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張氏
「轟——」
天邊一聲炸雷,一時震得在外的人們雙耳一麻。尾音拖得很長,好像久久都不願散去,想在天地間多留片刻聲響。
下雨了。
算起來,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雨。因著還未入夏,夜晚本就寒涼,雨滴更是冷極了。落在身上、浸入到衣料里,在皮膚上殷出一片陰冷。
傘都不怎麼管用了,遮得住頭遮不住身。被風吹得斜刮的雨滴肆意地打著,伴隨著愈發分明的聲音,將大地灌了個透徹。
縱使坐在步輦上,席蘭薇到冷宮時,也已濕了一半的衣裙。瞧了瞧隨行的宮人,多半比她淋得還要厲害些。便讓他們先到空著的宮室烤一烤火,自己帶著秋白清和找張氏去了。
袁敘為她們推開門,映入眼帘的場景讓人唏噓不已。
——雨下得突然且來勢洶洶,前來傳旨的宦官們皆已躲在廊下避雨,偶爾抬頭望一望天色,好像在琢磨這雨什麼時候能停。
唯獨張氏,還跪在那裡,院子的正中央。
沒有任何遮蔽,她和面前的匕首、白綾、鴆酒一起被雨淋著,好像已經被抽走了魂魄,什麼都感覺不到。
想來,也不是誰非讓她這麼跪著,只是她自己無心去躲、宮人們也懶得管而已。
席蘭薇向前走了幾步,停了腳。看著她,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你來了……」張氏緩緩道。沒有抬眼,雨滴順著她的碎發、羽睫落下,在地上的積水中,砸出一圈又一圈波紋。
雨聲太大,擾得她的聲音聽上去不太真切。席蘭薇略一點頭,淡聲道:「進去說?」
張氏點了點頭,沒讓旁人攙扶,自己便起了身。稍有一顫倒未跌倒,顫顫巍巍地向里行去。
席蘭薇從清和手裡接了把傘過來,看看她二人手裡不足以將兩人完全遮住的傘,頷首道:「你們去旁邊那間歇著吧,本宮這裡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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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近房中時,張氏正拿帕子拭著臉上的水珠。聽得腳步聲,她輕一笑,向席蘭薇道:「還多謝你差醫女來。」
她略一點頭,張氏又續道:「否則我還要再早死兩天。」
席蘭薇為多言,目光投在床榻上,上面擱了一套嶄新的衣裙,疊得整齊。張氏順著她的目光也看過去,視線在那衣服上一觸,笑著解釋道:「哦……是托袁大人尋來的。既要一死,上路總該有個樣子。」語中稍一頓,她倏爾低下去的後半句像是自言自語,「畢竟,我還是陛下的人呢。」
席蘭薇仍靜默著,雖則覺得心緒逐漸複雜了些,到底還是對她這些話不願多加理會。
張氏仔仔細細地擦凈了臉,又將髮髻散下來,也簡單地擦乾了些,才回過身來,伸手向案旁一引:「夫人坐。」
席蘭薇坐下來,她也隨之落座。一語不發地端詳了席蘭薇的面容半晌,苦笑一喟:「真是嫉妒你,生了這麼張好皮相、有了這麼個好家世,還讓那君臨天下的人為了你什麼都不顧,甚至為你的喜惡左右別人的死活。」
「就想說這個?」席蘭薇冷聲道,蹙眉間不耐分明。
張氏的話並未因此而停,反倒笑意更深了:「好像老天把一切的好運氣都給了你,什麼人在你面前都比不過。」
席蘭薇眉頭輕挑,顯有不想再聽任何廢話的意思,張氏笑容淡去,緩緩搖著頭說:「就連我都不得不幫你一次。」
她稍一怔,抬眸看了看張氏,未解其意。
張氏靜了一會兒,只問她說:「張家的人,都抓到了么?還有姜渝。」
席蘭薇斟酌片刻后如實搖頭,答得簡練:「沒有,尚在追捕。」
「哦……」張氏輕輕點頭,莞爾一笑,「那……我告訴你,張家尚有一批未動過的高手,皆是死忠。他們會用這最後一批人輸死一搏,我若猜得沒錯……大約會行刺吧。然後若是成了,便會扶姜渝繼位,作個傀儡皇帝。他的妻子姓張,生下的孩子流著張家的血,到時候,天下不管姓什麼,實際上都姓張。」
席蘭薇身上倏然一僵,不住地打量她:「你說什麼……」
「別不信么。」張氏笑意清淺,「我好歹也曾是張家最要緊的人之一,這些個留待急用時的手段,我自然清楚。」頓了一頓,她又說,「目下最好抓的時機大約是避暑途中吧。再不然,可能會有朝臣攛掇著陛下去圍獵——是依附於張家的人。」
