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下)招魂曲番邦和尚
尹蘭把眼一閉,心想,這回可真的再也見不到陸崖了。
她只道那喇嘛武藝高強,這一掌若打中,自己豈有活命之理?本來嚇得把眼一閉原地等死,哪知喇嘛居然真的如鬼面和尚所說,不敢殺生,硬生生把這一掌收住。
大和尚趁著喇嘛收招,從尹蘭身後跳出地窖,拔腿就跑。喇嘛一見和尚又逃走了,也顧不得尹蘭,轉身追去。
尹蘭只覺得面前一陣風帶過,等把眼睜開,和尚、喇嘛蹤跡不見,她長出一口氣,真彷彿是兩世為人一般,之前她聞聽陸崖遇難的消息,只想就此一死,隨他而去,如今大難已解,自然也就不想死了。
忽然聽到外面有人說話,「這……這不是那個禿……禿驢嗎?」
「看看去。」
尹蘭一聽聲音,心中大喜,說話的不是陳一華和陸崖還有誰,便喊道:「陳大哥,陸崖,是你們嗎?」因為知道陳一華在場,她便不敢喊出「崖哥哥」那樣的稱謂來。
再聽上面卻鴉雀無聲。
尹蘭好容易掙扎著一點一點爬到地窖外面,再一看四周是幾具村民的屍體,卻不是小魚頭一家。走出門去,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都在村中,只是被搬到了別的農舍,再看看自己穿著肥大的農婦衣服,心想等下陸崖見到自己恐怕要笑話了呢。
忽然想起這身衣服是陸崖給她換上的,又羞又氣,心中卻覺得似有幾分甜蜜,又有沒來由的覺得有幾分苦澀,她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忍不住又想,全被他看去了呢……
尹蘭昏昏沉沉地出了院落,喊道:「陳大哥,陸崖,你們在哪?」
她又喊了幾聲,卻仍然無人回答,她頹然地靠在一棵樹上,周圍除了幾聲雞叫,幾聲狗吠,再無其他動靜,整個村落死氣沉沉,尹蘭頓覺前所未有的害怕與孤獨,便是剛才在地窖中與那鬼面和尚相伴也不曾有這種感覺,她蜷縮在樹下,覺得精疲力竭,手扶著額頭,漸漸睡去。
陸崖在魚頭家找了個遍也沒發現尹蘭的蹤跡,他二人便挨家挨戶地找,差不多翻遍了整個熊家村,卻一點線索也沒有。農舍里活著的除了雞鴨便是豬狗。
陸崖的心彷彿石頭一樣沉了下去,此刻早已經過了六個時辰,就算找到尹蘭恐怕也只是一具冰冷的屍體罷了,可就算真的是那樣,我也要把她帶回去。
正想著,一個大和尚不知道從哪裡跑了出來,接著便是紅衣喇嘛在後面緊追不捨,陳一華沒見過那鬼面和尚,卻見過亦攝斯連真,因此對陸崖說道:「這……這不是那個禿……禿驢嗎?」
陸崖也認出了那喇嘛正是亦攝斯連真,可他如今卻更擔心前面的那個鬼面和尚,因為他知道那個和尚是個吃人的妖魔。怕就怕尹蘭被這個和尚活吃了,所以才沒見屍體。他其實應該想到就算被和尚吃了也應該有骨頭、衣服等遺物,但尹蘭一丟失,他心中慌亂便總往不好的地方想。
「看看去。」說罷與陳一華二人在後面緊追不捨。
因為尹蘭地窖內,她本身中毒初愈,身體虛弱,再加上身在地窖內,因此喊他們的名字,二人誰也沒聽見。
