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5 風雲起(十三)
唐賽兒死了,就這樣毫無爭議的死了,和另一個時空不一樣,這次官兵在搜山的時候,發現了唐賽兒的屍體,保存依舊完整,火藥是在外圍爆炸的,但是唐賽兒卻在南寨深處的佛堂之內,十分安詳的雙手合什,跪在笑呵呵的彌勒佛祖的神像前,好像詢問著什麼?
所有殘留的白蓮教弟子,除了當初跟隨賓鴻出來受降的十餘人之外,其他的全部都聚集在一起,在火藥的周圍團團坐下,於是也被炸的四分五裂,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屍體,唯有唐賽兒是服毒自盡的。
可能她是擔心,如果官兵不找到自己的屍體,不能確認自己的死去,就不會放過賓鴻等人,那麼最後的希望也沒有了。唐賽兒的目的達到了,確認了他的身份之後,賓鴻等人又表示出相對的馴服,高風凱旋而歸,並把他們獻給了總督伍凱作為禮物。
但是伍凱卻是一點也沒有興奮和解脫的表情,命令將賓鴻等人收押,然後就悶悶不樂的回到書房書寫奏摺請罪。雖然此事真的和他一個軍鎮總督沒有太大的關係,但是徐凱也知道,他完了,至少這個總督也挪挪位置。
不但是他,包括山東布政使、按察使等有關官員,都少不了受到彈劾,這件事情如果放在洪武年間,可能也不會牽涉到他們這些封疆大吏,但是偏偏是在景泰年間,全國一片和諧的情況下。驟然山東出了這種事情,要是說和山東官員的治理不當無關,恐怕誰也不會相信。
等待他們的結局。無非只有兩個,一個是引咎辭職,一個是平調它處,還在山東是不可能的了,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
三天後,在北平法雲寺的智光和尚聽到了這個消息之後,卻是露出了一種慈悲的笑意。他竟然舒了口氣,平靜的對弟子說:「你們去準備一下。我要去東宮覲見太子。」
然後就閉目入定,一副超凡出塵的樣子,因為一切都和他沒有關係。
從籌謀開始,智光壓根就沒有去太子朱雄英面前多說半句話。從來沒有想到過要替唐賽兒解圍,何況他根本沒有這個能力,太子雖然聽他的話,但是也不會太盲目的聽從他的話,更不會去公然縱容反賊,那和直接與皇上對抗有什麼區別。
智光慫恿著唐賽兒鬧事,無非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讓山東亂起來,然後他就可以對太子說:
山東不但是經濟大省。海防重鎮,還乃是孔府重地,而孔府南北宗合併又是太子您花費心思而促成的。也是天下讀書人歸心於殿下的原因之一。
如今山東省出現孔府遇難的事情,還是在天下靖平的情況下發生的,這已經證明了山東官吏對於孔府的不重視,而這次叛民目標又是直指孔府宗廟,殺人搶掠、無惡不作,從這起事件上能看出來什麼呢?
