跟著湊趣,卻見那位林十一娘看了自己一眼,一板一眼地搖頭:「也不是這樣。今上擔心擾民,除了太后太妃的供奉外,其餘各處外州土貢全免,宮內想要吃些江南時鮮,不如外面方便。」
她相貌生得極好,眉目靈秀,鼻直唇紅,膚白如玉,彷彿精雕細琢出來的玉娃娃似的,即使舉止老氣橫秋,也不惹人厭。顧沅只覺得十一娘認真得可愛,不由得又是笑:「京里菜式也不比江南差。我義母當初做過一道紅燒肉,說是地道的京城口味,我小時最愛吃,每年生辰,寧可不吃長壽麵,也要纏著她做了與我解饞。」
皇帝想了想,頷首道:「紅燒肉是做得好。」
旁人不解其意,遂王卻是鬆了口氣,心裡頭更讚賞顧沅知情識趣,笑著向她道:「十一妹剛剛說了,我家裡的紅燒肉也做得好,改日請顧娘子嘗嘗,看看能不能投顧娘子的緣法?」
這樣一場風波插科打諢地敷衍過去,遂王覺得自己命都短了兩年。晚上回了宮自然還是沒完,遂王與皇帝細細講了御膳房裡的把戲,又勸道:「論起來,御膳房確實是欺君了的。可這事兒也是太後娘娘默許了的,說是陛下太過自苦,要下邊人變著法子頤養龍體,陛下要打要罰也使得,只是不宜牽連太廣。」
「遂王殿下說的正是。」徐朝跪在皇帝面前,也是苦著一張臉,「奴婢們變著法子讓主人多進點兒葷腥,原意也是心疼護主哇!老娘娘吩咐過了的,萬事考量,小爺身子最要緊,小爺能進得香,奴婢們還求什麼呢?」
皇帝靜靜聽著,待幾人把話都說盡了方道:「當初先帝的老例,也是這麼樣的?」
一句話說得遂王噎住了氣,徐朝也啞然無聲,半晌方戰戰兢兢地道:「先帝傳膳里也有這道菜,只是見了膳牌嫌材料耗費,不怎麼傳。」
崔成秀躬著身子,聽了這話就忍不住斜了徐朝一眼,心想這小子仗著老娘娘撐腰,牙尖嘴利,倒是好一副狗膽!
宮裡的老例,盛菜銀鍋子里都插著銀牌,上面註明了膳名和材料,用膳時才由侍膳太監拔起,分兩行捧著,一來為著驗毒,一來備著主子們詢問,有喜歡擺排場的,膳牌能自殿里擺到殿外去。皇帝飲食上不大講究,十二歲上減了御膳菜色,順道把捧膳牌的排場也裁了,如今徐朝卻把話扯到這上面兒,不是把過錯往皇帝身上推嗎!
徐朝耷拉著眼皮哭喪著臉,心裡頭也是冰涼一片。按理,這話他不能說,可不說實話,皇帝面前照樣過不去。其實他對原本這些蘿蔔白菜想法倒是極簡單,不過是怕清水白菜蘿蔔呈上去皇帝吃壞了自己交不了差——他在御膳房近二十年,油水也撈得足足的了,又有老娘娘看重,走到哪裡都吃不了虧的人,還斤斤計較這麼點零頭嗎!
破釜沉舟地閉了一口氣,他視死如歸地向上叩頭:「奴婢大不敬,蒙蔽了小爺。可奴婢說句不敬的話,奴婢萬沒有不忠不敬的心思!就是這些膳食花費,內務府那裡也有記檔的,小爺明察!」
「這麼說來,你倒也沒什麼錯。」皇帝淡淡的,面上看不出什麼喜怒,「也罷,以後就照著老例,送膳牌進殿伺候。只是膳牌上的字型大小改一改,寫菜色材料,把宮外民間的價錢也寫上。」
前一句話讓徐朝鬆了一口氣,后一句話又讓他提心弔膽——有宮外的價錢,就有宮裡的價錢,皇帝這話真說得讓人心口發緊。他悄悄抬眼看皇帝,十三四歲的少女盤膝坐在明黃榻上,腰身挺得筆直,微垂眉目俯視著他,心平氣和之間透出股定人生死的貴氣來,壓得他不敢開口,只能橫下心來含含糊糊地謝恩。
「什麼宮裡宮外的價錢?」遂王畢竟忠厚,壯著膽子試探,「陛下發了話,這猴崽子要是敢貪墨膳食銀子,內慎刑司第一個饒不了他!」
「倒不是為這個。」皇帝搖了搖頭,「宮裡頭自有發財的舊例,只要不出格兒,朕也容得。只是朕長久在宮裡,今日鬧了蘿蔔的笑話,細細想來,豈不是和前朝那隻懂得吃肉糜的昏帝一樣了?讓他日日送民間各色菜肴的價錢來,日後出了宮也知道柴米油鹽,總不能再這樣丟臉。」
她語氣很淡,但殿裡頭沒一個人立得住,徐朝崔成秀兩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爭相把腦袋往金磚上撞:「奴婢糊塗蛋!奴婢沒用!奴婢給小爺丟臉了!」那語氣是又怕又悔又愧——讓皇帝當了一把前朝昏君,罪重如山,就是鸞儀局或內閣里的大人們都當不起,他們幾個小小內侍,不是要被壓成塵泥了?
「不干你們的事,各自好好當差就是。」皇帝臉上厭煩一閃而過,依舊是那副八風不動的姿態,「皇姐,朕今天累了。」
金口玉言下了逐客令,遂王立時起身告辭,兩位典設進了殿伺候,不多時偏殿燈火便滅了。
遂王無聲地嘆了口氣。宗室近支元字輩算上皇帝有八位,除了她以外,六位年長親王沒人真正把這位還未親政的小堂妹看在眼裡,唯有她奉旨協理上書房順道陪皇帝讀書,卻越讀越是心驚。
十三四歲的孩子,心思就深得讓人發憷,日後自己福禍也未可知,遂王想了想,最後咬了咬牙——她一直看不出皇帝的喜好來,可如今皇帝對那位顧小娘子似是青眼有加,不正是現成的試探帝心的材料么?
「再派幾個人去裝成那院子的屋主攆人,」遂王橫了橫心,一出宮就召來伴當吩咐,「告訴咱們的人,一聽見動靜,就去接顧小娘子住到我們院子里來,地方么,就安排在西廂房——和小爺正對著,也方便切磋文章不是?」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