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許嫁
自珺山行宮回到長陽后,宮中聽聞,惠妃夫人到宣室殿請旨,提前放宮女出宮。
算起來,離下一回放宮女出宮該是還有兩年呢。但席蘭薇的理由也說得通,和近來的事情有關,覺得宮中本就怨氣重、再這麼積攢下去不好,該適當解決。
說辭算是「善解人意」,但亦有些提防旁人上位的味道——年輕貌美的宮女不少,她開了這個口無妨,但在實行時,要送些長得漂亮的提前出宮也很容易。
知道宮中向來不怕把人想到最壞,席蘭薇一併稟上去的另一件事堵了她們的嘴:請旨在宮娥採選上多「近些人情」,雖是該到了年限才放出宮,但若本就在家中定了親的,又或是家中獨女、要回去盡孝的,不如少留三年,提前讓她們回家去。如此民間自然稱讚,宮中積怨也少,一舉兩得。
這就委實不能往她是要「除異己」上扯了,從頭至尾都是為大局考慮、為那些宮女考慮,再說,定親與否、是否獨女也皆有據可查,若說從中作梗,雖非做不到也太拐彎抹角——她一個惠妃,與其費這個勁,還不如尋個錯處直接把人杖斃了更簡單些。
宮中的風向轉瞬間一分為二,只是這次的分法比較獨特。
——不像從前總是宮嬪們一分為二變成兩股勢力,這一回,泰半宮嬪只能沉默著觀望著,縱有看法也不好直接說什麼,畢竟這和她們沒什麼直接的關係。
另一邊,幾乎闔宮宮娥對席蘭薇交口稱讚,就算是與席蘭薇不合的宮嬪的心腹宮女,想著據此就可以早些回家……心裡也是沒法不開心的。
畢竟,在宮裡混得再好,很多時候也是刀刃上舔血,比不得回家過日子來得輕鬆自在。
民間對席家的稱讚與宮中對席蘭薇的讚賞同時進行著,悠哉哉地享受著這「人為」推起的風光,席蘭薇一邊剝著荔枝一邊打趣,口吻慵慵懶懶:「差不多就得了……再這麼誇下去,臣妾都要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這麼不禁誇?」他瞥她一眼,「罷了,那日後我少誇你兩句,如此持平一下。」
「……」席蘭薇抬眸一瞪他,遂將手裡剛剝凈的荔枝送進了自己口中,不理他。
霍祁見狀一聲嗤笑,伸手從碟子里也拿過一顆荔枝,卻是沒剝,在手裡掂著道:「夫人你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一笑傾城再笑傾國,儀態萬千賢惠端莊,文能後宮掌鳳印,武能提硯砸楚宣。」說罷手中荔枝一遞,他誠懇又說,「有勞幫忙剝個荔枝?」
她黛眉挑了一挑,對那一番快語如珠的誇讚未作置評。頷了頷首,素手拈過荔枝破了殼,仔仔細細地剝乾淨了,而後側眸看向他,溫柔一笑。
又把荔枝送進了自己嘴裡。
「……」霍祁面色驟沉,「得了便宜賣乖?」
「哪裡?」席蘭薇語調上揚,輕輕曼曼道,「荔枝易上火,夫君方才說了那麼多話更易上火,只好臣妾代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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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儀局花了兩個日夜擬了宮娥的名冊呈上,均是年齡長些,又或是按席蘭薇所說為家中獨女、需要回去盡孝的。
總共一百多人,席蘭薇花了些時間認真看完,而後提筆續了幾個字,將冊子擱在案頭,喚來秋白清和與小霜來。
「這是要放出宮的宮女。」她將冊子往前推了一推,話語停頓了少頃,又道,「最後一夜,本宮把你們三個添上了。」
三人俱是一驚,面面相覷一番,而後又看向她。
「你們也該嫁人了。」她道,言罷看向小霜,「你的事……自有你父母操心,本宮就不多言了。嫁妝會給你備好,差人一併送回去,至於秋白清和……」
她淺淺一笑,垂眸又道:「雖是早年因家中沒入奴籍的人,但陛下會下旨赦了你們。父親會從席家旁支里挑一支,將你們過繼過去,按著席家人的身份出嫁。」
「……夫人。」清和怔了一陣后忍不住了,蹙眉出言道,「奴婢什麼時候說要出宮嫁人了?從前不過夫人那麼一說、奴婢便跟著一聽,不曾有意反駁過,如今還真要趕奴婢走了?」
「怎麼是趕你走?」席蘭薇笑而道,「你比本宮也小不了多少,本宮這兒……如今安玉都能滿處跑了,你還要留到什麼時候?真到嫁不出去的時候再費力尋夫家么?不還是委屈的你自己……」
「奴婢是因為父親喝醉酒犯了錯才被拖累、沒入了奴籍!」清和有些發了急,口氣沖了一些,「夫人您知道,奴婢的母親也是因為這個自盡的……若是嫁這麼個人,日後要連累得自己自盡、連孩子也護不了……為什麼要嫁人?」
清和一直是有些懼於嫁人的,席蘭薇心中有數,知道這般勸也沒什麼用。沉默了一會兒,只道:「不嫁人也出宮去,本宮認你當堂妹,日後嫁不嫁人隨你。父親會給你尋親事,但你若不願意,誰也不逼你。你別在宮裡耽擱了就是,就算真要當老姑娘也去席府當,別讓本宮覺得自己虧了你。」
