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屈膝為奴 (一)

12屈膝為奴 (一)

天大亮了。雲厚,陰天不見日頭。一早煮飯的鍋灶熄了火,日常操練的人馬分頭拉了出去,營地中又恢復了夜間的安靜。

圍簾依舊遮掩,汗帳中陰暗暗的。賽罕坐在案旁斟詞酌句地給三哥寫信,已是一改再改,短短一封,總不能盡合意。既要告知三哥紹布與韃靼暗中有勾結,又要小心不泄露這消息的來源,更不能牽出中原郡主與小公子。

行事瞞著哥哥們賽罕不是頭一遭,卻從未如此作難,從前總是瞞一時,這一回要瞞多久心中著實沒底,或許,這是個永遠都說不得的秘密。只有一點他心裡篤定,這燙手的山芋既然不能為他兄弟們所用,那就不如把這危險留在自己身邊,哥哥們知道得越少越好,一旦一日事情敗露,他們的不知情反而會讓在大汗面前的應對越加有力。

一封信點點戳戳,半個時辰過去依然語不周詳,與三哥鬥智他如何是對手,一時不得法,撂了筆向後靠進帥椅中。一打眼,正看到不遠處氈毯上的人。

躬身跪坐,長袍寬大依舊顯出那細瘦的腰身。懷中抱著襁褓,身邊放著一隻小奶碟,她一手輕輕拍著,一手握了湯勺,口中似還噥噥著什麼。不抬頭見那張嫩臉兒,眼前這形狀還真像是個當娘的。原本只是想給她看一眼,誰知這一抱就不肯鬆手。賽罕想著一夜之間她便走投無路,十六歲的小丫頭難免心慌,略於她通融一日也未嘗不可。

正要收心回來,忽聞那小娃娃竟是嘰嘰扭扭地哭了起來。賽罕再細瞧,才見這半日那碟子里的奶竟是一口沒喂進去,這一會兒一聽哭了,她越慌,急著去哄,一勺奶都灑在了小被上。這兩個一個嘰扭,一個亂,擾得賽罕心煩,案上的信越發入不得眼,乾脆站起身走過去。

低頭看,那小被子里暖暖和和裹著皺巴巴一張小臉,尖嘴猴腮,奇醜無比!賽罕皺皺眉,這就是肅王之後?跟他這姑母是一條血脈么?小東西不知是當真看見龐大的陌生人,還是湊巧,略頓了一刻哭聲,沖著賽罕眨巴了一下小眼。賽罕一挑眉,瞪了一眼,那娃娃「哇」一聲大大哭出了聲。呵!沒吃還這麼大勁?賽罕忍不得想捏捏那小猴子臉。

見小景同越發哭的厲害,雅予急得一頭汗,孩子是餓了,可這半天小湯勺一點點試,那嘴巴小得根本喂不進去。這一哭,嘴巴倒是張大了,可生怕嗆著哪裡敢喂!又是哄,又是急,一時手忙腳亂。

她可真夠笨的,一個女人連個孩子都不會弄,可做得什麼?!賽罕彎下腰,伸出小指在奶碟里沾了沾直接塞進那小嘴裡。小東西一怔,緊接著就停了哭聲用力吸吮。難怪人常說使出吃奶的勁,還真是麻嗖嗖的,借著這力,賽罕手指一撥,小嘴巴張開了,就勢將小勺里的奶順著手指緩緩滑入。

將將那一兩滴的奶水哪裡夠吸,小丑樣子不足盡又想要哭,可嘴裡含著手指還沒攢足勁,源源不斷的奶水已經送了進來。一開始小小嗆了一下,嘴巴咧了咧,隨後就迫不及待吞咽了下去。雅予看得欣喜不已,顧不得擦汗,從賽罕手中接過小勺趕緊喂。

直起身,側頭看著這母子二人,賽罕心道,這就叫有奶便是娘……忽一閃念,心裡有了主意,起身大步走回案旁,刷刷幾筆,不消一刻,書信已成。

將密信卷進小油氈筒里,再用蠟封好收進懷中,賽罕的心這才放下。那一邊小東西也吃飽了,眼皮子立刻便重得支撐不住,小嘴卻還是不肯停地嘟嘟著吸吮。雅予抱著輕輕搖,輕輕搖,心甚適宜。

賽罕邊拾掇著案上筆墨,邊低聲吩咐道,「傳人弄些吃的來。」

「我不餓。」

她聲音低低柔柔的生怕嚇著那小丑娃,賽罕一挑眉,你不餓,主子我餓!這還了得?口中應下做仆女,實則根本不當回事,別說在外人跟前兒,就是自己營里的弟兄怕是都瞞不住,不錯兩日就得露餡!

