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第一百一十四章 死人堆里聊聊天
幢幢的燈影下,戎言低頭不語,盤腿而坐的身體顯得有些僵硬。
知道他在生氣,她也只坐著不說話。冷颼颼的風四面八方冒出來,發出鬼哭一般的哀怨聲響。而就在他們二人的身後,無數棺木正沉睡在幽暗中,似乎正低喘著窺伺他們。
她縮了縮肩膀,盡全力讓自己不去想這裡是陵墓。
戎言的眉毛白得好似冬天落了雪,與他的白髮白衣交相呼應著。她側頭想了想,好像當時她走的時候,他的眉毛還是黑的來著。
難道是她記錯了?
他低垂著眼睛,像一尊白色的雕塑。她沒來由地有些心慌,這種感覺,很像她看到那口棺槨外的白袍衣角時。
沒那麼快的。
他曾經這麼說過。
儘管如此,她的心還是七上八下。
「你看到了?」
他眉頭緊皺,雙手搭在膝蓋上,眼神明明暗暗。
戎言一旦正經起來,就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事。這是她很小的時候就明白的事。
她潤了潤因為緊張而極度乾燥的嘴唇,道:「看到什麼?」
他眉間的褶皺更深了,如同是山間的溝壑一般,「上頭。」他用眼神示意,嘴唇緊抿。
她循著他的眼神望過去,白色的衣角依然露在外頭,在這幽幽暗暗的陵寢中,那白色的一痕簡直就如同是夜中明月,照得人瞳仁都微微發酸。
躊躇了半晌,她點點頭,「看到了。」
那個人是誰,她為什麼會長著那樣一張臉,她也是葯宗的宗主嗎?
無數的問題盤踞在她的心頭,好像只要她一張口,這些話就會如潰堤的洪水一般傾瀉而出。這種無比好奇卻又極其忌憚答案的感覺,讓她坐立難安。
「為什麼不問?」戎言深吸了一口氣,問道。
「你要說的話自然會說,不想說的話,我問了也是白問。」
他似乎有點驚詫,轉瞬卻笑了出來,「我還一直把你當成那時候的問我是神仙還是妖怪的奶娃娃呢,你卻說了這麼一段玄之又玄的話出來,真是忍不住教人感嘆白駒過隙啊……」
「怎麼說話老氣橫秋的,想說這話,也先去給我畫兩條皺紋出來再說。」
戎言覺得好笑,「我頭髮都白成這樣了,還不能倚老賣老一番?」
她挑了挑眉毛,「行啊,先把你的駐顏回春秘方交出來就成。」
「我天生麗質,哪裡需要那種做作的玩意兒。」
「不知道是哪個老不要臉的當年跟我說自己有秘方,不過如今看來,這葯只管皺紋不管老年痴獃,我還是不要為妙。」
戎言一副吃了蒼蠅的模樣,白色眉毛糾結成一團,如同是鼓鼓囊囊的蠶蛹,絲毫不見任何方才的飄逸氣息。
「我都成這樣了,也不知道讓讓我,到底還是個沒長大的丫頭啊。」
聞言,她嘴角得意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你都成這樣了是……什麼意思?」
果然,她那股莫名其妙的不安不是空穴來風。不過說來也怪不得她會這樣,不管是他把自己關到這不見天日的陵寢里,還是他如今說話句句似乎都暗藏玄機,一切的一切,好像都靜靜地孕育著不安的種子,不知道什麼時候,這種子就會破土而出。
戎言的眼神似乎暗了一瞬,隨即卻若無其事地抬起頭,笑道:「還能是什麼意思,無非就是指我這一頭白慘慘的頭髮了。」
她不信,「你不是跟我說過很喜歡這頭白髮,覺得它和你那身矯情的白衣服很配嗎?」
話音落了很久,戎言都沒有出聲。
空曠的空間里,涓涓的流水聲和魚尾蕩漾的聲音格外響亮,藏著土腥氣的微風從他的發間掃過,若扶風的弱柳一般,几絲白髮柔柔翩飛。
她有點恍惚,一瞬間,他們好像不在是在這陰暗恐怖的陵墓中,而是到了某個綠柳江堤,一邊享受著暖潤的拂面楊柳風,一邊聽著江中的魚兒歡暢地嬉戲。
不過下一瞬,她的想象就因為長明燈的舞動而破滅。
他的神情很複雜,像是有些寂寥,卻又不像。為了在戎言臉上瞧見如此有層次的表情,她真的是苦苦等了十幾年。可是如今真的等到了,她卻希望是自己看錯了。
「我最近頭髮落得很厲害,約摸是到秋天了罷。」
他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卻吐出了一句驢唇不對馬嘴的話。
「現在明明才是春天。」
她不是不明白他想跳過話題的意思,卻也沒有挑明。
「是春天嗎?」
他的表情驚訝得有些誇張,就像是第一次知道冬天之後來的是春天而不是秋天似的。
「是春天。」她重重點頭,斬釘截鐵道。
他笑著搖搖頭,「果然是老了啊。」
似乎是為了配合這麼一句話,他緩緩地弓起了腰,故意想要做出老態龍鐘的樣子。
夏梨看得一陣窩火,忍不住脫口而出道:「你到底是怎麼了?」
戎言一驚,抬眼望向了她漲得通紅的臉。
「生氣了?」
她緊巴巴地皺著臉,鼻孔快速地呵著氣,顯見的是起得不輕。
「沒有!」
他又笑出了聲,聲音回蕩在巨大的山洞中,引起了一連串像是撓著人心尖一般的迴音。
