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9章
崔成秀腳剛踏進值房院子,便見仁壽宮總管崔喜立在滴水下頭。他是先頭昭乾殿的老人,先服侍先帝,後面服侍太后,無論輩分資歷,宮裡頭都是頭一份。崔成秀不敢怠慢,忙上前一笑:「該我去給您請安的,怎麼倒是您今天來了這兒?」又罵值房裡面的小太監,「喜師傅站在這裡,你們就戳在房裡頭干看著?」
「好容易下了值,我讓他們甭出來伺候的,」崔喜服侍先帝多年,性情也被熏陶得一樣穩重平和不苟言笑,只道,「和小爺出宮,一切可還順遂?今天老娘娘高興,招了幾位國公夫人說話,傳你去問話,快換了衣裳,一道走吧。」
宮裡頭有規矩,凡御前當差的大太監,下了值也要準備一套潔凈宮衣掛在床前木架上,以備突然傳喚或是意外時方便穿著,崔成秀進了值房,立時就換了衣裳,低聲囑咐崔三順了幾句,匆匆隨著崔喜走了。
仁壽宮裡果然十分熱鬧,崔成秀進殿叩了頭,眼睛掃了一圈,見幾位國公夫人都在座,回話時更是把皇帝的孝心誇到了十成十,國公夫人們紛紛奉承,太后十分高興:「皇帝孝順,是沒得說的。咱們自家親戚,也不說別的話,到時候你們也來,咱們也好好聚一聚。」又吩咐崔喜替自己親送幾位國公夫人出去。
殿里只剩下幾個太后的心腹人,崔成秀漸漸心裡有了底,果然太后略一遲疑,便開口問道:「你日日跟在皇帝身邊,可看到她私底下對什麼人上心了?」
崔成秀胸有成竹,回話也回得滴水不漏:「老娘娘知道咱們小爺的性情,最是穩當平和不過的了,私底下從不和人聊什麼閑話。偶爾提幾個人名,也是跟著軍國大事一起。最近小爺出宮回來,倒是對見過的那幾個趕考的小娘子提得多些,要說是私是公,小爺愛和她們聊天兒是真的,旁的,恕奴婢眼拙,看不出來。」
太後果然不以為意,只嘆了一口氣:「皇帝初出宮,又是大比在即,對這些人上心也是應該的。文華殿侍讀的那幾個國公世子,都是和皇帝自幼一處讀書的,你冷眼瞧著,皇帝可有喜歡的?」
崔成秀苦著一張臉:「奴婢粗心,只覺得小爺對世子爺都是一視同仁,倒沒什麼分別。」
「阿鄭也這麼說。」太後向著身後的許嬤嬤嘆息道,「當初我就說皇帝太過穩重,總要找幾個活潑善說話的玩伴搭配著才好,可那幾家都小心,都怕事,送進來的都是老實孩子,倒真是侍讀,除了讀書練武,旁的多一句話都沒有,如今眼見著皇帝該大婚了,又個個遞牌子進宮的著急——早幾年都做什麼去了?」
「文華殿里的師傅也是太方正了些,教出來的人也老實,」許嬤嬤寬慰太后,「幾個世子爺都跟小爺似的,一門心思上進辦差——說不定錯有錯著,就對了小爺的脾氣呢?」
「先帝去得早,我不懂政務,又沒養過孩子,臣子們天天上書說前朝皇帝玩物喪志的典故,我也怕辜負了先帝,對皇帝管得太嚴了些。」太后臉上浮現出一絲後悔,「早知道就該聽阿鄭的話,不應許翰林院那麼多日講,讓她鬆快鬆快,興許也能和侍讀們親厚些。」
「先帝親自替小爺定的功課,娘娘怎麼好改?」許嬤嬤道,「如今小爺眼看著就能撐起江山,足見先帝高瞻遠矚。那幾家侍讀也是先帝親自圈點的,興許日後就自有分曉呢?」
太后搖頭道,「我這些日子冷眼瞧著,倒也都是上進的好孩子,可怎麼看都是做臣子的材料,那方面和元嘉似的,都像少了一條筋——唉,我可真怕委屈了元嘉!」說著向崔成秀道,「眼見著皇帝九月里及笄,明年正月就要辦親政大典,雖說這些年的風氣,女孩兒都留到十七八才成婚,可也該相看人選了。我想著宮裡頭規矩多,不鬆快,六月十六我和皇帝去報國寺進香,正好順便見見。皇帝若是有喜歡的,有佛祖保佑著,必定是極好的緣分,若是沒有,就讓他們悄悄回去,也省得惹那些閑言閑語。既然皇帝那裡沒旁的人選,就先這麼著罷。」
