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夜逃
紀伊·和歌山境內,落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和歌山臨海,氣候變化比內6稍顯和緩,雪也就下得不是十分兇猛,只軟綿綿的落下,可是借著風勢也漸漸的鋪遍山巒。本應漆黑的深夜,因著高懸的滿月和微弱的雪光而透著幾分清亮,依稀能見著寂靜的山路上飛馳而過的兩匹駿馬。奇怪的是,馬匹由遠而近聽不見一絲清脆的蹄聲,近前了才能發現,並非因為雪深,而是兩匹馬的四蹄都被綳上了厚厚的棉套子,落地只有悶悶的響聲,不細聽的話,很容易被風聲掩蓋。馬上的兩人都穿著黑衣,寬大的斗笠嚴實的遮住了整張臉,只露出下巴。雪已經掩蓋了山路,兩人卻熟諳的催馬疾行,沒有一絲遲疑。
行到山頂宏偉建筑前,兩個人才勒緊了韁繩,無聲的止住了累的只噴氣的駿馬。一前一後翻身下馬,後者隱隱以前者為尊,走到一扇厚重的門前,前者將馬韁繩遞給後者,自己上前,兩短一長的輕輕叩門,如此往複三次,厚重的大門微微的敞開了一個縫隙。應門的是個中年婦人,警醒的探出腦袋看了看門外,確定只有這兩人兩馬,才將門推了個縫,示意二人入內。兩人兩馬依次入內,大門重又掩上,好似不曾開啟過,和歌山上依然輕輕的落著雪,真正的歸於平靜。
中年婦人謹慎的將人引到了一處寂靜的院落,輕輕的收了油傘,而油傘上抖落的積雪,表明她已經恭候二人多時了。婦人又在院門旁張望了一番,才回身低聲詢問二人道「怎麼去了這麼久,可是路上遇到了麻煩?」
「雪天路滑,加了幾分小心。」打頭的人恭敬答覆道,聽聲音竟是個年輕女子。她的答覆並不讓婦人十分滿意,只是想到兩人的任務,她有幾分急切的問「人呢?失手了?」
年輕女子利索的回復道「幸不辱命。」回頭示意另一個人,那人會意,走到馬旁,從馬鞍上抗下了一個筒狀包裹。也難怪婦人有此一問,黝黑的駿馬上,烏黑的包裹,不仔細看,真是分不出來。看到那人利索的手法,卻稍顯粗魯的解下包裹的舉動,婦人的眉皺在了一起,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終是沒說出口。只在心裡暗暗腹誹道,真是粗人,這輩子也就是供人驅使的命了。
那人顯然沒意識到婦人的不滿,將包裹扛在肩上行至婦人面前,習慣性的噗通一聲,將包裹摔在了地上。「啊!你!」婦人驚呼出聲,隨即掩上了口,保養的極好的手指,顫巍巍的指著那人。那人還沒意識到有什麼不妥,卻是領頭的女子上前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後,對著婦人鞠躬九十度,恭敬道「還請掌院贖罪。」婦人氣得渾身發抖,卻顧不得教訓兩人,噗通跪到了雪裡,急急的扶正包裹,解開了捆著的繩子。包裹散開,赫然露出了一個人,看那人溜光的頭和身上的僧袍,竟是個年輕僧人。人已經失去神智,蠟黃的臉,緊蹙的眉頭,雙眼和唇緊閉,鼻翼微微扇動,卻是進氣多出氣少。婦人見此,暗暗鬆了口氣,人還活著,活著就好。
「來的路上顛簸,他吐了幾次,我們……」領頭的女子開口解釋道,卻被婦人抬手止住「此次辛苦二位了,這是主上的賞賜。」隨手從袖子里摸出兩塊銀餅遞於二人。
領頭的人急忙跪下,埋首於雪地,誠惶誠恐道「供主上驅使,乃卑職們的本命,哪敢當主上賞賜。」跟她一起的女子也急忙跪了下來。
「主上貫是賞罰分明的,你們辦好了差事,當得賞賜」婦人看看二人,心想也不算傻透了,還知道輕重。「只是」她略停頓,滿意於二人的謙卑,繼續道「把嘴閉嚴了,一會兒回去,何人問起都別亂說,莫壞了主上大事。」
「卑職明白。」兩人齊齊應了,也就雙手舉過頭頂過了銀餅,恭敬道「謝主上賞賜。」
婦人揮揮手,二人躬身牽著馬,倒退著出了院落。婦人看看依舊昏迷的僧人,微不可見的嘆了口氣,低聲道「誰讓你生為男子,這就是命啊。」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僧人聽。婦人輕輕擊掌,不知從何處,出來兩個年輕男子,跪地等候吩咐。「你們二人將人帶下去。」兩人得令,一個抬肩膀一個抬腿的抬起了僧人。
「小心些,別磕碰了。」想想此人來的路上遭的罪,婦人出聲叮囑道。兩人鞠躬應諾「還有,將人看好了,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拿你們倆的命抵!」婦人的話里透出幾分陰狠,讓兩個男子打了個哆嗦,差點兒將人扔到雪地里。婦人看著二人顫巍巍的退下,心想得趕緊跟主上回稟,主上等得怕是都心焦了,都怨這場雪,早不下晚不下的,耽誤了行程,讓人提心弔膽了半宿。只是謝天謝地,還是趕上了,鬆了口氣,去復命的婦人,也就沒有注意到,她走出院落後,一個人影迅速的向另一個方向奔去。
