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晉江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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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裘大氅、水緞的襖裙,簌簌的雪花漫天飛舞,似一攏薄薄的紗輕撫著那冰雕玉刻的人,彷彿那一夜月中的仙子降了凡塵,世間萬物再無可方……
他幾乎不敢認了……
小魚兒美,誰人能比他更知道,只是曾經他忽略了多少?不是奴,就是囚,只記得她小心小膽、委屈倔強的小模樣,總是想裹在懷裡揉碎了她,怎的從不知這麼好好兒地看看她,看看這眉、這眼、這小小的鼻是如何一顰一笑、一喜一嗔,又是如何撒嬌耍賴,對他使性子、為他落淚?
窈窕芳華,冰玉清潔,一身的貴重都只若謙卑的陪襯,發間一隻翡翠的步搖朦朦的雪霧中垂下細細水滴的珠子,與那清清的眸相映,淚光點點。草原終究太濃、太烈,他只記得櫻桃香甜,竟是忘了是如此粉粉水潤的顏色,彷彿露水點在飽飽的花骨朵,素凈的天地中雪瓣飛舞,流連的蝶兒一般久久環繞……
她像是入了定,淋在雪中。他候在桌邊,手中的筆早已風乾了墨,先時的淡然從容在她怔怔的目光里忽地有些僵硬。
他慢慢站起了身……
天地靜,靜得他的心在薄涼的風雪中竟是暖和起來。很久之前那一次重逢,她也是這麼一動不動,目中空空像一隻驚恐的小鹿,那是他的心第一次疼……這一回,她走的悄無聲息,乾乾淨淨與他再無瓜葛,此刻那眼中彷彿是那間被他砸碎的閨房,滿是他的狼籍……忽然悲從中來,日日夜夜地忙,他不曾騰出一絲空兒來去觸碰那傷處,不能想她。這一刻才知道,原來痛能忍,傷卻越埋越深,一刻揭開便若決了堤的河水,任是鐵打的骨頭、石頭做的血,都做不堪的泥土統統垮掉……
幾步之遙,一個門裡,一個門外,他走了兩百多個日夜。在她之前,從未如此軟弱,在她之後,從未如此恨過!一步跨出去,馬上馳騁之人忽地被小小的桌腿絆到,一個踉蹌。
清淡的模樣,狼狽的人,那怔怔的眸中終是有了異樣,她微微一蹙眉,蹙得他心一緊,那萬分的謹慎便都沒了計較,正要大步上前,身後響起一個老態隆隆的聲音。
「這大雪天兒的,總掀著帘子做什麼?你們這些小丫頭子越來越不省事了!」
這聲音彷彿一記鎚子狠狠砸在他腳下,賽罕登時釘在了原地。不待緩神就趕緊低頭撤身,讓向那暖簾后丫鬟攙扶出的老婦人。
「哎喲!」徐嬤嬤用力杵了杵拐杖,「主子怎的站在雪地裡頭,還不趕緊扶進來!」
老媽媽的語聲從來的大,又是這王爺公主兩重貴重府的實在當家人,一嗓子便把一院子大氣不敢出的人都叫醒。丫頭媳婦們都趕著來攙扶,卻眼瞧著公主已然早一步回神獨自走了進來,一身薄雪覆在冰冷的裘絨上,映著那臉色,讓人不及近身就知趣地退了腳步。
瞧那一張小臉這半日不見就慘慘白、嘴唇都沒了顏色,徐嬤嬤一把攬了,一面撲著身上的雪珠兒,一面心肝肉兒地當奶娃娃似地疼得不得了。雅予也不駁,任隨著,只輕聲道,「媽媽,不妨事。」
「不妨事?打小兒身子就寒,臘月里天寒地凍總待著,這不是要做病么!」徐嬤嬤嗔了一句,又吩咐身邊的丫鬟道,「快快去端了滾滾的薑湯來!」
眼前這一場熱熱鬧鬧的,賽罕一旁看著不覺蹙了眉。那裘絨上浮雪下頭分明還粘裹著實雪,她這一身寒氣絕不止將才門外站的這一會兒。此刻臉色透白,從裡到外的冷,可那腮上卻泛著一層浮紅。賽罕仔細一嗅,任是這房中燃了濃重的熏香還是嗅得到苦澀的酒氣。這個時辰,吃了酒唇上卻無血色,顯是沒填什麼吃食。空腹之中本就烈酒燒腸,這要是再把熱薑湯灌下去,兩相一激,豈非……