「小時候明明是那麼好的脾氣,果然是長大了啊……」
看她臉色又突然變得更難看,他趕緊收了話頭,猝然正色道:「你看到棺槨中的人了?」
夏梨原本正想發作,一聽他說這個,好似熱騰騰的爐火上被兜頭澆了一盆水,只剩下了蔫蔫的煙霧,連一點兒火星都沒來得及留下。
她忙不迭地換了個表情,幾乎忘了自己剛才還氣得七竅生煙的。
「嗯,看到了。」
這話他剛才也問過。
聽到回答,戎言輕輕地點了點頭,調整了坐姿,視線放在那白玉橋的底下,巧得是,他剛望過去的時候,一尾魚正拍著尾巴騰上水面,在空中打了個旋兒之後,又撲通一聲落入了水中。星星燈火落在這層層漣漪上,熠熠生輝。
「她死的時候,跟我說,一定要把她的袍子露出棺槨外頭。」
他突然開口,說的話卻又是莫名其妙。
她略怔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剛才石棺中躺的那人。
「你一定想問為什麼吧?」
戎言毫無預警地轉向她,眼睛似乎沒了焦距。她想,他可能是透過她,在看其他的什麼人吧。
她還沒回答,他便自顧自地繼續道:「我當時也問了,為什麼要那樣做呢?她笑得很奸詐,說這樣會顯得她好像是自己偷跑進去的一樣。那時候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要裝成自己偷跑進去的樣子呢?直到我站在這裡往上看,我才恍然大悟,對了,這樣就好像還活著一樣了。」
他這麼說的時候,眼神越過了她的頭頂,望向了那已經微微泛黃的袍子。
「真是個怪人啊……」他的嘴角微微翹了起來,眼神迷濛,「不過,她一直都是怪人。」
瞧著他這樣滿足的神情,她突然有點捨不得打斷他。
「從我認識她第一天起,她就是個怪人。總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卻又樂在其中,她就是這麼一個怪人……」
他仰著頭,眼睛里似乎降下了什麼奇異的布幔,一時間,天地間都被那布幔阻隔開來,只剩下那口寂靜的棺槨和白色的衣角。
「你一定想問她是誰吧?」
在她以為他會一直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語下去的時候,他卻突然低下了頭,眼光銳利地鎖住了她。
她一驚,幾乎是本能地點了點頭。
瞧見她的表情,他似乎很滿意,嚴重的銳氣瞬間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看到那張臉,你難道就沒覺得熟悉嗎?」
她囁嚅著,有些不太確定。
他的臉隱在白髮的陰影中,神情看不真切,但一雙眼睛卻奇異地泛著光,似乎非常期待從她口中聽到答案。
「她很像我的母后。」她幾乎是鼓足了勇氣,才在那炙熱的眼神中說出了這句話。
「僅僅是像嗎?」他似乎還不肯罷休。
「……一模一樣。」
她有些不想啟齒。時間一切皆有因果,從不存在絕對的巧合,這個道理她明白。她不會天真地認為,在葯宗歷代宗主的陵寢中出現與她母後有著同一張臉的女人是巧合。
如果不是巧合。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
如果不是巧合,她可以想象出上千種讓人頭皮發麻的前因後果。她現在只希望,戎言將要說出的,並不是她想到任何一種。
「為什麼葯宗陵寢中的女人會和北召皇后長著同一張臉呢,你一定在想這個問題吧?」
咕咚。
她聽到了自己咽口水的聲音,那聲音沉重而響亮,簡直就像好不容易從井中拎上了一桶水,轉瞬卻突然鬆手,讓它重新墜落回去。
「阿梨小時候身體很弱,是不是?」
夏梨緊皺著眉頭,死死地盯著他。
「是。」
她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
戎言不對勁,璇璣不對勁,一來到這個洞里,所有人都變得不對勁了。
到底是為什麼?
她胸口有個聲音在狂吼著,而她卻只能緊咬著牙關,不讓自己發出任何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
「阿梨出生的時候,正是天降大雪,樹木悉數被雪染白,如同一夜之間開了滿樹的梨花是不是?」
他的話越說越詭異,她的心也越來越懸。
「可是實際上,你出生的那一天,北召都城胤城並沒有下雪。」
一時間,她的瞳孔縮成了針尖的大小,甚至還伴隨著劇烈的顫抖。
「什麼意思?」
她的聲音因為喉嚨過度擠壓而變得有些嘶啞。
戎言嘆了一口氣,原本凝結在全身的詭異氣氛霎時散去,好像是晨光透過雲層的縫隙照射下來一般。
「阿梨你,原本就不是北召皇后的女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