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 銘刻
諾勒來時,坑已填平。
方殷正自鋪石板,一個人,認認真真,踏踏實實,鋪著。
諾勒也是一個人,一個人來的。
兵們也都識得她了,也未阻攔,任其穿行而過。
「來了。」這話,是元吉說的。
「來了。」諾勒點頭,笑笑。
「你來,我走。」老元吉是,絕對有眼力:「這裡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說罷,起身,拍拍屁股,走人。
身後:「好的。」
四下文武百官,隨從護衛,以及八王,跟上。
也無二話,走了一個乾乾淨淨。
……
方殷鋪上最後一塊石板,起身,拍了拍手,又走到一旁,拎起石碑,端詳。
諾勒走了過去。
看看他的手臂,又看看他的手,笑道:「親愛的,你受傷了。」
是有一些不同。
方殷看過一眼,道:「有話,直說。」
諾勒很疲憊。
方殷有所覺。
諾勒失去能力,女神失去輝光,這樣的諾勒,方殷沒有見過:「我渴。」
方殷一指:「那裡有酒。」
是有酒,有得是,有壇,有碗,諾勒自斟一碗,徐徐飲下。
返回:「我餓。」
卻見他,正自用手摩挲碑上的字,頭也不抬:「諾勒,現下我很忙,也沒有心情和你開玩笑。」
「親愛的,我很累。」果然,聽她說道:「我想要。借你的肩膀。靠一下。」
「你累。我比你更累,不如借你肩膀給我——」這話一說,方殷便就已經有些後悔,因為這已經就是在開玩笑了:「哎!」
果不其然:「也好,我們可以,互相依靠。」
……
「諾勒。」方殷再次抬起了頭,碑上的字已經給他磨沒了:「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了一個人。」
「是誰?」
「不知道。諾勒看不清楚他的模樣,我想,是他不想讓諾勒看到。」
「就這些?」
「還有,他,對諾勒說了一句話。」
「你說。」
「那句話,只有一個字,就是,是。」
「只一字?」
「是。」
方殷想了一下,又有些頭疼:「好了,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我餓。」
方殷長吸一口氣,轉過身去:「諾勒。你究竟想說什麼?」
「我想說,我不想看到你。」諾勒公主,仍在微笑:「我不想看到你的雙眼,被仇恨的陰霾蒙蔽,我不想看到你的心靈,被仇恨的牙齒噬咬,我想要告訴你,有一個詞叫作寬恕……」
「對不起,我不知道什麼叫作寬恕。」方殷將無字石碑,端端正正立好:「做人的道理,我也用不到你來教,諾勒,請你閉上你的嘴,還有——」
說話,走開:「你很煩人,你知不知道?」
諾勒一笑,也就閉嘴。
再不說話。
這反而讓方殷感覺又有一些意外,方殷沒有見過如此之豁達的人,而且是一個女人:「咳!」
碑立上了,只無一字。
正如慕容公子沒臉見人,方小侯爺現下也沒臉刻字,但終有一日,方殷會再回來:「我說——」
也許回不來:「事兒辦完了,都跟我走,今兒,我請客!」
當時是有多少人,一聽這話都愣了:「怎麼?怎麼?怎麼?怎麼?怎麼?怎麼……」
靈,也不守了么?
不守。
「走著!」只見他是大手一揮,說完就走:「老地方兒,大營里見!」
「轟!」三軍齊起,能起的都起,昏迷著的驚起,不能起的爬也要爬過去:「嘩!嘩!呼啦啦——」
就這廝,是得分屍,並且分食:「弄死他!弄死他!」
「大父屍骨未寒,你還有臉吃喝?」
「方殷!你這靈是不守,這仇,你也不報了么!」
「你說!你說!」
「方殷,我們只有要你一句話——」
「是!只要你,一句話,你說,你說!誰人是兇手,誰個是真兇!」
……
……
人多,嘴雜,當場大亂,方殷自也不懼這個:「兄——弟們吶!聽——我說話!」
說話躍上一石,恰似登高一呼:「找出——真兇!待要——如何!」
四下一寂、一肅、便就:「殺!殺!殺!」
「殺、殺、殺、殺了他!」不遠處,諾勒也自見得,此人當真是一梟雄:「但爹爹說過,此事不得追究!但爹爹說過,此人不能殺!」
是有這話。
一時死寂,大父的遺願,才是最大的難題!