等尹蘭迷迷糊糊從地窖里爬出來,陸崖和陳一華早已經跑遠了。
此刻陸崖一心只想著抓到那個鬼面和尚問個明白,故此越跑越快。他的輕身功夫得自辛不平真傳,雖然比不過付二探,卻也跟得上前面兩個人,陳一華雖然也是飛毛腿,但一日一夜的奔波,讓他疲憊不堪,加上腹中飢餓,漸漸地被甩在了後面。
鬼面和尚輕功稍差,卻狡猾得很,跑的時候盡選些彎彎曲曲的路來走,別看亦攝斯連真武藝高強,跑得卻與那和尚差不多一樣速度,總是差著兩三丈遠,就是追不上。
亦攝斯連真心中焦急,他自幼在西域雪山長大,水性不佳,眼看這小島就要到盡頭,前面便是湖水攔路,那和尚若跳進水中,怕是再追就難了。
忽然一個身影從身旁掠過,接著幾個起落,便到了鬼面和尚面前,亦攝斯連真一見卻是陸崖,便大喊道:「陸小俠,今天你又來幫我了嗎?」
鬼面和尚見陸崖擋在前面,不得不站住腳步:「你這娃娃,身為漢人,為何總是幫著那番僧。上次開元寺便作幫手,如今又與老衲為難,是何道理?」
陸崖道:「我現在沒空幫他,我只問你是否看見一個姑娘?」
說話間,亦攝斯連真趕到,站在陸崖身側,把手中十三個銅鈴放在地上,道:「陸小俠,今天你可要助我捉住這個妖魔了,千萬別像上次一樣再叫他逃走。」
陸崖心亂如麻,不理會亦攝斯連真,繼續問大和尚道:「到底看到那個姑娘沒有?」
鬼面和尚知道陸崖武功不弱,亦攝斯連真自己尚且不是對手,多了一個陸崖,則更加沒有勝算,聽陸崖有此一問,他靈機一動,道:「看是看見了,不過你得幫我打退了這個喇嘛,我才告訴你。」
亦攝斯連真心想不妙,若是陸崖幫著他,那可就糟糕得很,自己武藝高強自然不懼,可總要費一番周折,便勸陸崖道:「你不能聽他的,他是個妖魔,你怎麼能為了一個女人,不顧其他人的死活。」
陸崖吸了一口氣,眉頭緊鎖,沒說話。
鬼面和尚見陸崖猶豫,便嚇陸崖道:「那個女娃娃長得可是真不錯,可惜中了化血毒就快要死了,到時候化為膿血,屍骨全無,你豈不後悔?若你能立即找到他,或許她還有一線生機。」
陸崖聞聽尹蘭未死,心中一喜,「她在哪裡?」
亦攝斯連真見陸崖似乎要幫鬼面和尚,趕緊道:「她一個人的命重要,還是更多人的命重要……」
亦攝斯連真話音未落,鬼面和尚接道:「她可是你心上的人呢。你捨得她死嗎?你想想她死了以後,泉下有知,會不會恨你?」
「他是壞人,你都知道了,為什麼還要幫他?」
「事情怎麼能看表面,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你分辨得出嗎?」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唯恐比對方說得慢了,使陸崖與自己對立,因此語速非常之快。亦攝斯連真漢語雖不流利,但情急之下說出來也並不遜於鬼面和尚。
陸崖左右為難,他又一次面臨艱難的抉擇,在魚柳幫之時,為了救黃太郎,他已經選擇了放棄尹蘭,如今又要叫他去做同樣的事。想起張世傑在船上的教導,陸崖猶豫不決,是為了大義放棄尹蘭,還是為了尹蘭而叫這鬼面和尚繼續作惡?