她想了想,又向許嬤嬤道:「我看這些奴婢也未必看得出來。還是你去跟皇帝說一聲,就說我說的,倘若她有什麼看得順眼或是想親近的,不論是什麼品級出身,儘管和我開口,到時候一塊兒相看,就是沒有,也可說說喜歡什麼樣兒的,是文的武的?是老實的還是愛說話的?什麼話都使得,左右咱們還有時候,正可以慢慢挑去。叫她別害羞,這是一輩子的大事,沒什麼好避諱的,實在說不出口,寫在紙上給我也使得的。」
許嬤嬤蹲身說了一個好字,與崔成秀一道去清和殿見皇帝。皇帝素來是今日事今日畢,傳過晚膳便讓文書房送了當日的邸報並急遞文書進來,正讀得入神,覺察有人進門頭也不抬:「東西都送到了?」
崔成秀瞥了身後的許嬤嬤一眼,老老實實回道:「送到了。小的看那床榻也不經使了,又讓知客姑子檢了幾樣家什換了換,耽擱了點時候,小爺恕罪。」
「胡說。」皇帝住了筆,瞥了他一眼,「她連一碗陽羨茶都不肯喝,怎麼肯收那些東西?」她一眼見許嬤嬤含笑立在崔成秀背後,忙起身道:「許嬤嬤來了,可是母後有什麼吩咐?這些人越來越不曉事了,母後宮里來人,怎麼都不通報?」
「是奴婢不讓人通報的,」許嬤嬤矮身朝皇帝行禮,「太后老娘娘的意思,要奴婢悄悄走一遭。剛剛聽崔總管的話頭,一時聽糊塗了沒行禮,小爺恕罪。」
皇帝素來對太後宮里的人十分禮遇,令小內侍搬了小凳來,又賜了茶,才道:「朕出宮遇到了個來考女科的女秀才,說來也巧,是李瑞娘的同鄉。朕聽瑞娘提過,說那人文章比她還好,只是當年因病誤了神童科,就留了心。倒真是個真材實料的人才,人品也好,一邊讀著書,一邊抄了時文集子去書坊賣貼補家計,朕起了愛才之心想讓資助她一二,她還耐得住不肯受,光這一點操守,就比許多官員都強了。她行李太單薄,朕讓崔成秀想法子拐著彎照顧些,免得犯了舊疾錯過大比,朝廷少了一個人才,也可惜了。」
這話和崔成秀的話如出一轍,許嬤嬤並無疑心,待御前伺候人都退了下去,將太后的話向皇帝轉述了一遍,又道:「太后老娘娘這些日子千挑萬選,就是怕挑出來的人不合小爺的意。小爺要是有什麼喜歡的人,老娘娘也歡喜的。」
這件事委實出自皇帝意外。她面上溫和,骨子裡實則要強,讀書理政也只想著要高人一籌才符合自己身份,雖然與那些侍讀的勛貴子弟朝夕相處,也只視為日後的心腹臣子,從不曾往兒女私情上想過。皇帝自小便不愛和人親近,只把這幾個人在腦海里過了一遍,想到要與其中一人成婚,彼此親昵,便覺都不順眼極了,恨不得全部打發了眼前清凈,心裡頭盤算著明年親了政,便可把這些人都分了差使攆出京去,又擔心許嬤嬤看出端倪,目光只盯著奏章不放:「倒是沒什麼人選。朕心裡只擔心著親政,怕政務處置得不好,讓先帝失望,倒沒想過這些事。」
許嬤嬤見皇帝不肯看她,也以為皇帝聽了這些話害羞,心裡頭也暗笑這一本正經的小爺終於也有了女兒家心思,又道:「那小爺現在細細想想,在這上頭有什麼想法,就是稀奇古怪些也使得的。」
「倒也沒什麼想法。」畢竟是一輩子的大事,皇帝心浮氣躁,奏章也讀不下去,見許嬤嬤坐在小凳上一臉笑意望著自己,便也沉下心仔細想了想,冷不防一個念頭猛地冒出來,目光霍然一跳,極力板住臉,聲氣和平地開口,「就是小時候一直有件典故不明白,當初想問先生們,怕被說是無心向學,也就一直沒問出口——朕當初時就奇怪,自明宗皇帝以下,都是與男子成婚誕育宗嗣,太祖皇帝一統天下,按說是極英明的,怎麼反而會立女后?」
她語氣極平靜,許嬤嬤不疑有他,笑道:「太祖皇帝英明天生,他老人家的心思奴婢卻猜不出來。只是奴婢年輕時候聽宮裡頭老人講古,說太祖皇帝親口提過,聖文皇后是天老爺特意降下來輔佐她的,與旁不同,故此聖文皇后不在了,太祖皇帝空著后位,不再立后,也不納寵,就那麼守了一輩子。太祖皇帝先前本是藩王,懿宗皇帝年壽不永,駕崩前把江山託付給了她,登了基又掃平四海,是應了天意;明宗皇帝是太平天子,為宗嗣綿延多納些侍君,後頭生了仁宗皇帝,又是一位明君,也是應了天意不是?」
