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昔少時(1)
宋元生於江南水鄉,是這硝煙四起的天下中,東南霸主吳國唯一的郡主。她打小跟隨父兄習武練劍,遂養成了個男兒心性,最見不得女兒家歡喜的女紅、朱釵,成日素顏朝天,將長發束成一個簡單的馬尾,手持月影劍,吆喝著「殺殺殺」「沖沖沖」。
林夫人一瞧見她那舞刀弄槍的張狂樣子,總免不了頭疼,側首嗔怪宋維:「主上把元兒給教得愈發不像個女孩兒了。」
宋維卻瞧得連連點頭,一手撫著長髯笑道:「我瞧著倒是挺好的。夫人,她是吳國的郡主,是我宋維的女兒,這天下大事,多少是要插手的。」
林夫人心下惴惴,面上卻嫣然一笑:「主上說的也是,咱們元兒今後定是能擔大任的巾幗。」
宋維未語,笑著擁住了林夫人。
那滿樹的嫣紅的寒梅,隨著宋元亂無章法的劍法灑落在她的發間、肩頭,粘在她素白的衣裙上,好似無意潑就的碎花圓點,梅香繞體,將她一張比傲梅更加嬌艷的笑靨襯得傾國傾城。稚嫩的臉,在歲月中,一日日出落得更加精緻,更加清麗,更加動人心魄。
一個利落的轉體,衣袂翩翩,刀光劍影伴著梅香騰空,又急速降下,寒浸浸的月影劍已直指男子的喉頭。看清了來人,宋元收起月影,撲入他懷中,甜甜地喊道:「哥哥!」
宋陵亦是淺淺一笑:「母親怕你給冷著,讓我給你送來大氅。」
宋元扭扭身子,癟了癟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宋陵卻不由分說,溫柔地替她披好大氅,在她雪白的頸前打了個結。
「你倒也體諒體諒母親,她是擔心你。你都十歲了,多少也學個正常的女兒家樣子出來。」
宋元笑嘻嘻地望著宋陵,眨了眨眼睛。宋陵「嗤」地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一頭青絲,道:「就知道跟我撒嬌!」
「你最疼元兒嘛。」宋元又往宋陵懷裡蹭了蹭,乖得跟一隻貓兒似的。「哥哥,過幾日我就十歲了,你帶我出去走走吧,爹爹總說外面不安全,不讓我出去,我從小到大還沒離開過這宅子呢,我想出去嘛……」
「就知道你不懷好意。」宋陵喟嘆,「倒也不是我不帶你,過幾日我替你向爹爹說說——也是,你都十歲了,該去見見外面的世界了。」
宋元心知宋維一向器重宋陵,只要是宋陵發話,十有**能成,這便賣乖討巧地沖他做了個揖,帶著明媚的笑顏說:「元兒先在這兒謝過哥哥了!若事兒成了,改日元兒一定親自給哥哥做一頓鮮香的紅燒魚!」宋陵半是無奈半是寵溺:「別把話說得太早,屆時十有**是我來做,你來吃。」
宋元「嘿嘿」一笑,做了個鬼臉跑開了。
許下諾時尚在寒冬臘月,真正出行卻是陽春三月了。宋元歡喜得又蹦又跳,一雙胳膊死死地攀著宋陵的脖子,左一句「哥哥真好」,右一句「哥哥最疼元兒了」。宋陵待她,耐心多得耗不完似的,左應句「現在才知道呀」,右應句「哥哥也最喜歡元兒」。
林夫人卻一反常態憂心忡忡的,臨行前千叮嚀萬囑咐,甚至掏出了絹帕來拭眼淚。宋陵只得握住她一雙顫抖的手,勸慰道:「母親不要擔心,有我在,元兒不會出什麼事的。」
「陵兒呀……」林夫人喚了一遍,又喚一遍,「陵兒呀……」
「誒,母親,您說吧。」
林夫人接著道:「元兒是匹野馬,降不住就得打呀……」宋元聽得渾身冷不丁一顫,「啊」了一聲,憤憤不平地喝道:「母親!我真是你親生的么?!」
倒是宋陵暖暖一笑,對林夫人恭敬地應著:「母親無須擔心,元兒只是性子潑皮些,我的話,她還是肯聽的。」聽罷,宋元不由心生鄙夷,宋陵素以謙謙如玉聞名遐邇,依她之見,他只是臉皮比她厚,敢昧著良心說假話罷了。
比如,她宋元何時聽過他宋陵的話?
饒是不平,宋元仍一聲兒沒吭,她還想出去呢!
好容易勸住了林夫人,宋陵才帶著宋元和若干便衣侍衛上了路。眼見著關了自己十年的豪宅正離自己越來越遠,宋元便興奮得上躥下跳,嘴裡不住地哼著歌兒:
「小金雀,小金雀,
金絲籠里盡枯夜,
小金雀,小金雀,
莫待秋日百花謝,
錯過繁花節。
小金雀,小金雀,
雲捲雲舒皎潔月,
小金雀,小金雀,
似錦繁花香生曳,
何甚自在邪?」
宋陵靠著車輦閉目聽了一會兒,含笑問:「誰教你的?」宋元「咦」了一聲,一雙晶亮的瞳眸滴溜溜一轉,湊到宋陵身旁,直往他身上蹭。宋陵將她抱到自個兒腿上坐著,宋元才神秘兮兮地「噓」了一聲,壓著聲音告訴他:「哥哥你要替我保密,是指教姑姑林姑姑教我的,她不讓我告訴旁的人。」
宋陵促狹地瞧著她:「那你怎麼告訴我了呢?」
宋元又順勢偎到宋陵懷裡去,咕噥地說:「你不是旁的人嘛,你是哥哥。」
「還說自己不是小孩子呢。」宋陵將宋元抱在懷裡,哄著她,「睡會兒,一會兒到了,哥哥叫你。」
一開始宋元還不肯,哼哼唧唧地扭著身子鬧騰,可沒過一會兒,懷中的小女孩倒是真的睡著了。宋陵臉上笑意慢慢褪盡,沉默地望著自己的小妹妹,一時滋味難辨,只覺得半是辛酸半是悔恨。
宋元十年來頭一次出吳國府,其勢若脫籠之鵠,脫韁之馬,一路上沒少讓人費心。好在有宋陵跟著,他雖只二八年華,但行事沉穩妥當,倒也把宋元收得服帖。這日正逢上了民間的慶收日,街道上車水馬龍,堵得水泄不通,宋元人小,隨意一鑽就溜進了人群里,四處亂竄。宋陵卻反常地沒有跟著,不時便尋不見宋元的蹤影了。
一群人急得團團轉,宋陵安撫道:「元兒知道回來的。」
日頭愈斜,已過了晚膳時分,街上的人群漸漸散去,烏鴉背著餘暉歸林,商販也一家家關了店鋪,農民挑著空擔子在回家的田埂上,聲音渾厚地唱著民歌。一群侍衛們個個等得心焦,恨不得能把那條路瞧出一個洞來,可還不見宋元回來。
宋陵氣定神閑地呷了一口茶,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卻微瀾,透出一絲煩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