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辭官
大將軍席垣的一道奏章呈至皇帝案頭,皇帝不明就裡拿起來看了,卻是越往下讀,神色便越陰沉。直弄得兩旁服侍的宮人都不敢吭氣,小心地候著,過了好一會兒,皇帝才將那奏章闔上,吩咐說:「傳大將軍席垣。」
立刻有人前去傳旨,三刻工夫后,席垣入宮覲見。
到了宣室殿前抬頭一望,見皇帝已在長階上的殿門口等著了,席垣沉了一沉,舉步行上長階。
「陛下。」席垣抱拳一揖。良久的無聲之後,終於聽得皇帝一喟:「將軍什麼意思?」
席垣靜了一靜,如實道:「臣的意思,皆已在奏章中寫明。」
「將軍讓蘭薇怎麼辦?」霍祁又道,「朕若准了,蘭薇必定怨朕。」
席垣沉思著,少頃,頷首道:「不如……讓臣和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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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蘭薇頭一次在閑來散步時遇上御前宮人匆匆尋人。也不知出了什麼事,只得帶著安玉跟著來人往回走。
直到了宣室殿外,才聽聞原是父親進宮了,雖是有些說不出的不安,還是先笑對安玉說了句:「外公來了。」
安玉抬起頭,分明雙眼一亮,很是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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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二人一併入了殿,皇帝端坐案前,席垣也坐在席上,都是各自品著茶,誰也不說話,安靜到詭異。
「……」席蘭薇怔然瞧了瞧二人,直覺得此時連見禮都不對勁,索性直接出言問道,「怎麼了?」
二人擱下茶盞,相視一望,一時均未開口。
她又道:「怎麼了?」
「看這個。」霍祁將那本奏章遞到案邊擱下,席蘭薇不明其意,行上前去拿起來看。翻開一瞧便識出是父親的字,再一細讀覺得渾身一冷,愕然望向席垣:「父親您……」
轉而又看向霍祁,心中仿若一團亂麻,連問誰合適都不知了。
「不是朕的意思。」他平淡地解釋了一句,又和她一併看向席垣。席垣擱下茶盞,點頭道:「是為父自己的意思。」
席蘭薇猛吸了口涼氣。
又望一望手裡的奏章,擱回案頭,疾步行向席垣,滿是不理解地問道:「父親您為什麼……」及此稍一頓,繼而話峰一轉,「可是為讓我登上后位?您當這是幫我么……如是傳出去,豈不是讓天下人覺得我不孝!」
席垣笑意溫和地聽她說完,輕嘆著搖了搖頭,反問她說:「那你如此反對又是為什麼?是為盡孝?可你以為,讓父親繼續當這個大將軍,便是盡孝了嗎?」
席蘭薇滯住,心中反覆掂量著他的話,眼中的不解之意一分深過一分。
席垣笑了一笑,看向霍祁,頷首詢問:「陛下可否暫避?」
霍祁點頭,未再說什麼,離座往外走去。經過安玉時一把將她抱了起來,笑道:「一會兒再回來見外公。」
安玉乖巧地點點頭,被父親抱著往外走,還不忘朝母親和外公揮一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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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中的宮人自也識趣地施禮退下,殿中陷入安寂,席垣睇了眼手旁案幾那一邊的席位,向女兒道:「坐。」
席蘭薇沉了口氣,行過去落座,席垣說:「辭官是我自己的意思,和陛下無關。」
「……我知道。」席蘭薇應了一句,眉心卻鎖得更深了,「可父親您沒有必要……」
「什麼才是『必要』?」席垣笑看向她,「你以為父親是為了讓你順利為後才辭的官?並不是。」
「可是您……」她緩了口氣,凝視著父親道,「若不是此事,您絕不會。」
「……這麼說也對。」席垣點了頭,沒有否認。而後又說,「所以此事算是個契機,但不等於就是原因。」
「什麼意思?」席蘭薇好看的黛眉緊緊蹙起,面上仍有些白得不自然,分明擔憂與不快並存。
「我早就不想當這大將軍了——當真想了有些時日了。只不過,思來想去沒什麼合適的機會提起這事,所以借了你這事。」席垣心平氣和地說道,言罷笑意添了幾分,「我知道,你是當真想盡孝、覺得自己心裡過意不去,不是怕天下人議論。」
席蘭薇稍一點頭,靜聽父親接著往下說。
「所以你就順著為父的心思辦吧……」席垣輕鬆道,「從前也告訴過你,沒什麼戰事了、朝中年輕將領也多,有些無趣。我掌兵權這麼多年,莫說是你,就連陛下也是會顧著我的心思的——所以上回才又派了我去出征。」