繪著銀白蘆葦的深棕色拉門緩緩拉開,稍做停頓,又緩緩合上。被炭火烘得暖融融的屋裡,一個中年男子正在翻閱信箋,極平常的容貌,有些微微發福的身材,穿著雪白的裡衣,披著一件深棕色的絮棉吳服。一個著深藍吳服的年老男子,跪著從榻榻米上行至中年男子身邊,貼身耳側,將剛剛來人的稟報,輕輕道來。
「我倒是小瞧她了,只當她是個沒膽的,竟也能下這個決心。」中年男子聽了耳報,只覺得胸口一緊,重重將手裡的信箋拍在了矮几上,几上的燈火,明顯的晃動了一下。
」少爺又何須心煩,只閉了眼裝不知道。」老人見男子沒有出聲,也就繼續說「那人既是這麼從角門偷摸被送進來的,索性讓小姐得了手解了饞,說不定也就丟開手了,那人經此也失了身份,名不正言不順,即使收進來,也不過是個側室,再難和公子比肩。」
中年男子嘆了口氣,道「若真如你想的這樣,也就罷了,只是,那人可不是後院里的那些沒名沒姓的賤民,由得我拿捏,妻主再寵,不過是些玩意兒罷了。」男子又掃了眼被他放在几上的信箋,上面的內容再加上剛剛的事兒,他也就想明白了個中緣由。「也怪我,以為那人進了寺廟落了發,妻主的心思也就歇了,竟就這麼擱下了。」
想妻主平時是個膽小的,竟沒想到也能為了個男子蟄伏許久,大家都以為她掀過去了。可誰想到,被她逮著機會,出手倒是又狠又快,看來是真把人放在心上了。食指的關節在信箋上,一下一下輕輕的敲著。唯一讓他欣慰的是,妻主這次,倒也不只是為了色,她這是想財色兼收!可是,也因著這個,他才更感覺到危險。如果只是圖色,得了手,新鮮勁兒過了,無非也就和後院那些落得一般下場。那人如今的身家,如果真被收了進來,馬上讓自己的地位變得岌岌可危。
老人服侍他已久,自是感覺到了他起了殺心,低聲道「現在也不晚。」男子自然也知道老人在說什麼「人都進來了,現在出手,晚矣!」
「哪用咱們出手,那個心高氣傲的,當年能自己剃髮,今兒被如此羞辱,讓他得了機會,還不得……」老人做了個切腹的手勢。男子聞言,睜開眼,溫和的笑了「我倒是糊塗了。」讚許的對老人點點頭。老人得到示意,自是下去交代一番不說。
年輕的僧人悠悠轉醒,一時混沌,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兒,怎麼會在這兒,他明明做完晚課,正要睡下。神志猛的迴轉,他一下起身,只覺得天旋地轉,艱難的支撐住身體,乾咳了起來。他想起來了,他被人劫了,一路被打橫放在馬背上,顛得他把胃裡所有的東西都吐了出來。
他打量著周圍環境,因為窗戶微開,剛剛就是被忽然而來的冷風吹醒的,月光透過窗縫和風一起鑽了進來,讓他隱約看清了屋裡的情景。他輕輕爬到拉門旁,用力推門,門紋絲不動,看來是被從外面栓死了。頹然鬆手,卻因手劃過的地方觸及的紋路而停頓。
三葵圖紋,他一點兒都不意外,只是沒想到,她竟然敢出手。僧人攥緊了拳頭,抬起頭,事已至此,又何須顧慮這許多。他走到窗前,推開窗子,被灌進來的冷風吹的打了個寒戰。寺內修行清苦,這件薄棉的僧袍,在這樣的雪天顯得有些單薄。
拴緊的門,卻偏偏開了窗,怎麼想都有些不合理,僧人在窗口稍作猶豫,隨即搖搖頭,又有什麼,比他呆在這間屋裡會遭遇的事情更糟心?他鬆了手裡緊緊抓著的棉袍,心裡不承認是因為厭惡自己嘔吐的穢物,只道是過於厚重不便行走,就這麼舍了禦寒的棉袍,僅著薄棉僧袍,翻出了窗戶。
窗外竟真的沒人把守,僧人循著燈光照不到的暗處,強撐著一口氣疾行。竟也走出了院子,只是,他也知道,他身處的這宅子依山而建,立於山頂,憑他之力,卻也不好逃脫。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放棄,多拖延一刻,就多一分希望,多一分轉機。他躲避著燈火,漸漸的竟也遠離了主建築群。
跑著跑著,雪竟然停了,月亮也隱入了雲里,原本有些亮光的陰暗院落,忽然變得伸手不見五指,僧人猛然摔倒,又爬起來,就這麼磕磕絆絆的不停跑著,即使看不到,他也依著越來越費力知道正在往高處跑。只是,摔倒后爬起,再摔倒再爬起,漸漸的,他爬起來的速度越來越慢,匍匐在地上的時間越來越長。剛剛因為奔跑而冒汗的身體,一慢下來,立馬被寒冷吞噬。他覺得腿和灌了鉛一樣沉,身體越來越僵硬,他覺得很累,眼裡越來越重,意識越來越模糊。
」嘭「的一下,他撞到了一個硬物上,失去意識,再也爬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