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chapter 4 奢華宴會
【泰倫斯·海曼·阿爾德雷特因涉嫌煽動平民謀逆,女王判決如下——剝奪泰倫斯公爵爵位和阿爾德雷特之姓氏,發配戴克厄戴斯。】
那一刻,整個世界暗淡無光。
泰倫斯眯起眼睛注視著高高的看台,身著白色長裙的女王端坐在那裡,安格斯就站在她的旁邊。他同樣穿著白色的禮服,筆挺的衣服上鑲綴著各式珍貴的寶石,襯著一頭金髮和白皙肌膚,漂亮的像是整個人都在發著光。
安格斯從沒有穿過這樣奢華的衣服,即使泰倫斯總是說他的衣著打扮太過樸素。那個時候,對方是怎麼回答的來著?
——我已經艱苦慣了,穿得太華麗總是不太習慣。
現在泰倫斯已經被趕出了阿爾德雷特家族,安格斯作為新的族長立刻就習慣了奢靡的貴族作風呢。
泰倫斯有些暈乎乎地想著,然後把視線移向安格斯的旁邊。青梅竹馬的好友正站在他的身旁,臉上露出殷勤的笑容。自從泰倫斯被關進監獄,他就再沒有見過這位唯一的朋友。
在烈日的暴晒下,泰倫斯的頭越發的眩暈。明明他所在的地方遠比遠處打著傘坐在蔭蔽下的人們更加明亮,泰倫斯卻覺得自己即將被烏黑的沼澤所淹沒。
他輕輕地掙動一下,手上的鐐銬便發出叮叮噹噹的脆響。
安格斯似乎聽見了這細碎的聲音,扭過頭來。那目光帶著狡黠與鄙棄,狠狠地刺中泰倫斯的心臟。
他就此踏上了前往犯罪之都的旅途。數千里崎嶇的道路,全靠泰倫斯一步一步走過——身為待罪之身,他怎麼有資格乘坐馬車呢。
艱苦的沿途生活徹底熬壞了不知勞苦為何物的少年的身體。
等到泰倫斯進入戴克厄戴斯,他已經變得頹敗而沒有人氣,好似一個剛剛從棺木里爬出來的鬼魂。可是沉重的勞役和其他罪犯的欺凌並沒有給泰倫斯一絲喘息的機會。
——他已深陷深淵,並永無出頭之日。
僅僅只是三年,泰倫斯便已經看見死神的黑翼輕輕滑過他的頭頂,死亡的陰影緩慢而切實地將他籠罩。安格斯的手段太漂亮,他早就知道愚蠢如泰倫斯這樣不知世事的貴族少爺,即便沒有斬草除根也絕不會有任何東山再起的機會。向女王求情讓泰倫斯免於死亡,不僅為他增添了溫柔和善的美名,也使得泰倫斯飽嘗喪失尊嚴、卑弱如螻蟻的痛苦滋味。
泰倫斯早就想明白了一切,可他宛如沒有知覺的乾枯木樁,只能躺倒在酸臭的床褥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懦弱無能地死去的模樣。
那種絕望到讓人瘋狂的滋味,他發誓絕不再嘗。可是——
【泰勒斯哥哥,你實在不該因一己私慾,害的這麼多人陷入苦難的境地。國王的寶座難道就這麼重要?你竟然為此犯下這麼多不可饒恕的罪孽。】
*
「啊……」
泰倫斯睜大了雙眼,胸膛劇烈地起伏。
他深深呼出一口氣,坐了起來,儲存在眼眶中的淚水因為重力從眼裡滾出來流到乾澀的嘴唇上。
泰倫斯舔了舔唇角,嘗到了苦澀的味道。
人們總是傳說,人在死後度過冥府之河時,會因為河水的洗刷而忘掉生前的種種往事,宛如一張白紙去迎接新的生命。泰倫斯覺得這大概是神祗所做的最明智的決定,沒有之一。
承載了太多記憶的靈魂就像是背負了過多行李的旅人一樣,這份重量會壓垮一個人的脊樑。
但泰倫斯連為此抱怨的資格都不具備。因為如果他連前世的記憶和經驗都喪失,也許根本就沒有站在安格斯對立面的機會——這並非是出自於自我貶低,而是叫人不快也必須承認的事實。