我該怎麼選?為什麼人生總是要有那麼多必須選擇的地方,如果選幫助和尚,尹蘭或許可以活命,無數人都要慘死,如果幫助喇嘛,尹蘭必死無疑,恐怕無論如何選擇,自己都可能會抱憾終生。
亦攝斯連真見陸崖舉棋不定,又道:「無數的人可能因為你今天選了幫這個妖魔而死在他的口中,那些人死了以後,會不會找你算賬?」
「人死如燈滅,哪裡會有人找你算賬?」
「怎麼能為了一人的命,而放棄眾多無辜蒼生?」
「別說了!」陸崖大吼一聲,圓睜虎目,口中喘著粗氣,汗水從額角流下。
鬼面和尚和亦攝斯連真,雙雙看著陸崖,等待他的回答。
亦攝斯連真把手倒背過去,暗地裡卻加上了十成的掌力。
鬼面和尚則雙拳緊握,擋在胸前。
二人心中均想,只要陸崖做出不利自己的決定,務必率先出手將他打倒。三個人成鼎足之勢,誰都不敢妄動,如此僵持足有盞茶時光。
「都……都他娘的死了,還……還算個屁帳,師弟,別……別聽這……這禿驢的……他……他不是好人,先救了我弟妹要緊。」這時陳一華也趕到了,幾個人的對話他都聽見,忍不住喊道,說話間便已經一拳打向亦攝斯連真。
亦攝斯連真全身貫注只等陸崖答覆,聽陳一華所言,立即向陸崖施展殺招,不曾想陳一華說打便打,亦攝斯連真無奈只好撤掌,回擊陳一華。
拳掌相接,啪的一聲響,亦攝斯連真身子晃了兩晃,陳一華則倒退三步,二人均覺得心中氣血翻湧。
亦攝斯連真功力深厚,霎那間便恢復正常,陳一華只是仰仗著自己力大,功力實在不及對手,一招過後,竟是半晌不能再動。
陸崖此刻方才大悟,想不到自己還不如這位傻師兄看得明白,人死了豈能復生,此刻哪裡有那麼多顧及?今日尹蘭若死,自己又豈能獨活。鬼面和尚殺人那是以後的事,我又何必糾結於此。放著眼前可救之人不救,卻去想什麼以後,豈非太沒道理?
當下不再猶豫,對鬼面和尚說道:「和尚,我幫你。」
說罷一招奔雷拳的起手——奔雷入海,打向亦攝斯連真。
亦攝斯連真面向陳一華,聞聽陸崖說要幫和尚,接著身後風聲響起,便知道陸崖已經率先出手,他頭也不回,反腳向後踢去,將陸崖的手腕踢中。
陳一華緩過氣來,見師弟與亦攝斯連真打在一處,也加入戰團。
二人雙戰亦攝斯連真。亦攝斯連真毫不畏懼,儘管陳一華力大,陸崖機警,可兩個人使盡平生所學,仍漸漸處於下風。也是亦攝斯連真從不輕易殺人,故此兩個人勉勉強強支持到十幾個回合。
那鬼面和尚卻不過來援手,走到河邊,對陸崖喊道:「娃娃,你的那個蘭兒,便在村裡左數第三戶農家的地窖內,你早些去或許還能見到,晚了我可就不敢保證了。老衲告辭了!」說著跳入水中。
亦攝斯連真氣得暴跳如雷,卻一點辦法也沒有。眼見二人死纏爛打,他一時怒起,使出碎心掌的絕招,雙掌左右一分,左掌擊右掌手背,同時右掌打向陳一華左臂,陳一華那是鋼筋鐵骨一般的身軀,竟然被他硬生生把左臂打斷。
陳一華大叫一聲,退在一旁。陸崖也跳出圈外,攙住陳一華,知道自己絕對不是亦攝斯連真的對手,扶起陳一華便走。
亦攝斯連真再回頭找鬼面和尚,哪裡還有影子,只留下水面上的波紋向四周散去。他顧不得陸崖,沖著二人哼了一聲,也跳入水中,向和尚逃跑的方向追了過去。
陸崖與陳一華跑了一程,見亦攝斯連真並未追來,便按照和尚所說,急匆匆來到那間農舍。進院一看地上幾具屍體,卻不是尹蘭,走進柴房,裡面亂糟糟似有打鬥痕迹。再看地窖上覆蓋著的鐵板已經被推開,陳一華不顧疼痛率先跳了進去,見到地上一隻斷手,大叫道:「弟……弟妹,就……就剩下一隻手了。」