「如何?」
無人應。
「如何?」
無人答。
「找出真兇,待要如何?」
仍是這句,無人應答,在殺,與不殺之間,是有一個死結。
「好說。」方殷嘻嘻一笑,大拇哥便就,那麼一翹:「我,有辦法。」
三軍翹首,洗耳恭聽——
「此事,是『此』事,爹爹說得是此事不得追究,對不?」
……
「此事,咱不追究,那就,追究彼事!」方殷揚眉,冷笑:「咱就查個清楚,咱就揪他出來,看看他的臉,做人是不是一直都清清白白,看看他的屁股,是不是能夠擦得乾乾淨淨——」
四下,騷動起,眉目舒展開來——
「這個仇,是殺父之仇,這個仇,方殷可以不報!」方殷又是一笑,咬牙切齒說道:「爹爹不要方殷報仇,方殷會聽爹爹的話。但!但凡。他。給我抓住了哪怕一點點把柄——」
「殺!殺!殺!」眾兵狂吼,雜亂無序:「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這個人,你們可以殺,方殷不可以。」忽而面色悲戚,語調沉重:「方殷是和爹爹保證過,自此以後不得殺害一人。便就斷他手足,挖下他的雙目,割掉他的舌頭,讓他生不如死,也!不!可!以!啊——」
……???
「這可怎麼辦?」
???!!!
「這可怎麼辦?」
「啊呀呀呀呀!」卻是一小兵,給他揪著耳朵生生拽上去了:「瘦猴兒,你說,這可怎麼辦?」
「疼!疼!」瘦猴兒哭道:「哥!哥!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
「我要有法子,問你幹什麼?」
瘦猴揉著耳朵。茫然四顧,但見人海茫茫無數道的炙熱目光。也是一般茫然失措,不過盡多狂喜之色:「有!有!有了!」
以下是一個小兵,瘦猴兒的演講。
是為大場面,平生第一次,也是發揮最好的一次:「我來幫你殺,我沒保證過!」
只這一句。
「轟!」
方殷是,保證過。
可是除了方殷,誰也沒有向方老將軍,保證過。
「我!我!不錯!不錯!還有我!還有我!我我我我我……」一時大亂,方殷笑道:「所以說,得請客,有勞有勞,拜託拜託——」
便就四下,將手拱過:「方殷這裡,先行謝過。」
……
……
……
時間緊,任務急。
不吃不喝,哪有力氣?
所以說,得請客,這個客一請,吃一吃,喝一喝,這個死結,也就解開了。
還有。
數十萬兵,回歸大營,披著孝布,抱著酒罈,陸陸續續,還沒走完——
仍有百十人,跪在那裡,或是躺著。
這百十人,正是當晚,城門,街道,巷口,值守,后被制之人。
難辭其咎,只求一死。
跪著的,也都昏過去好幾次了,躺著的,也是實在爬不起來了,就這幾天,真正粒米未進,滴酒不沾的只有這一群人——
不說搶救,昏迷當中,只要醒著,便就等死。
說了,都說,沒臉活著。
勸是不聽,說也白說,甚麼出了事兒也不能完全怪你們兄弟們都是可以理解的,甚麼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小兒還是好好想想活,甚麼方老將軍在天之靈也不希望看到你們這個樣子,種種,沒用。
那時方殷沒有理會。
現下不同,方殷走了過去:「喲!這不是——蔣老哥么?」
只說蔣老哥。
蔣老哥,當晚就在貴人巷口值守,也是一個帶頭大哥:「兄弟,對不住。」
蔣老哥,直挺挺跪著,只望那處:「只一句話,來生見了。」
「只一句?」方殷立定,笑道:「好好好,你只一句,我也一句,聽好了——」
半晌。
眾人抬頭,或者轉眼,只見他笑道:「要不要等我,先報完了仇,再說?」
……
……
……
蔣老哥,緩緩地,站了起來:「好。」
眾人起身,先後起身,能站起來的都站了起來:「也好,我們就等你,查出真兇,再說。」
活是沒臉活,死都沒臉死:「你幾個,又如何?」
躺著的:「抬著!」
話,要說到點兒上:「走起!」
喝酒,吃肉,攢足了勁頭兒,磨快了刀子,等著!