其一。可以懷疑此次有人針對孔廟而為之,明知道孔府合宗乃是太子的心血。有人想毀滅太子的政績,引起天下讀書人對太子的不滿,也可能會說太子對孔府宗廟、天下讀書人的聖地不重視,沒有保護的能力,以至於部分人會轉而投奔其他皇子。
其二,山東官吏,上至封疆大吏,下旨府縣知事不能完全領悟太子的意思,當然也不能說這些官員辦事不力,也不能說這些官員不忠心,但是他們的辦事能力和忠心都是針對皇上的,根本沒有把太子您放在心上。
其三,太子這次不強勢出手,那麼朝堂之上原來對太子歸心的大臣們,恐怕會以為太子沒有能力保護他們,這樣會讓人心散掉…….。
總之,智光有很多借口,暗示太子要加強對山東的控制,如果成功,太子是有能力影響皇上和朝廷,也有那個資格舉薦山東的官吏,那麼智光的計劃就成功一半了。
山東無論農業還是商業都算是一個比較發達的地區,不但牢牢扼守住東亞幾個藩國的命脈,而且俯覽中原,佔盡了天時地利,絕對一個無路是兵家還是官場的必爭之地,取得山東的控制權,雖然只是暗中的控制權,對於太子的力量也會加強。
智光好像一心為太子籌謀一樣,所做的事,犧牲那麼多人,不惜挑動戰爭,也要增長太子的勢力,這種做法的確比方孝孺極端的多,也根本不按照規矩出牌,正好也有末日的白蓮教作為可以利用的工具,無疑這次智光成功了。
成功的比較徹底,就如同他所預料的一樣,在山東但凡發生過叛亂的地區之官員,無一不遭受到朝堂之上奏摺的清洗,很久沒有發生戰爭的大明,山東的白蓮教造反就猶如在油鍋里濺了一滴水,四處的炸開了。
濟南軍鎮總督伍凱,調任廣東軍鎮。布政使、按察使、曲阜知縣、青州知府等等,沒有一個逃脫的,不是平調就是降任,最慘的就是青州知府,被直接押回京師交與大理寺問罪,因為卸石棚寨是他的轄地,怎麼會任由白蓮餘孽在那裡隱匿這麼長的時間,怎麼會從容的讓其鬧事,其中的關係必須要向皇上解釋清楚。
太子十分關係山東的吏治情況,幾番上書,要求在曲阜駐紮兵卒守備,以防止此類事情再次的發生,同時在努力下,濟南軍鎮總督,由耿炳文之子耿瓛接任,他是皇帝朱標的姐夫,但卻是北平軍鎮中的老人,因為其身份是皇親的緣故,所以一直沒有被授予過正職,這次太子為了把他舉薦出來,使了不少勁。
另外關於其他被更換的官吏缺口,引起了朝堂各派系的爭奪,但還是在皇帝的操作下。把決定權大部分留給了太子朱雄英。於是,剛剛被皇上鼓勵過的二皇子一系,立即有些警覺起來。
皇上到底在做什麼。不是一直在維護二皇子嗎?現在怎麼又開始維護太子了,皇帝心目中最佳的儲君到底是哪一個呢?
有種不好的感覺從每個人的心中升起,皇上不會是想要分裂大明吧,現在的勢力範圍很明顯,太子坐擁遼東、山東、河北、河南、安徽和東亞諸藩的主動權。
而二皇子朱允炆在西北諸地、四川、雲南等地有著較好的關係,三皇子靠著海運貿易,把江浙、福建、兩廣和東南亞諸藩連接在一起。
該是誰的就是誰的。皇上分的很清楚,比如說太子派遣朱志均想要染指漳州。那是三皇子的勢力範圍,稍有差池就被肢解了。還比如西北是二皇子的勢力範圍,不知是太子還是三皇子一系想要構陷,但是隨即也被皇上化解。
而如今。又輪到了太子受到保護,難道皇上真的是想分解大明嗎?這種想法在大家的心目中揮之不去,十分懼怕這種後果的產生。每個人都是忐忑不安的,但沒有人敢說話。
朱標苦笑著看著自己締造的這個結局,他很明白大臣們在想什麼,作為天子,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只有他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自己的計劃才能出奇不意的進行下去。而且朱標相信。就算是朝野之間敢這麼想,也沒有人敢說出來,因為說出來。就是大逆不道,就是妄自菲薄的揣測聖意,因為三個派系互相爭鬥的結果,無論是哪個派系的官員先說出來,那都會受到其他人的攻擊,所以不會有人這麼不識相。