她抬了抬眼,見席蘭薇仍是凝視著她一語不發,黛眉微微蹙著,便回以一笑:「幹什麼這個樣子?罷了罷了……就算你不肯信我,多設道防也總是沒錯的吧?若是真的,你和陛下躲過一劫;若是假的,你也不吃什麼虧不是?」
確是這理,席蘭薇本也是這般打算,始終打量著她只是因為……
實在不明白她是怎麼想的。
「你鬧著要見陛下,也是為了說這個?」她問道。
張氏點頭點得乾脆:「自然,不然還能是什麼?求陛下饒我一命?怎麼可能。」
席蘭薇輕輕沉了口氣,思忖著點了頭,又問:「那你要什麼?」
此話卻讓張氏一怔:「什麼?」
「把你張家這麼大的事供出來,你想要什麼?」她說得更明白了些,「總不能是無所求、還毀了自家最後翻身的機會。」
「……席大小姐。」張氏禁不住地笑了出來,虛弱中咳嗽連連,「真是說話不留情面……」
「你想留全屍?」席蘭薇平靜問道。
張氏的笑聲驟停。看著她反應不過來,似是在納悶她是如何突然知道的。
「張家謀反若不成,陛下必定嚴懲,難免牽連到你。」席蘭薇睇著她輕聲道,「可謀反若成,新帝登基,你也未必有什麼好下場……起碼,你這前朝宮嬪不能盼著有人盡心給你守陵了,若遭了盜墓賊,搞不好還是全屍都保不住。如此,還不如幫陛下把天下保住、讓他留你全屍,對不對?」
張氏很是沉默了一陣子。
那滯住的神情,好像是想肯定席蘭薇的猜測、又想否認這番猜測。
「若是這樣……我答應你就是。」席蘭薇頷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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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雨還在下著,細密的雨聲響個不停,仿若萬千的珠子從天幕上散落下來、砸在地上,噼里啪啦。
「我很想為自己做件事。」張氏忽而道。
「……什麼事?」席蘭薇一時未能反應過來,換來張氏一笑:「就是這件事。」
什麼意思?
「嗯……」張氏沉吟著,俄而笑道,「如何說呢……好像同為宮嬪,你只是為自己活著。席家不逼你做什麼、你也不去刻意迎合誰。就連對陛下,你許是尚有敬畏,但還是隨心所欲的時候更多。」張氏深深地吸了口氣,看著她的目光中添了些許光彩,「你很有膽子,身在後宮,還是一味地寵著自己。」
寵著自己……
席蘭薇斟酌著這話,無法否認。是的,大約也和上輩子活得委屈有些關係,這輩子自是要格外寵著自己的。若是自己天天活得不舒心、時時刻刻迎合著別人,又為什麼還要活著,為什麼還要重活一世。
「我沒嘗過這種滋味兒。」張氏垂眸道,「陛下廢了我,有你在,他很快就會忘了我;張家……拿我當個棄子,若姜渝造反成了,新皇后是父親的繼女,全家都會很快就忘了我;若造反不成,滿門抄斬,更無法有誰記得我……」
視線抬起,她的目光寒寒涼涼地在席蘭薇面上划著:「我一直為家中而斗,末了自己看明白了幾樣下場,覺得就跟個笑話一樣;你呢?只是寵著自己而已,你父親疼你、陛下疼你……頂不濟了,你還有個女兒可以依靠……什麼都有。」
張氏說:「所以我才想收買乳母去害安玉……抱歉,我太嫉妒了。我盼著你有一天可以失寵、然後父親也會過世,再沒有女兒可以依靠……」
話語頓住,張氏仿若突然扯回神思般乾笑一聲:「不說這個了……」
席蘭薇仍靜聽著。
「所以……這些日子,我很希望這天地間還有個人可以記住我。是誰都不重要……當然,若是陛下肯,自然很好。」她聳了聳肩頭,口氣放得很輕鬆,「就像你看到的,我做不到悔改。毒害皇裔的事,在我看來仍只是世家鬥爭中不得不為的事而已——我試著說服自己這是錯的了,但沒什麼用。可我不想……在很久以後,陛下、你、甚至全天下,偶爾說起我的時候,都是我至死不知悔改的事。」
席蘭薇似乎懂了些她這心思,點了點頭,她又繼續說了下去:「所以……就這麼一件事,我忤逆了家中的意思、想順著自己。我寵自己這麼一把,只希望來日陛下可以記得,我這麼個不知悔改的人,死前還是為他做了件事的。他可以草葬我,但還是可以偶爾想一想這件事……讓我覺得自己還活過一回——為自己活過一回,不是作為張家的棋子,走了一場棋局而已。」
張氏望著她,字字說得情真意切。雖則並不曾體會過這樣的心境,但是張氏眼中的灼熱,讓她有些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