只等一句話。
只要一句話。
就是拼,拿命去拼!
就是殺,無不可殺!
……
……
終於,所有人都走了,只余了一個諾勒公主,外加她的信徒。
諾勒公主,正於碑前,抱胸,闔目,虔誠祈禱:「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免我們的債……」
方殷,極為無奈:「喂!」
說過。這個妞兒。方道士對付不了。即使是失去了超能力:「走了!」
諾勒不理。
「你不走,我走。」方道士,掉頭就走:「瘋婆子,神經病,沒功夫兒搭理你!」
李小歡,心下竊喜!
李小歡,就躲在一塊石碑後頭,陵中萬萬千千石碑之一。誰也不能發現。
「好哥們兒!夠意思!」李小歡心說:「真真至誠,信義之人!」
便待上前,趁虛而入!
一時情怯,猶豫再三。
低頭措詞,搜腸刮肚!
過了許久,忽一抬頭——
卻見那真真,信義之人,已是悄然回返,一臉抓狂樣子:「走了啦!」
李小歡,忙自匿於碑后:「鬧夠了沒有?」
「你究竟想幹什麼?」
「要不是看你可憐。看你幫過我,我才不會回來……」
「我餓。」
「餓了。就吃,困了,就睡,累了,就,就,來!我這裡有肩膀,你可以……」
「我走不動。」
「我背你走。」
「誰是瘋婆子?」
「我。」
「誰是神經病?」
「我。」
「你說誰煩人?」
「我!」
!!!
「誰說要請客?」
「請的就是你!」
「想請多少人?」
「只請你一個!」
「騙子!」
「走著!」
「不過我喜歡,對了,親愛的,你要請我吃蛋……」
「叭!」李小歡是,蛋碎一地!
再探出頭,淚眼望去,卻見艷陽之下,二人身影合作一道,雙雙遠去——
頂著烈日,拉長影子————————————————————————————————————
好了。
就到這裡罷。
左右,李小歡也是不會放棄的,李小歡的蛋是碎了,可以李小歡的心沒有死。
至於那個,狼心狗肺,背信棄義,剛剛埋了親爹就急眉火眼歡天喜地勾引別人未婚妻,白紙黑字摁上手印兒都說話不算話的卑鄙無恥下流之徒,自也沒得說。
他,已經死了。
……
……
……
……
遠遠遠遠,方殷回過頭,仍見得李小歡悄然尾隨,一臉抓狂樣子。
而那一方,無字碑,再也看不見。
這時,方殷想笑。
諾勒,挺好。
話說選擇最難,原來沒有必要,林妹妹,再見了。
更別提,龍嬌嬌。
人生就是這樣,有時失去,有時得到。
親愛的~~
就像諾勒,說到底終歸只是一個女人:「這是第一次,我們的心貼得好近,這是第一次,我感受到了你的體溫,還有,心跳……」
諾勒公主,可真是意亂情迷了,方道士就不一樣:「嗯~~是很近,不過中間,好像隔了一層什麼。」
「是一對。」是女人,大女人:「是一雙~~」
「還有兩副——」是男人,有擔當:「肩膀。」
「你喜歡嗎?」
「和你一樣。」
「你愛我嗎?」
「和你一樣。」
「我要你說——」
「我愛你。」
「我要走了。」
「我知道。」
「你……」
「你不要哭。」
……
……
道是柔情蜜意,又自黯然神傷,道是兩情相悅,淚水滴落肩膀:「你,你……」
「我不會和你走,我有事要做。」方殷止步,城門在望:「你可以留下來,我也不勉強。」
「這算什麼?」諾勒一笑,悄聲說道:「最後的晚餐?」
「是。」方殷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但你放心,只我不死,定去找你!」
「不好。」諾勒鬆開他的脖子,和他並肩而立,牽過他的手,燦爛笑容綻放:「我不放心,不放心你,不如,還是——」
我們,一起。
終章。(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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