但是。偏偏就有那種不識趣的人出現了。
一輪鮮麗的紅日,將紫禁城內照得一片輝煌。奉天殿偌大的廣場內異常靜謐。從丹墀到奉天門中間的道路兩旁。肅立著盛裝儀衛,一個個紋絲不動,如同石雕。油亮的鋪地方磚,潔白晶瑩的漢白玉欄杆,紫紅色的高高宮牆,陽光下熠熠生輝的琉璃瓦,金碧輝煌的奉天大殿,屋脊上栩栩如生的行人走獸……在麗日晴空下顯得格外壯觀,威嚴肅穆。
辰時之後,皇帝退朝,王公大臣們紛紛鴉雀無聲地退出奉天殿。殿院內只剩下肅立的儀衛,春風吹拂的旌旗,益發顯得空蕩、寂靜。
退朝之後,朱標在宮內女官的陪同下緩緩地步下丹墀。包女史躬身導駕,低聲說:「躬請皇上登輿。」
「罷了!」朱標一擺手,望也不望一眼,徑地繞牆而行,朝後宮走去,包女史趕忙追上,同時向侍侯的侍衛、侍女們揮揮手,讓他們離去。
「皇上一定是生氣了!」大家跟在一語不發、怒容滿面的朱標身後,心裡想,「恐怕是為了黃子澄奏本的事吧?」
繞過奉天殿,徑直朝乾清宮走去。包女史屏著聲息緊隨著。她入宮多年,深知皇上秉性,在這樣火頭上,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憑著善於揣度皇上心理和多年來侍奉皇上的經驗,包女史果然猜中了皇上發怒的原因。
但是他只猜准了一半,朱標的震怒,固然因為告老歸國的藩王府長史黃子澄勸諫皇上應早樹太子威信,不可朝三暮四等等而觸發,但還有一件事更讓朱標憤恨。
智光的籌謀,讓朱標隱隱約約看到一個人的身影,那就是無事生非的姚廣孝,他沒有想到佛教的人是如此執著,竟然用了自己的兒子作為籌碼。當然,這是賓鴻看到事態發展之後所猜測的結果,沒有任何遲疑,在接受大理寺審訊的時候,就公然開始揭露,他們這次之所以謀反,是因為北平法雲寺主持,也是大明王朝太子的師傅智光這個老禿驢指使的,並列舉了證據,以及智光邀約唐賽兒見面的書信等等,讓大理寺嘩然,也讓大明朝野嘩然了。
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打斷了朱標的計劃,現在矛頭指向太子,就算是朱標懲治智光,那麼和太子也脫不了關係,這已經不是小問題了,如果糾纏下去,那就是太子私德的問題,而大理寺所奏賓鴻的供狀如果屬實,真是一個棘手的事兒。
而在今日朝堂之上為這個事情爭吵不休的時候。本來已經火藥味頗濃的奉天殿,由內閣大臣楊榮呈上,由致仕藩王府長史黃子澄手書的奏摺又傳了上來。開始為太子辯護,這種辯護無疑是在油鍋里撒了一把鹽。更加激起了各派系的爭吵。朱標心中快快不快,沒等群臣奏事結束,便憤然離座退朝。
走進乾清宮西閣,顧不得脫去龍袍,便走到御案前坐下,伸手從鍍金筆架上取下一支工管狼毫。包女史急忙趨前揭開龍紋端硯,輕輕平放。研好墨,退至一邊垂手侍立。朱標鋪開印有黃龍暗紋的信箋,將狼毫在硯池裡蘸了蘸,但是突然呆住了。懸腕不動,怔在了那裡。
深深地嘆了口氣。他百思不得其解,智光和唐賽兒有勾結的事情,他早有聽說,但是這次賓鴻也太激進了吧,在大理寺和刑部會審的情況下,竟然毫不遮掩的說出了事情的真相,讓人連有掩飾的機會也沒有。
而且,智光邀約唐賽兒的書信是怎麼在亂軍之中保存下來的。又是怎麼被帶到京師,怎麼會出現在賓鴻手中,直接在大堂之上作為證據指責智光。也等於間接的指責太子呢?
賓鴻可是欽犯加上俘虜的身份,在青州投降,在濟南被關押過,輾轉來到京師,在刑部大牢中又羈押了近半個月,這麼久的時間。那書信就算是可信,但是怎麼能保存下來呢?