陸崖心裡一涼,莫非尹蘭真的化為膿血?等他跳進來一看,那隻手布滿老繭,哪裡是尹蘭的手,氣道:「別胡說,這可能是那日和尚在蘇州城西,扭下來的韃子兵的手。」
陳一華並不知道蘇州城西發生之事,奇道:「弟妹變……變成韃子兵了。」
陸崖心中煩悶,哪有心思向這渾人解釋。沮喪地跳出地窖,跪在地上大喊道:「蘭兒!蘭兒!你在哪裡啊?」四處寂靜無聲,回答他的只有農舍里的幾聲雞叫。
蘭兒定是死了,陸崖忍不住又往壞處想。
他從懷中取出那條掛著玉豆莢的金鏈,還有千辛萬苦得來的解藥,默默地看著,如今斯人已逝,徒勞取了這兩件東西可有什麼用?想起尹蘭過往的種種,竟然落下淚來。
「我在這呢。」柴門一開,一個俏麗的身影手扶著門框,倚門而立。
陸崖真覺得彷彿做夢一般,眼前這俊俏的姑娘不是尹蘭還能是誰?他疾奔到尹蘭面前,伸手將佳人緊緊攬入懷中,尹蘭身子虛弱,被他這一抱站立不穩,順勢便也抱住了陸崖的胳膊。
原來陸崖來得匆忙,竟未留意尹蘭就在路邊的樹下席地而坐。因為陸崖和陳一華都換了農家裝扮,尹蘭迷迷糊糊地聽見聲響,睜開眼睛看到兩個人奔進了院子,看背影像是陸崖和陳一華,卻還不敢確定,便跟了過來,可她身子虛弱,一步三晃,故此直到陸崖喊她的名字之時才走到門邊。
此刻被陸崖抱著,只覺得身子暖暖的,熔化了她之前的惶恐和不安,便任他這樣抱著,俏臉緊緊帖在陸崖的胸口之上,聽著他咚咚的心跳聲,覺得此刻是那樣的安心。
忽然覺得額頭冰冰涼涼,抬頭一看是陸崖的眼淚正從眼角滴下。
見陸崖孩子一樣地哭著,她卻笑了:「你哭了?」
陸崖趕忙用袖子胡亂在臉上抹了一把,「我……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尹蘭笑道:「傻瓜。這不是見到了嗎?」
此時陳一華從地窖里鑽出來,「好……好了……大團圓嘍。」
尹蘭見陳一華只圍了件棉袍,羞得趕緊把頭又埋進陸崖懷裡,不敢再看,輕聲問道,「你們去了哪裡?」
陸崖扶開尹蘭,把手中的東西向尹蘭面前一展:「快看,解藥,玉豆莢。」
尹蘭立即知道鬼面僧人的話不假,他們果然是去了魚柳幫。雖然此時二人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卻仍然覺得有些后怕:「你們真的連夜去了魚柳幫?那該多辛苦、多危險啊。」
陸崖搖搖頭,笑道:「不辛苦,不危險。」說話的時候眼角淚痕尚未乾。
陳一華手扶著左臂,道:「還……還不辛苦,我馱著他游……遊了半夜,都……快把……我累死了。那……魚柳幫好……好幾百人,弓箭……好好不厲害,差點……小……小命都交代了。」
陸崖道:「別理他,再告訴你件事,你爹爹他們也已經平安脫險了。我們這趟可一點沒白去,不但救了你爹爹,解藥也給找了來,就算再辛苦,再危險都划得來了。」
尹蘭知道陳一華愚鈍,絕對不會說謊,看著陸崖英俊的臉,上面泥水、汗水、血水、淚水都已經混做一團,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任何語言都不足以表達自己現在的感情。她也知道陸崖為了自己捨生忘死,也絕對不需要自己說的任何感謝的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