不斷重複的生命是命運賜給他的唯一寶物,他不僅不能棄之如敝履,還要將它時時珍藏、刻刻回想。
一個人若是過的太苦,就連痛苦也能拿來當幸福。
泰倫斯從來都不是個幸運兒,他也再不期望自己能夠蒙神眷顧。如果他一次又一次的重生僅僅是為了給安格斯·艾倫這個人的人生增添輝煌的一筆,那麼他不介意盡最大的努力讓對方過得痛苦而艱辛。
如果他註定要死在安格斯的面前,那麼這一回他也要將對方扯下地獄。
——他將為安格斯奉上一次比一次更加襤褸而險惡的人生。
綠眸中不斷翻滾的陰暗情緒醞釀著即將來襲的狂風暴雨,但是泰倫斯的面目依舊清冷,他必須足夠聰明,也必須足夠清醒。
亞當·史密斯走進來的時候,泰倫斯已經不知道抱著被子在床上坐了多久。
年輕的管家不知道小主人的複雜的心事,他將濃郁的紅茶和精緻的點心放在床前,和泰倫斯道了早安:「今天起得很早呢,少爺。是為了晚上的宴會而感到緊張嗎?」
泰倫斯掩去臉上的沉鬱,將漂亮的骨瓷茶杯拿起來一飲而盡:「我可不再是從前的小不點了啊。」
即使心理再怎麼成熟,外表還只是十歲孩童的泰倫斯說出這種話大概會讓人忍不住會心一笑吧,但是生性嚴謹的亞當卻一臉贊同地附和小主人的說辭:「沒錯,少爺已經成為能夠獨擋一面的貴族了。」
泰倫斯挑了挑眉,他把手中的杯子放在托盤上,從床上跳了下來。
「少爺?您的早餐?」
「沒什麼胃口,比起吃飯我更想洗澡。」
因為晚上的噩夢而出了一身冷汗,那種黏膩的感覺讓泰倫斯不舒服極了。
早在小公爵沒有繼承爵位之前,亞當就已經領教過了泰倫斯說風就是雨的隨性——畢竟年幼的小貴族再怎麼軟糯可愛,也總是帶著嬌慣的任性——他示意身後的侍女們去準備浴室,自己則上前一步將泰倫斯抱了起來:「即使如此,少爺也不該光著腳踩在地上。早餐我會隨後送到浴室,希望您考慮到自己的身體多少吃一些。」
「是、是——」泰倫斯沒什麼所謂的打了個哈欠。「說起來今天怎麼沒有看見博格呢?」
「因為宴會的準備有一點瑕疵,執事長先生正在處理。」
「哦。」泰倫斯點了點頭,「今天晚上不會出什麼差錯吧?」
「請少爺放心,今夜必然屬於阿爾德雷特。」亞當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所以少爺只管挺胸抬頭就夠了,沒有任何需要您顧慮的事情。」
泰倫斯抬眼看了看錶情肅穆的管家,被他這種拐彎抹角的安撫舉動弄得搖頭失笑。
*
在這個明媚的春日早晨,關於阿爾德雷特晚宴的話題正被許多人提起。
帕西諾公爵府。
萊昂內爾·帕西諾——這位除去泰倫斯碩果僅存的公爵大人已經四十六歲。他有著皇室著名的翡翠眼眸,和一頭摻了銀絲的深棕色捲髮。他的五官深邃,並因皺紋而顯得陰鷙刻薄。
當下,他坐在書房的紅木桌前,手中摩挲著一封燙金的請帖,請帖的下方正是阿爾德雷特家族的蒼鷹印紋。
公爵的兒子澤維爾·帕西諾正站在父親的右手旁,注意到父親晦澀的神情,忍不住開口道:「不過就是一個不成氣候的小鬼頭罷了,您看他前兩天在眾位貴族和大臣面前的表現,哼,完全不足為懼。這種宴會不參加也沒人敢說什麼。」
萊昂內爾搖了搖頭:「你還是太過年輕氣盛,澤維爾。即使你再看不起別人,也該維持應有的風度。欺負一個年幼失怙的小孩子可有違帕西諾家族的風範。」
「那麼……」
「我們當然要去看看你這位可愛的小堂弟。」
萊昂內爾拿著請帖敲了敲桌沿,露出飽含深意的笑容。
而在溫絲萊特伯爵府中,伯爵先生也正在對自己的小兒子耳提面命。