席蘭薇打從心裡覺得,欠秋白清和的債,是從上輩子就欠下的。上一世父親去世得早,在她病故之後,這二人只能留在越遼王府,想來之後的日子也是好過不了的。
可能的後果她試著想過,又半途而廢、不敢想得太真實,后怕之餘,更希望這輩子能給她們個好些的歸宿。
嫁人與否許不是必須,但總不能搭上了上輩子、這輩子還是為她而活,所以央了父親許她二人入席家族譜的事,若不嫁人,日後也是席家小姐,且也可就住在她們一同長大的長陽席府里,以「堂小姐」的身份留著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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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好清和后,席蘭薇用心為她們打點著出宮所需。庫房中各樣她們可能喜歡的首飾和作為嫁妝不錯的物件都著人收拾好,一式三份,對誰也不虧。
簡小霜卻在次日晚上來求見了——按理,快放出宮時就不用當值,安心歇上些時日,等著出宮就是。
恰好席蘭薇正給她三人挑著鐲子,在一堆個個質地上乘的鐲子里挑水頭格外好的。看得多了本就費眼力,還要防著安玉帶著好奇抓起來摔著玩,一聽小霜來了,只道是來了個幫手,連忙吩咐請進來。
小霜卻雙眼烏青,眸中有些血絲,垂著首進來,悶悶地朝她一福:「夫人安。」
席蘭薇怔了一怔,忙讓她坐,問她怎麼了。
「奴婢……奴婢不出宮行不行?」她咬了咬唇,「奴婢不急著嫁人,家中兄弟姐妹也不算少,不用奴婢回去盡孝。」
「你也十七歲了。」席蘭薇笑勸道,「還不急著嫁人?本就是想留你兩三年就嫁了你的。」
簡小霜低著頭,貝齒一下一下地咬著下唇,沉默不言。
席蘭薇稍一凜,躊躇著輕聲道:「你難不成是……為他?」
小霜僵了一會兒,點了頭。
「可是他……」席蘭薇黛眉輕蹙,思量著說得盡量委婉,「他……不太可能會娶你。」
幾乎完全不可能。莫說小霜,就是有著長公主封位的荷月,楚宣都不在意。
「你何苦為他乾耗著……」
簡小霜靜默著,好一會兒,她微微抬了抬頭,羽睫上隱隱有些濕意,每一個字都說得輕緩:「奴婢已經……不想嫁他了。」
「那你……」席蘭薇愣了愣,更加不解。
「只是想還能見到他而已。」她囁嚅道,唇畔勾起一點笑意,「他不是偶爾還會來悅欣殿么……奴婢就想在這『偶爾』的時候見見他。若是夫人與他說事不便讓奴婢多見,奴婢在外面聽著聲音也是好的……」
「你……」席蘭薇無言以對,並不怎麼能理解她這心緒,還是唏噓不已。
各自靜默了一會兒,她伸手摟過簡小霜,連勸語都有點顫抖:「不值得的……」
不管這人是多好的人、也不管他是誰,只要他的心思不在她身上,這樣的付出就是不值得的。一廂情願總是苦了一邊,於另一邊而言卻不疼不癢。
又何必。
「我知道……」簡小霜點點頭,聲音哽咽中猶存笑意,「但沒有辦法,昨晚……我根本無法為回家的事開心,反倒……反倒只要一想到再也見不到他,就滿心的恐懼。」
這心思太簡單又太複雜,席蘭薇想都不曾想過,遑論體會。尤其這一世,若非霍祁待她極好,她大約連放下往事一心隨了他的勇氣都沒有,更別提對一個並不愛自己的人痴心至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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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怕小霜被逼急了做出什麼傻事,席蘭薇不得不同意留下她。出宮那日,讓她代自己送秋白清和回席府去,心裡盼著這二人能再勸一勸、能讓她不願回來了才好,又知道其實沒什麼指望。
放出宮的女子們都已換了尋常裝束,不再穿宮裝。席蘭薇隨著霍祁站在含章殿前的長階上一併望著,看到的就是那各色的衣裙連成一道彩帶,從宮內延伸到宮外。
當然,只有一百多人,並沒有太長。
「問世間情為何物啊……」席蘭薇一聲哀嘆,繼而搖著頭道,「真是拿小霜沒辦法。」
霍祁輕輕「嗯」了一聲,好像應得很敷衍,沉吟了一會兒,又說:「你倒也不必怪她。」
她偏頭看向他,他苦笑了一聲:「這種事……就是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她更嚴重些而已。」
席蘭薇的目光在他面上定了一定,在他視線劃過來與她一觸時,幽幽道:「陛下話裡有話?」
「唔……」他悻笑道,「就是想起來,當初對你……也是說不清為什麼就是想待你好,甚至至今都說不出原因來。」
若這麼說,她自己又何嘗不是。
若是細數他的優點,她能數出許多;但若去琢磨什麼時候對他動的心……不知道。
「糊塗著就好。」她笑了起來,「想那麼清楚也沒意思。」
「嗯。」他噙笑點頭,「難得糊塗——近來得再糊塗一次,夫人意下如何?」
席蘭薇略一愣:「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