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花羨魚絕處重生卻疑是南柯一夢(一)
滿腹的仇恨還在翻騰,恨不得與柳依依同歸於盡的決絕還在心頭,花羨魚卻猝然驚醒了,茫然四顧,原來自己只是孤身枕臂睡在池邊的石板凳上。
六月雪落了花羨魚滿身,一頭一臉的花香散落,蜂蝶鬧穰穰的繞著她。
池邊沿岸上擺著一朵殘荷,掉落花瓣幾片在池中,或如小舟般漂浮在水上,或沉到池中,不見蹤影。
再往遠些瞧去,雲淡風輕,荷香滿池,荷葉蕩漾。
這樣的情景花羨魚並不陌生,這應該是她老家廣東合浦老宅里的景緻。
可他們一家赴南都已是多少年的事兒了,怎的忽然又回來了?
花羨魚不禁有些恍惚了。
慢慢的,花羨魚坐起身來,抖落一身的花瓣,從石板凳上下來,就覺枕著石凳的半身冰涼,眼前有些發黑,腳下一陣踉蹌,險些掉進池子里去。
好一會子花羨魚才穩住了身形,一步一步從樹蔭里走出,讓驕陽攏了一身的暖光,這才驅走了寒氣與眩暈,回過神來觀望四周。
碧波水池,假山子石,青磚紅瓦,花鳥魚蟲,樹木蔥蘢,果然是老宅里的園子。
古有云:西珠不如東珠,東珠不如南珠。這南珠,說的正是花羨魚他們老家的合浦珍珠。
花家祖輩採珠,養珠,到了花羨魚曾祖父這一輩,他們家的珍珠更得皇帝欽定為進貢御用的珍珠,讓花家立於鼎盛之時。
老宅正是那時修的,整個宅子由左右兩路,五進的四合院而成的。
大門位於右路院子的坎位,是青磚雕花的門樓,兩旁是耳房,這為一進。
宅中左路前頭是給家裡下人住的院子,後頭穿過一道垂花門就是這個園子。
記憶中,園子里只住了花羨魚的繼曾祖母劉氏。
花羨魚故去的曾祖父一生娶妻室兩房,納妾室四房。
子嗣,有先頭亡妻封氏所出的長房嫡子花晉華,接著是二房庶出的花晉榮,最後是填房劉氏所出的——花曾祖父的老來子——三房的花晉明。女兒也有,只是都當是潑出去的水了。
花老太爺對三個兒子,不管是正出庶出的都一視同仁,但對長子花晉華另有期望,望花晉華能考取功名,走仕途經濟之道,摘去商籍,光耀花家門楣。
花晉華正是花羨魚的祖父,只是花晉華卻是個福薄不壽的,沒等來高中便先其父親而去了。
花老太爺只得將希望寄於長孫花景途身上。
花晉華一生只娶了花羨魚的祖母楚氏,又只得花羨魚父親——花景途,一子。
花景途讀書刻苦,也不負眾望,頭回入試便中稟生,那時花老太爺已彌留,正是在得知此好消息后,欣慰而終的。
可自打花景途中了稟生,就屢試不中了。
而在花太爺死後,花家不論是進貢珍珠,還是家裡的營生,劉氏都以花景途讀書心無旁騖才是首要,不讓長房插手了,將家中的一切進益都抓在手裡交給三房打理。
長房還好,當初花羨魚的祖母楚氏和母親康氏都是嫁妝豐厚的,這些年康大奶奶又持家有道,日子雖比不上三房,卻也還算寬裕。
倒是二房不容易,在花晉榮在世時,家中事務還能插手一二,等花晉榮一去,二房便只能等著三房從指頭縫裡漏出三多兩少來過日子了。
二房自然不滿的,可有劉氏坐鎮,也翻不出大浪來,逼著二房依附了長房。
再說回老宅。
老宅右路的四合院,才是正經的正房大院。
花家因劉氏尚在,未能分家,三房人人口不少,但都同住老宅。
二進院子有大天井,上下為面闊五間的上房和花廳的倒廳,左右是三間的廂房,並無抄手游廊,只有連接各處的檐下廊。柱子也非北邊那樣的大紅奠石基圓木柱,而是麻油石的石柱,所以就沒有了北邊四合院那樣的雕樑畫棟,只有石柱的樸實本色。
這進院子,住的正是花家的長房,上房是花羨魚的祖母楚氏獨居,東西廂房則是花景途夫妻和長子花淵魚起居坐卧之處。
四合院里不論是上房還是廂房都沒耳房,只在上房和東廂房的夾角處有一小穿堂可到三進的院子里去。
三進院子二房一家所居,結構同前頭相同,只是沒花廳和倒廳,多了緊貼著前院上房的公背屋,這屋子是用來供奉祖宗神樓的。
這進院子上房住的是花羨魚的三堂叔花景懷夫妻,左右廂房是花景懷的兒子們住著。
四進的院子自然是三房所居之處了。
再往後就是后罩房,花家一概未出閣的女兒,不論輩分都在那裡住著。
就花羨魚這一輩和前一輩的花家女兒也有不少。