「啪!」
好一聲響亮!眾人的目光不及招架,一記耳光已經掄圓了甩到了賽罕臉上。
「好賊子!你吃了豹子膽了?!!」
多少年刀光劍影、血雨腥風,什麼陣仗沒見過?可這一老巴掌甩過來直把狼將軍甩得堪堪一愣!老人家咆哮之勢若山河奔騰,賽罕只覺耳朵嗡嗡作響,周圍皆是束起手看熱鬧的人連個醒兒都不肯提,直弄得他一頭霧水、呆了好一刻才恍然大悟:原來是一不小心犯了上,趕緊俯身行禮,「草民見過公主!」
「如今真真是壞了規矩!」一步上前,徐嬤嬤雙手拔起老拐杖用力戳著那空懸的膝蓋,「跪下!!」
嘶!這老太太還真是會挑地方!早先膝骨受過傷多少年都不曾犯,這一下就被她找對了穴位直戳得賽罕頭皮發麻。不是說中原人的雙膝跪禮止於君臣、父子與主僕么?大夫也跪?可現時現景哪還說得理,賽罕只得咬咬牙,撲通跪下。
「一個行走江湖的鄉野之人膽敢大睜著眼盯著公主瞧,你長了幾個眼珠子夠挖的??來人!」
「在!」
「媽媽!」眼看著這尷尬的情勢就要不可收拾,雅予在一旁冷熱都不是,上前攙了徐嬤嬤,「媽媽何必動怒?外……」想辯解一句外鄉人不知規矩,又不得不咽了回去,誰知他如今是怎麼個身份進來的?只得道,「王府威嚴,尋常百姓如何應得,一時疏禮不必苛責。更況,他是大夫,望聞問切原本也不忌醫,何來那許多計較?」
「大夫如何?仗著吃他幾服藥便沒了王法不成!」雅予還想再勸,卻被老太太握了手護在身後,「老王爺在的時候家下的小子們都不能進二門,更別說小主兒的院子!如今也是老身不濟才招了這外頭雜碎的人來,如今不正了規矩,傳了出去,堂堂肅王府豈不招人嗤笑!來人!」
「媽媽!」這一回,雅予不得不提了聲兒。季家是征打天下出身,一代代沿襲下來男兒個個好身手,原先府中凡是頂著「季」字的家丁都是校場里摸爬滾打練出來、危機時刻便可衝鋒陷陣之人。曾經的肅王府早已煙消雲散,卻那一支《討胡令》依舊騰起金殿血熱,引得老臣當朝請奏,封給小王爺季景同一支精湛的護衛隊。這要真拖出去,哪怕就是假意比試兩下,也輕不得!更況……這眼前人何是跪過?一旦站起來就是個活閻王,誰又說得准哪個活哪個不活?「媽媽,尋著個使得的大夫不易,就當是為的我孝敬您這份心,且先留下他。日後若果然不敬,再做計較不遲。」
「老身就是不要這條老命也容不得人於主子們不敬!」老太太氣勢依舊,那尋醫問葯的病氣也不見了蹤影,只是雅予實在是她心尖兒上的寶貝,打小兒哪裡忍心駁她一句,便長吁了口氣,提起拐杖狠狠戳了戳賽罕,「今兒算你命大逢得我們公主這等面柔心軟的主子,還不趕緊謝恩!」
「草民謝公主不殺之恩。」
看著那高大的身型端端正正地叩頭,這一句過於卑順的話被他說得像模像樣。雅予只覺得那苦烈的滋味翻湧起來漫在心裡,淹得那虛空的身子忽地有些撐不住……
「天不早了,著人把他帶出去吧。」
「先不忙,」雅予啞聲攔道,「我還有話問他。」
徐嬤嬤聞言瞅了瞅地上的人,點點頭,「也好。小王爺金貴,讓他瞧之前是得問仔細。」
「嗯,媽媽歇著,我這就帶他走。」雅予說著就要起身,被徐嬤嬤握了手暖著,「瞧瞧這手兒涼的,這半天也捂不熱。外頭大雪,何必費事,就在這兒問吧。將才說來人傳話說小王爺今兒倒像有了胃口,我去小廚房瞧瞧,吩咐幾樣可口的。」
「勞煩媽媽了。」
徐嬤嬤帶著丫鬟離去,院子里挑起了上夜的燈籠。天越陰了下來,雪霧中,光暈小得不足一步遙,卻照得那雪片翻舞,風影簌簌。
丫頭掌進一隻燭燈,昏暗的房中地上的人影越長。雅予輕聲吩咐,「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