「愛德,如今阿爾德雷特小公爵閣下身份尊貴,你更要對他表現出親密和友好,他將會是你珍貴的幫手,明白嗎?」
「當然,父親,就像我一直以來所做的那樣,我絕不會讓您失望的。」
愛德華·溫絲萊特恭謹地低下頭。
溫絲萊特伯爵有三個兒子,愛德華作為其中最小的一個深得老伯爵的喜愛,可是按照貴族的傳統,在他死後他的小兒子除了能得到一小筆遺產外連個男爵的爵位也難以獲得。可他又不願自己心愛的孩子前往危險的戰場斬獲功勛,便想法設法將愛德華送到了阿爾德雷特家尚還年幼的獨子面前——大貴族的支持可是飛黃騰達最短的捷徑。而如今看來,這個決定再明智不過,一個十歲的公爵,在沙寧派爾帝國的歷代貴族中都是絕無僅有的。
*
繁複、精緻、奢華、靡麗。
阿爾德雷特的晚宴帶給帝都貴族們的驚喜難以言喻。
眾多用以照明和裝飾的煉金製品充斥在大廳的四周,頭頂細膩而逼真的星空穹頂,煽動著金色翅膀浮在半空中的蠟燭,牆壁上噴涌的發著光的噴泉……
女人們感覺自己彷彿已經置身仙境,男士們則看到了阿爾德雷特家族龐大的財富。
這暗中展示出來的實力確實能將一個孩子武裝到頭髮絲兒上,一些階位較低的貴族們的神情已經帶上了敬畏,但空虛的財富並不能真的使小公爵得到上層社會真正的尊敬,接下來還要看他自己的表現。
泰倫斯今天穿了一件米色短禮服,肩膀處用黑色寶石和絲線勾勒出了一隻展翅欲飛的雄鷹,既表現出了少年纖細修長的身體線條,又帶著高位者的莊重與肅穆。
他帶著博格從樓梯上走下來,一瞬間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本來喧囂的大廳頓時靜了下來。
這位新晉的小公爵並非像他的同齡人那樣恪守著貴族的行止卻顯得本分而僵硬。泰倫斯閑庭信步一樣的態度落落大方又優雅從容,僅僅從氣勢上就很難讓人把他當做一個孩子看待。
不少參加過授勛儀式的貴族先生們都難以把眼前的阿爾德雷特之主與幾天前那個在授勛儀式上倉皇無措的少年聯繫在一起。
泰倫斯滿意地看著露台之下眾人的反應,他從博格的手裡拿過精巧的擴音裝置:「各位尊貴的客人能夠應邀前來參加這次舞會,我感到十分高興。這可以說是我在社交場合的第一次正式露面,之後還請大家多多指教。接下來——祝眾位今夜愉快,乾杯!」
他搖搖舉起手中剔透的酒杯,並得到了樓下貴族們的紛紛應和——泰倫斯今天的表現顯然已足夠合格。
愛德華·溫絲萊特目光複雜地注視著被層層人群包圍的泰倫斯,悄悄地握緊了拳頭。
他作為伯爵之子,雖然時時跟在泰倫斯額身後殷勤討好,其實並沒有多麼看得起這個公爵繼承人。
泰倫斯的蠢鈍和懦弱早就被愛德華摸得一清二楚,而同樣十歲的愛德華卻能夠一邊暗暗鄙棄一邊不動神色地獲得對方的信任,這就已經高下分明。
授勛儀式上泰倫斯糟糕的表現愛德華早已聽說,當時他還私下嗤笑過對方上不了檯面,沒想到今天再次見到泰倫斯,他已經變得如此耀眼,變得愛德華已經無法在他的身上找到優越感。
獲得了爵位就會有這樣脫胎換骨的變化嗎?只要得到了至高無上的權利就能立於眾人之上嗎?
再怎麼早熟也依舊是個孩子的愛德華在心中問著自己。
這時,站在他身後的溫絲萊特伯爵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愛德華抬起頭,發現泰倫斯身邊出現了暫時的空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