「朕想來也是。」皇帝眉頭極快地一蹙便舒展開來,「說起來朕往日沒想過這些事,除了這一樁疑問,倒是一時想不起什麼。」
「這也是人之常情。離六月十六還早,小爺且慢慢想,有什麼想法儘管跟老娘娘開口,或是抹不開,要奴婢傳個話跑個腿的也成。」許嬤嬤又候了一會兒,見皇帝並沒什麼話,便起身告退,「時候不早了,小爺早些歇下吧。」
皇帝若無其事地目送她出去,面上聲色不動,心裡頭幾乎已經是翻江倒海。她是太平天子,自承嗣後明裡暗裡聽了不少關於哀皇帝悼皇帝的話頭,也知道綿延子嗣開枝散葉也是宗廟重任之一,往日也從不曾懷疑過,可如今大婚將近,她卻忽然起了和太祖皇帝一樣的心思。
「小爺還沒歇下,你去御膳房一趟,進茶的時候機靈點,得空便提一句顧娘子。」皇帝不曾問完話,崔成秀困得眼皮打了架,也不敢遠離御前,只站在值房窗口眼巴巴等著,見許嬤嬤出來,值班太監進殿里去剪燈花,便讓崔三順去御膳房傳安神湯。
「師傅,」崔三順有些猶豫,「咱們這麼下力氣撮合著,萬一成了事,小爺明年大婚,那邊顧娘子不是沒了著落?」
「什麼沒了著落?說話也沒個忌諱!」崔成秀瞪了他一眼,低聲呵斥,「宮裡頭多少人巴望承恩,佛祖爺爺前磕頭磕死了都夠不上,顧娘子這是祖宗有德,墳上冒了青煙!咱們小爺念舊,日後就是情分淡了,時不時照拂著也夠她上青雲的了,還想著天長地久地霸著是怎麼的?民間是有契姐妹契兄弟,可小爺是什麼人?除了日後的皇夫,」他豎起一個指頭,「那是獨一份的夫妻同體,旁人誰敢和她平齊?再說,就是皇夫,也不能一個人守到老呀!甭管男女,當了皇上,沒有三宮六院就不成話。要不然宮裡頭這麼多間房子,白空著做什麼使的?先帝當初多少侍君,」他往西邊一帶殿宇努了努嘴,「得寵的,不得寵的,還少了?也有不樂意,硬被爹媽貪富貴送進來的,還是位小侯爺呢!最後怎麼樣?還不是在這裡服服帖帖窩一輩子,窩到死!這宮裡說到底就一個主子,萬歲發了話,就是龍也得盤著,就是虎也得卧著,就是大人們講的什麼什麼天子之怒伏屍千里,誰敢硬挺著跟自己的生死前程過不去?」
他正長篇大論地教訓徒弟,忽見值班太監下了台階,朝他遙遙比了個「傳召」的手勢,忙整整衣冠,扯出一副笑臉進了殿。
皇帝果然還惦念著,劈頭便道:「她當真收下了?」
「聖明不過小爺,顧娘子起初是不肯收的。」崔成秀早編好了說辭,此刻便舌燦蓮花,「後來奴婢想起小爺常說的什麼讀書人都講究『廣廈千萬間,天下皆歡顏』,就說這竹榻都糟爛不結實了,庵裡頭姑子們也不上心,娘子現在還勉強用得上,後面客人要是碰上床榻塌了可怎麼好?就當是小爺舍給後面客人積福的,娘子不過是趕上順便用幾日罷了,好說歹說半個時辰,才總算答應了。」
皇帝微微一笑,輕輕點頭:「倒像是她的做派。」
「小爺這心地,簡直是讓人沒話說!」崔成秀打起精神,更是胡說地天花亂墜,「許娘子和李娘子都誇小爺細心體貼,我看顧娘子雖然不說話,可也是點了頭的。奴婢臨走是,顧娘子還問小爺的功課,這不是也惦記著小爺的么?」
這句話正說到皇帝心裡,她欣然點頭,唇角漾起一抹笑來:「果然提到朕了?」
「千真萬確,奴婢聽得真真兒的!」崔成秀回得斬釘截鐵,眼見皇帝十分欣喜,自己也喜上眉梢:這種事就是要趁熱打鐵,眼看著這邊是十成有了八成了,就是顧小娘子不樂意,也架不住天子金口玉言呀!得寵多少日子全靠勾搭人的本事,日後自己傳顧小娘子幾手,好日子不就來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