「主人,主人,」

不待賽罕發作,就聽得帳外輕聲稟喚。

「何事?」

「小諾海兒醒了。」

「啊?諾海兒醒了?」

賽罕還沒應,這腳下的人倒先應了。那兩眼放光,水波都要漾了出來。

「我,我這就去看看。」

說著她竟是抱了孩子想往起站,賽罕心道,這奴婢實在是太搶嘴了!狠狠瞪了一眼,「待著!」

撂下這一句,賽罕大步出了帳。出得帳來,抓過阿木爾仔細叮囑……

……

那人的氣勢就是這麼滿漲,他一走,帳子立時空蕩蕩,這半日壓在雅予頭頂心上一股重重的陰沉、抑悶忽地就輕了。低頭看,懷中的小氣息那麼沉,那麼熟,一頓奶飽之後如此滿足。眉舒目展,仔細瞅,不足百日的娃娃兩道小眉竟已是如此清晰的形狀,小鼻樑高高,雙目修長,睫毛絨絨,長大了定是像他爹爹那般英武!記得當初嫂嫂有孕,合家都是欣喜,老人講究不可早早取名,可雅予與嫂嫂閨中私密,打聽得原來兄長已悄悄選好了名字「景同」,取天下景昌大同之意……

心不覺又是一酸,一夜之間家破人亡,敵營中苟活難當恥辱,若非還心念著小景同,她早就隨了爹娘去。如今,不管怎樣總算娘兒倆有個棲身之處,既然他是烏恩卜脫的兄弟,至少不會傷他們性命。距衍州一戰不過短短兩個月,邊疆劍拔弩張自是不好說話。想那皇帝表哥生性喜玩樂、最煩公務,此時礙於太后姑母他許是能撐一陣子,過些時便不會再多堅持。暫且忍得一年、兩年,待到日後邊疆穩定,也許,回鄉有望……

「姑娘,姑娘?」

忽聞有人聲,雅予趕緊擦擦淚抬起頭,眼前竟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子,語聲柔和,恭恭敬敬。雅予小心放下孩子站起身,不由便福身還禮,剛屈膝,忽記起那人的叮囑,不可再說漢話、行漢禮,一時僵在那裡半行半止,不覺有些尷尬。

那男子倒並未計較,只道,「姑娘快莫多禮,在下阿木爾,也是主人的家奴。」

也是?雅予心裡一彆扭,卻也不得不輕聲應道,「哦。」

阿木爾將懷中抱著的大包裹卷放在地上,彎腰打開,指點道,「這是姑娘的衣裳,毯子、鋪蓋。姑娘看看可還缺什麼,行營在外,講究不得了。」

「不缺什麼,有勞了。」

「那好,姑娘洗漱換衣裳,我這就幫姑娘把鋪蓋疊好放到裡頭箱子里,夜裡姑娘歇的時候鋪開就好。」

哪裡還顧得撿拾那孝服一樣的衣裳,這一番話入耳雅予即刻磕磕巴巴,「夜,夜裡我也歇這兒?汗,汗帳?」

「是,」阿木爾一臉謙和融融的笑,一面應著,一面熟練地將那被子疊成夜裡將用的形狀,再隨著褥子、氈毯一道捲起。

「原先,原先的仆女也是如此?」

「主人不曾用過仆女,近身一直是奴下伺候。原先主人歇時不許近旁有人。」

「那,那怎的……」

「主人吩咐,你要隨叫隨在。」

「……哦。」

阿木爾抱著鋪蓋進了內帳,留下雅予獃獃應了一聲,這才記得那約法三章第二條便是不可離開他眼皮子底下,雖說這是為她的安全所顧,可若當真為此便要一個帳下同眠,豈非,豈非太過嚴苛?可是……再轉念一想,當初人家確也曾安排與女孩兒同住、少有限制,結果自己非但聽信奸惑之言偷逃而去,還險些,險些搭上那小丫頭的性命,如今招致這般看管又怪得了誰?雖是,雖是有些不合禮法,卻或許緊過這一時,過些時候便有通融,更況,這汗帳足容百人,儘力離得遠些也便罷了……

只管一個人悄悄勸慰著自己,不妨阿木爾已然轉回身邊。

「姑娘,鋪蓋我都安置好了。」

「多謝。」

「打今兒起就是姑娘近身侍候主人了,有幾句話我想囑咐姑娘。」

雅予恭順地點點頭,明白這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人家來交代規矩了。

「主人其實日子過得極是清簡,也從不拿架子壓人,不過是略有幾樣慣常,還望姑娘切記。」

「只管請講。」

「主人的家奴都是主人親自賜名,姑娘從今日起名字就喚作小魚兒。」

小魚兒?雅予一聽不解,「緣起何處呢?」話將將一出口就輕輕咬了唇,有何「緣起」不「緣起」的,譬如那小貓小狗兒,主子說是什麼便是什麼。

「主人交代,姑娘的蒙語可與主人、與我、與諾海兒講,至於旁人,未得自如前,最好不開口。對外,就叫『啞魚兒。』」

啞巴魚兒……雅予心裡終是不大樂意,蒙語她是說不好,可磕磕絆絆也能說成句,怎麼的,怎麼的就成了啞巴魚兒了?