席蘭薇頷首承認。上一次,霍祁確實也是這樣同她說的——她為了父親的安全而屢次勸他不要讓他出征,對他卻未必和意。
「可是如此,對大夏就好么?」席垣緩而搖頭,「當然,陛下也不是昏君,知道我在軍中威信足夠、且必不會打敗仗,才會始終讓我掌這兵權——但年輕將領,也總是需要歷練的。有我在此壓著,總是礙手礙腳。」
席蘭薇安靜地聽著,一邊承認他說得很對,一邊又難免去細琢磨……這其中,究竟有多少是他真心所想,又有多少只是拿來安慰她、讓她平靜接受的說辭。
「再說……我也不年輕了。」席垣笑起來,「總有點落葉歸根的心,遠不如當年那麼不管不顧了。上次出征,我還真擔心了一把,如若死在戰場上回不來怎麼辦。」
讓她不能不信的口氣,席蘭薇聽罷,只能啞笑著點頭。
「所以啊……不想再執著於這些虛名了。『將軍』、『英雄』這些都不重要。」席垣短嘆了一聲,「有時甚至覺得,那些戰功、還有舉國上下的高呼,都比不得如今聽著阿玉叫我外公。」想了想覺得不太合適,怕她不快,又續上一句,「還有你叫我父親……」
席蘭薇的神色很複雜,想要再勸幾句卻不知如何開口。於是靜了一陣子,席垣好似在等她的反應,見沒等到,便索性站起身打算離開,思了一思,又添了一句:「蘭薇,你若想盡孝,給父親多添幾個外孫、外孫女好了,大將軍的位子,當久了膩。尤其在沒有戰事的時候,很有些『身在其位不謀其政』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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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無可勸。席垣沒講什麼大道理,只一味地說這是他心中所願,如此一來,她若再做阻攔才是當真不孝。
心裡亂著,餘光瞥見霍祁已走到面前,安玉卻不在。
她怔了怔:「阿玉呢?」
「和岳父大人玩去了。」他一壁笑說著,一壁悠然在她身邊坐下,「如何?」
席蘭薇搖一搖頭,有些無可奈何地一喟:「臣妾不知道……」
「……什麼不知道?」他問她。
「分不出他究竟是真的當膩了這大將軍,還是在哄我。」她苦笑道,「自小到大,父親總是寵著我的,真怕這次也是。」
「也沒什麼不好。」霍祁一哂,迎上她投過來的目光,溫聲道,「還是歸到你盡孝的事上——什麼是孝順?讓他心中舒服了,才是真的孝順。」
「可他如是為哄我……」
那邊是委屈了自己,又何來「心中舒服」?
「對他而言,你這個當女兒的,比其他都要緊。」霍祁噙笑,說出的話讓席蘭薇一時有點發懵,他還是繼續說了下去,「魚和熊掌總難兼得,棄掉一邊的時候,心中不適是難免的。但能將另一邊顧好、看你和阿玉平安,大約是他更在意的。」
席蘭薇點一點頭,試著接受了他說的每一句話,又去想父親剛才所言——的確,如是他當真在上一次、又或是之後的某一場戰爭中戰死沙場,連屍骨都沒能找到……
實在可怕。
從重生至今,她堅定要做到底的諸事中,便有一條,是要父親平安。
「大將軍是個頂天立地的人。」霍祁沉肅道,「相信他這決定是對的,不僅是為你我好,而是對誰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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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殿中憋悶,席蘭薇想出去透一透氣。
她挽著霍祁的手一併走出殿門,正是太陽落山之時,殘陽似血,晚霞紅暈一片。
笑聲傳來,她目光下移,一眼看見長階之下追著外公跑的阿玉。席垣雖是有意逗著她不讓她追到,又一直小心翼翼地護著,生怕她摔了。
隱隱約約的,席蘭薇還記得數年以前的事。
是兒時的事,準確的說,是上一世的事。
父親也時常這樣陪著她玩,她追不上,時常氣得大哭跺腳,如今想來……倒是沒有一次會玩急了摔跟頭。
年紀小的孩子,想來步子不穩是經常的,一次都沒有摔過,只能是因為長輩看護得周到。
「那時父親出征的時候,我在家等著,總覺得心裡佷空。」她不由自主地喃喃說了出來,覺出身旁的霍祁一怔,索性繼續說了下去,「乳母要帶著我玩我也不肯,更別說家裡其他下人。」
也是因為這個,在她又長大一些、更懂事的時候,席垣為她尋來了秋白清和作伴。
「其實細想起來……父親雖一直護著國,但也是想顧家的。」她一笑,帶著幾分自我安慰的意思長吁了口氣,「就遂他的意吧……再過幾年,外孫外孫女承歡膝下,他必定會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