但是事情已經公開。沒有掩飾的餘地了。朱標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有狼狽的這一天,本來想找一個宗教的借口,讓太子對智光失去信心,然後趁機剷除佛教,至少也要讓佛教永遠也翻不了身,但是現在一切都沒有必要了。
想到了這裡,朱標低下頭來,有蘸了一下墨水,手提起狼毫奮筆疾書道:「煽動叛亂,離間皇親,夷族,棄市。」
寫罷,將御筆一摜,推開御座,站起身來。正考慮怎麼應對黃子澄的奏摺,御前值班的侍衛走了進來行禮道:「啟稟皇上,智王殿下求見。」
朱標插上筆筒,想了一下,說:「宣他進來。」
包女史連忙將龍椅擺正,侍奉皇上坐下,從侍女的托盤裡端過一杯新沏的熱茶,放在御案上,退步一旁躬立著。
智王朱棡步履輕捷地走進乾清宮西閣御書房。瘦削的身材,清癯的面孔,細白的雙眉下閃著充滿慈善的目光。他知道自己這個時候來拜見皇上有些不對,但是他還是要來,他已經快七十歲了,也沒有什麼可畏懼的了。幾個兒子都被封了王,雖然分佈在大明的周圍四處,可是他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牽挂的了。
他智王一系,算是已經開枝散葉,而年底,就是他徹底退出政治舞台的時候,在這之前,他還要做一件事情,就是關於最近風傳最厲害的太子牽涉謀反案。
朱棡疾步走近御案,便要跪拜,朱標擺擺手,示意侍女扶朱棡坐下。
「皇上……。」朱棡在御座東首前鋪著綉墊的椅子上剛坐下,便探身欲說,見朱標皺皺眉頭,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皇帝拿起御案上黃子澄的奏摺,翻閱著。
「諸王,您是為了今日朝會上發生之事來見朕嗎?」
朱標邊看奏章邊問朱棡,眼睛雖然沒有看,但是心裡卻是十分清楚。朱棡欠了一下身回答說:「皇上所言極是,老臣正是為此事而來。」
「你覺得黃子澄奏摺上說得有理么?」朱標從奏章上將目光移了過來,食指敲擊著左手拿著的奏章道:「就是這個奏摺……。」
朱標本想避而不談奏摺,直接勸諫的,因為他畢竟是宗親,而黃子澄畢竟是外人,他不能拿外人的意見來勸諫皇帝,但是見朱標威嚴地逼視著,連忙說:「皇上,老臣本不想提及奏摺的,但是皇上既然提及,那麼老臣就說一下……。」
「老臣以為,此事疑點過大,皇上不宜牽涉太子過甚,相反,在此時,正應該如黃子澄所言,要極力的維護太子的威嚴,老臣知道,皇上想殺那智光以堵天下人之口,但是老臣認為,智光不但現在不能殺,而且要保護……。」
「當然,老臣更加知道,智光必然不是無辜,賓鴻所言,幾近屬實,但是皇上,如憑藉區區一個叛匪所言,就定論太子身邊之人有罪,那麼勢必會給其他人以機會,他們可能不會針對太子,但是卻會尋找各種途徑,將太子身邊近臣慢慢剝去,這種事情,不得不防啊,皇上……。」
朱棡那長長的臉上所有的線條都因為緊張而繃緊了,灰黃渾濁的老眼中,滿是不安,嘴角不能自主地抽搐著,雪白的鬍鬚隨著掀動,其實這位年老的智王在觀察皇上的舉止時,已經明白自己所料不錯,皇上的確是準備拿智光開刀,來個殺一儆百了。
朱標聽著朱棡的話,沒有任何錶情,包女史輕手輕腳為皇帝和智王各換了一杯熱茶,朱標端起茶盞抿了兩口,點點頭,道:「王弟,關於這些,朕自然會有決定,諸王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朱棡沒有想到只說了幾句話,皇帝就下了逐客令,但這個逐客令卻是聖旨,他不得不遵,正要下去,就聽見皇上吩咐道:「八百里加急,傳方孝孺進京……。」
聽到這個旨意,朱棡頓時放心了很多,很輕鬆的告退,誰也沒有想到,這次是他最後一次步入紫禁城中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