「一日三餐,主人從不挑揀吃食,雖是帳中獨用,卻是與兵士同飲同食。你只當備好茶水便可,只一點,將軍用完,即得收拾利落,不可有半刻拖延。」阿木爾說罷看著雅予略是一頓,想著該不該把話再說透些?想了想,還是忍下,只又道,「務必切記。」

「記下了。」

「主人衣衫簡樸,四季都只一件單袍,各色不等收在隨身行李中。天涼兩日一換洗,天熱一日一換,伺候換洗時要記得當日衣袍要與地面顏色相當,不沒不顯。」

「嗯,知道了。」

嘴上應著,雅予不免在心裡悄悄嘟囔,一個胡人莽漢子,土匪一般的東西還這麼多講究,與地面顏色相當,那天呢?可也計較?記得當初進宮見太后姑母,一日三餐都要應著節令、天氣換衣裳,那時還悄悄為那總被繁難的女官做愁,如今不想就這麼應在自己頭上……

「另有,將軍不喜帳中多飾,除卻公事所需,其餘一概不許添置。僕從的衣衫也要從簡,只一色衣袍,不可過艷、過濃。」

阿木爾一字一句仔細交代,那聽客的臉龐兒上早已是若隱若現的不耐,阿木爾只做沒看著,依然面上帶笑,只管述說。

「將軍喜歡喝水,有十隻水袋,切記袋中裝冰不裝水,每日隨身前,要保證袋裡冰化開兩成。」

「冰?哪裡尋得呢?」

「這不需姑娘操心,我會從山裡的冰泡子取來,姑娘只記得常清洗水袋更換就好。」

「嗯,好。」

「說起冰,另一樁事姑娘也需警醒。主人冬日沐浴之水是冰雪融水,千萬記得別弄熱水來。」

沐浴?還得伺候他沐浴……這半日說的全是這男人的私密之事,再是想著做丫頭、做奴隸、做老媽子雅予的臉龐也禁不住開始泛紅,一字一字記著、想著,心裡越來越不適,可該問的還是得問清楚,「冰雪融水?」

「不需往旁處取,外頭乾淨的冰雪就行。」

「那暑熱日呢?」去哪兒給他弄冰雪?

「雪化后,主人就不會再在帳中沐浴,也就不需我等操心了。」

「哦。」雅予略略鬆口氣,這便還好。

「主人每日公務繁忙,平素也少要人服侍,不過就這麼幾處當心。這最後么,就是歇息一事。」阿木爾斟酌一刻,才又開口,「主人覺少,難得一眠,可一旦睡著了,稍有動靜他都會大怒。連諾海兒都挨過打。」

連諾海兒都挨過打?講了這許多規矩,阿木爾言語最重只是加了「切記」二字,從未言明若是不遵該是如何懲罰,偏偏這一個後頭加了這麼一句,這恐怕是很嚴重了。雅予心中不免又添忐忑,稀里糊塗給諾海兒下了毒,幸而那丫頭命大,否則,那野獸定不會饒過她,想起吉達臨死時那一口氣擰斷的場景,不覺就讓人後脊生涼……

「主人慣睡東西,姑娘從南北睡在主人腳下。切記面要朝向主人,夜裡不可隨意翻身。」

這一句入耳,雅予一時扛不得,只覺身子忽地空乏,又累又餓。這些日子為了偷逃一事,日夜難安,少食不眠,強撐著不過一股心勁而已。這一夜先是生死血淋淋,后又聽聞各種陰謀絕境,頭腦沉沉,精神似就要崩斷了的弦,此時又這麼一磨再磨,心裡那苟且偷活的念頭與忍耐都在一點點消去。這哪裡是為護著她,監視她?這,這就是那野獸怪癖,故意羞//辱她!

「姑娘,你可記下了?」

一股燥火撲撲在胸中掙,氣息重,唇又禁不住微微顫,緊緊攥了拳,滿腦子裡都是腰間那把匕首!堂堂大周郡主,他已然清楚這身份還敢如此作踐於她,自己受辱事小,大周的尊嚴豈容踐踏!!

「姑娘,若是沒明白我可復說一遍。魚兒姑娘?」

「哼,」雅予冷冷一笑,「告訴你家那混……」

「咳咳,嗯嗯……」

「賬」字尚未出口,氈毯上的小襁褓里發出嘰嘰的哭聲,雅予趕緊俯身小心抱起,才見是夢中偶悸,小眉蹙成了一團。抱在懷中輕輕拍拍,小傢伙哼哼了兩聲又安穩睡去,小嘴巴又吸吮起來……

「魚兒姑娘,你剛才要說什麼?」

「……沒什麼。」

「那我的話姑娘可都記下了?」

「……記下了。」

「那就好。」阿木爾笑容依舊,施禮告退,「主人一會兒就要回來午飯,姑娘洗漱更衣吧。」

「嗯。」

……

穿戴齊整,看著玉屏風中隱隱綽綽、陌生的自己,雅予有些恍惚,不覺在心中一遍一遍默念:啞魚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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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情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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