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卷五・完結
「先生,你還好嗎?是出了什麼問題嗎?」
身後傳來修女嬤嬤奇怪的問話,然而羅修卻發現此時此刻自己完全沒有心情回答她哪怕是一句「我沒事」,當各種線索以及疑點忽然被串聯起來,在距離真相眼瞅著還有一步之遙的地方時,他卻站住了腳——只是因為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遲疑。
他轉過身,將手中的煤油燈稍稍拎高一些,這樣他就可以看清楚站在自己身後的修女臉上的表情,遲疑片刻后又問:「當時那個女人就是在這兒……生產的?」
「是的,」修女說著,指了指院子角落裡,那完全被籠罩在牆角投下的陰影之下,如果不仔細壓根就看不見的小小木屋,「就在那所房子里,當時血弄得到處都是,我怕嚇著孩子們也怕有人好奇來看,就索性在之後將整個花園封閉了起來。」
羅修沉默半晌,片刻后又道:「對不起,修女嬤嬤,我知道這樣問有些奇怪,但是我還是想請問一下,當年那個在風雪中來到孤兒院,請求你幫助的女人長什麼模樣?」
「很漂亮,很年輕,」這是修女的回答,「擁有一頭深色的長捲髮,她說起話來的時候法令紋有些深,哦,原諒我一個老太婆的記憶太糟了,只不過時間真的距離現在太久遠了——說不定現在那個女人已經走出了陰影,有了屬於自己的健康的孩子,是的,真希望是這樣,好人總該會有好報,她是真的愛自己的孩子。」
在修女的描述中,羅修輕輕地抿起了唇——他小的時候偶然在瑪麗蘇姨媽那兒看見過他的母親的畢業照,確實是個漂亮的女人,而最重要的是,她那個時候的照片上就已經擁有法令紋了,這讓她比同齡人看上去又要成熟一些,所以當時羅修還多看了幾眼。
只不過瑪麗蘇姨媽沒給他多看,就立刻收起了照片。
再後來他想去找時,那張照片就再也找不到了。
有時候他甚至幾乎要懷疑關於照片的那段記憶是他自己虛構出來的。
「這麼說,在童謠里的那個艾麗斯,她沒死?」
羅修輕輕地問,那聲音幾乎要被吹散在風雪之中,而聽了他的話后,修女卻微笑了起來,她搖了搖頭——
「傳聞和現實總是有所出入的,先生,更何況那晚所有聽見響動的孩子都被嚇壞了,他們的觀念簡單直白,大概是猜想如果一個人那麼痛苦的話,那她必定是已經在接近死亡——事實上,就連我原本也以為她撐不過那個晚上,因為她難產了,孩子整個的位置是打橫在她的身體里的,而且被臍帶纏住了脖子,那一晚我們就像是在跟時間賽跑——她的尖叫聲驚醒了當時孤兒院里所有的孩子,將大家都嚇壞了,後來孩子成成功生下來時,她已經筋疲力盡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孩子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因為時間太久而斷氣了。」
「你確定?」
「我確定,因為我親手抱過那個孩子,抱在手裡時那冰涼的感覺至今讓我覺得歷歷在目……喔,擁有一頭漂亮的黑色頭髮的男孩兒,我猜他的父親應該擁有東方血統——」修女說到這,忽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似的,她掀起眼皮飛快地掃了面無表情站在自己面前的黑髮年輕人一眼,而後,算不上是多麼突兀地閉上了嘴。
羅修見她不說話了,只好主動問:「之後呢?」
「之後,我見她過於虛弱,就想去弄一點兒水來給她,就轉身回到建築里取水,但是當我回來的時候,她人已經不見了——真難想象在那種情況下她是怎麼移動的,但是她確確實實是不見了,屋門前的積雪上甚至沒有她離開的痕迹。」
「……」
「之後,孤兒院里就開始流行起了《籠中鳥》的童謠,不知道是誰興起的,只不過這歌詞確實跟那晚發生的事情十分吻合,孩子們甚至用它來選拔聖誕節被帽匠先生帶走的那個人——有時候我覺得我應該阻止他們,畢竟這件事最初的原型並不是那麼令人愉快……」
「……」
「如今那位名叫艾麗斯的女士人在哪我們不得而知,我們也不知道那名還沒有誕生就已經在母親腹部死去的孩子有沒有進入天堂,我但願一切都擁有一個好的結局——畢竟這件事確確實實地發生在這所孤兒院里,也如同孩子們所說的那樣,艾麗斯是我們這兒意義上唯一出現過的真正的母親。」
「……」聽著修女的話羅修心中湧上一股複雜的情緒,羅修在沉默半晌之後,最終還是在修女莫名其妙的注視之中淡淡道了聲,「謝謝。」
太陽緩緩從地平線升起時,羅修親手將三座掩藏在積雪中的墳墓清理了一番,他最終沒有到那個小屋子裡去看看便告別了修女轉身離開,當他離開的時候,大概修女已經發現了他比來時更加沉默這個事實,更何況當他們的對話即將結束時,黑髮年輕人的道謝顯得如此的不自然——
畢竟那是修女對於上一位艾麗斯以及她夭折的孩子的祝福。
、
又關眼前的這位黑髮年輕人什麼事呢?