花羨魚上頭有一位長她一歲的庶出姐姐,叫花玄魚。
而二房花景懷也有女兒,分別是比花羨魚長兩歲的大堂姐——花雙魚,和比花羨魚長一歲半的二堂姐——花戲魚,還有比花羨魚小兩歲的小堂妹——花映魚。
三房的花晉明雖是長輩,卻比花羨魚父親花景途還小一年,所以還未有孫子輩,只有花景貴一子,和女兒花如玉、花如香。
花如玉和花如香年紀雖同大堂姐花雙魚相差無幾,可因著輩分,花羨魚她們也需稱一聲姑姑。
花羨魚順著記憶,走出了花老太劉氏所住的園子,一路四處張望,竟然和當初一般,沒有絲毫不同,讓花羨魚愈發疑惑了。
「難不成『那些曾經』,都不過是我的南柯一夢?」花羨魚喃喃道,只是她分不清到底醒來前那些是夢,還是現下才是夢。
花羨魚整個人毫無精神的四處遊盪著,也不知在找什麼,迎面便走來兩位韶華正紅,年紀相仿的少年郎來。
少時,兩少年也瞧見了對面而來的花羨魚。
身穿薑黃色衣衫,面目可親的少年揚聲道:「小妹可是同姊妹們到園子里給老太太請安去了?怎的這時候才回?」
原來說話的正是和花羨魚一母同胞的哥哥——花淵魚。
而另一位少年,劍眉高吊斜飛入鬢,目橫丹鳳眸光清朗,身姿修長挺拔如松。
再看他頭戴南珠的銀冠,身著顏色清淡的素服,卻也不能減他半分風姿。
真真是俏若春花,潔比秋菊的人物。
只是這位素服少年不知為何,見到花羨魚之時竟略有些狼狽,欲要躲閃。
花羨魚不用細看,便知這位素服少年就是韓束了。
想起夢中,韓束總和柳依依談詩論對,為能同韓束亦有共同話語,她逼著自己去背誦柳依依所出的詩集。
記得裡頭正有一首,可謂是她自遇見韓束以來的寫照。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每每讀到,花羨魚無不感慨之貼切。
只是如今大夢方醒,花羨魚心頭怨恨難消,也才知她做不到「不能羞」了。
韓束見躲閃不過,一時略是尷尬作笑,同花羨魚問好道:「羨……羨魚妹妹好。」韓束一面問候,一面做好了花羨魚會似以往那般撲過來,他好閃避的姿勢。
沒想花羨魚只是腳下發虛著,飄一般地走過來而已。
「妹妹你怎麼了?」花淵魚忙過去問道。
花羨魚覺著頭重腳輕,十分不舒坦,但唯恐哥哥憂心,耽誤了哥哥的功課。哥哥書得用功,記得在「那些曾經」裡頭,哥哥日後雖不能狀元及第,卻也是二甲傳臚。
再聽方才花淵魚同韓束的談論,可知秋闈在即了,故而花羨魚便強作笑顏道:「哥哥莫要擔心,不過是方才見日頭炎炎,園子里樹蔭底下倒是陰涼避靜得很,就靠石凳上眯了一會子,現下不過還沒醒過盹來罷了。」
花淵魚嘆一氣,道:「你這貪涼的性子,多早晚才改。」
兄妹兩人又閑話了幾句寒暖,花羨魚這才蹲福辭了,晃晃悠悠的又離開了。
這期間,竟然連一眼都未曾看過韓束,讓韓束愕然不止。
花羨魚雖是這般說,可她的面色卻是如何都掩飾不住的,花淵魚只道妹妹是受了什麼打擊挫折才這樣。
想罷,花淵魚領著韓束到一處人稀僻靜地,略顯老成道:「不怕表兄惱,我們家也不是沒那自知之明的,怎耐妹妹豁出去了臉面,而長輩們也不過道妹妹她小孩兒心性,這才縱容了她。家父家母又怎麼會不知的,像我家這樣小門小戶出身的女子,如何能同南都書香世家的大家閨秀可比,表兄不能入眼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小妹到底年紀尚小,若是衝撞冒犯了,表兄只管告訴家父家母,自然有他們管教,表兄又何必這般傷她臉面,她到底是女兒家不是。」
韓束一聽這話,立時就明白了,花淵魚是以為自己不耐煩花羨魚的糾纏,私下對花羨魚說了重話,傷了花羨魚的心。這可冤枉死他了。
在他韓束看來,花羨魚也不是一無是處的。
花羨魚長得面若銀盤,杏眸噙露,相貌不算十分上乘,可也不醜;身姿豐瑩,卻不臃腫,十分討喜。
花羨魚此般形容,雖不似南都時下那些嬌裊不勝的女子,但也不嬌柔做作,且為人熱誠純真。
故而韓束雖被花羨魚處處糾纏,不勝其擾,但也從不生厭。
一來因少年心性,二則以為得一女子傾慕,乃人生得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