修女甚至不敢多去深想,便轉身投入了新的一天開始的忙碌準備工作中。
而此時,告別了孤兒院的黑髮年輕人已經在來時的路上走出了很遠,雪地之上留下了一串他深一腳淺一腳的腳印,雪稍微小了一些,風還是在吹著,陽光照射在雪地上讓一些雪花消融將周圍的空氣又降低到了一個新低度,當羅修走出很遠回過頭髮現自己再也看不見孤兒院的影子時,他能感覺到自己渾身上下都是濕漉漉的汗水,而他的手腳卻是發冷的。
他幾乎已經很確定當年的那個嬰兒就是他,而他從未見過面的母親,就是上一個艾麗斯。
他的母親還活著。
而且成為了眾人眼中「高大全」的形象。
令人覺得諷刺的是,作為當年那個可憐的夭折的孩子,羅修也還活著,而作為那個擁有「高大全」形象的女人,他的母親卻將他毫不猶豫地扔到了親戚的家裡,並且一扔就是二十三年,期間,她從未回來看過他哪怕是一眼。
他一直以為她已經死了。
可是她還活著,裝神弄鬼地活在他的身邊!
想到這裡,羅修感覺到了難以平息的憤怒以及被愚弄感——而當他回過神來時,他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屬於紅色皇后的宮殿門外。
抬起頭,是高高的圍牆以及華麗冰冷的建築,看著那扇冰冷的鐵門在自己面前「吱呀」一聲自動打開……「啊,最後還不是灰溜溜地跑回來了。」壓低了聲音嘟囔了聲,羅修有些嘲諷地勾了勾唇角,裹緊身上那因為變得濕漉漉的而異常沉重的斗篷,正想要抬腳往自己寢宮的方向走,沒想到一抬頭,卻直直地對視上此時門邊的一雙淡然的異色瞳眸。
金色的瞳眸在陽光下閃爍著燦爛的流光。
紅色的瞳眸則如火,彷彿可以看穿一切,在那樣的目光注視下,羅修總覺得自己彷彿被扒光了,看穿了一切。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羅修,兩人對視片刻,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良久,站在門邊的男人這才率先打破了沉默:「皇后陛下,如果您有出門的需求,可以提前通知大家,希望您可以體諒一下一覺醒來發現侍衛都倒在門口而紅色皇后本人從他的床上憑空消失時大家的心情。」
「……喔。」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更希望聽見的回答是『抱歉,不會再有下回了』。」黑暗公爵的嗓音淡定極了,他就像是沒看見此時濕漉漉蔫兒吧唧站在門口低著頭不說話的黑髮年輕人究竟有多麼狼狽。
……哪有這種人啊。
羅修忍不住掀起眼皮子掃了他一眼,卻只看見了男人緊繃的下顎弧度——看上去倒像是真的生氣了的模樣,倒不是為他的亂跑,反而像是因為他把自己搞的像是要飯的叫花子?
「抱歉,不會再有下回了。」
羅修跟著鸚鵡學舌似的重複了一邊道歉的話,卻在這時,站在他身邊的男人主動出手,用自己那並沒有多少溫度的手自然而然地牽過他的手腕——在兩人冰冷的手觸碰到的那一刻,羅修微微一愣。
在那一秒,他忽然發現自己似乎整個人都鬆懈了下來,如同一枚被戳破的氣球,鼓鼓囊囊的,卻在「啪」地一聲后只剩下了一層乾癟的皮囊;又如同是心中某座建立依舊的塔壘,在這一刻轟然倒塌支離破碎。
前所未有的疲憊,彷彿是撐著他從孤兒院獨自走回來的那一口氣在這一刻忽然從胸腔中傾瀉而出。
他垂著頭,任由身邊的高大男人將他牽入浴室,脫掉身上緊貼著皮膚濕漉漉沉重的衣服,浴缸里溫熱的水蒸騰而起將室內溫度迅速提高,而這個時候,羅修才覺得自己回到了人間。
……
這一次,是他在黑暗公爵替他塗抹沐浴乳的時候主動用雙臂勾上了他的脖子。
他身上那華麗的禮服甚至還沒來得及脫下便被黑髮年輕人拉近了浴缸里,寬大的浴缸同時容納下兩個男人的體積卻並不顯得擁擠,只是裡面的水「嘩啦」地一聲從浴缸邊緣湧出,那巨大的水聲幾乎要將在浴缸中雙唇緊緊貼合在一起的兩人熱烈的接吻聲所掩蓋……
一個簡單的泡澡最後又變成了一發不可收拾的□□。
當完事之後男人將兩個人都各自收拾乾淨時,羅修覺得自己已經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了。
他心安理得地讓男人將他抱到卧室中的大床上去,指揮他給自己找來刮鬍子的剃刀,因為他覺得的自己的鬍子又長出來了一點;在對方給他拿來剃刀之後,他又對即將到來的午餐菜單從頭到尾地做了一番要求,當他挑剔地將小羊排使用的山羊出生幾個月這種條件都刻薄地安排了一邊后,掀了掀眼皮,卻發現坐在床邊的男人絲毫沒有發火的跡象。
反而是見黑髮年輕人停下來后,他挑了挑眉。
「說完了?」黑暗公爵問。
「……說完了。」羅修老老實實地回答。
「會照您的要求去做,在此之前,請好好地呆在這裡。」
黑暗公爵扔下這麼一句話后,便站起身轉身離開。
「……」
只留下羅修一人在房間之中。
當房間里重新安靜下來,他眨了眨眼,視線從門口挪開,停留在了此時放在床頭櫃前那把鋒利的剃鬚刀片上。
羅修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
他知道,是時候了。
是時候離開這場夢境。
而當他在現實中醒來之時,還有更多的問題等待著他去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