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七十三
原本彩燈高懸,喜樂陣陣的翰翼山莊,一日之間,卻成了白幡招展,哀弦戚戚的景象。喜酒飲罷,又開喪筵,庄內所有武林人士無不悲默,這廣袤開闊的莊院,除卻一陣一陣摧斷人腸的慟哭,鮮聞人聲,別有一番凄涼意味。
黃家二子書彥一身縞素,哀毀骨立,蒼白容顏彷彿蠟紙一般,見不到半絲尋常人的血色。天穹上明明驕陽似火,這擺放著一高一低兩副棺木的靈堂卻是陰風颯颯,冥紙翻飛。一陣嗚咽似的風來,堂上放置的燈燭頓被吹滅不少,有庄仆上前過來點火,卻見黃書彥雙目翻白,身軀一顫一顫搖搖欲墜,忙喚了聲:「二公子!」只聞咚的一響,黃書彥應聲而倒,一頭磕在黃源永的棺木上……
「大家且寬心,二公子是哀傷過度,氣血兩虛,方才會在靈堂上昏倒。區區給他調一劑活氣生血的方子服下,修養一陣便無礙了!」公羊正給黃書彥把脈完畢,對床邊守望的眾人道。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翰翼山莊逢此慘事,實在不能再生變故了!」眾人一陣吁嘆之聲。
「二公子如今亟須休息,諸位還是先行離去,稍後再來探望!」公羊正言訖,眾人應諾稱是,絡繹從房中步出。
周朴崢默不作聲的落在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黃書彥,不動聲色的隨眾人而去。
……
「你忒大的膽子,竟敢用點螢指殺人,若非老夫與你遮掩,多半被旁人看出破綻!」待得這房內再無旁人,公羊正放下手中羊毫,臉色陰沉的道。
「在下正是因為信得過先生,方才敢大膽施為!」黃書彥直身而起,全無病體懨懨之狀,清逸笑道,「用那老兒的成名技殺他,也算他死得不枉了!」
「你小心意氣用事,自壞城牆!」公羊正冷眼說道。
「此間瑣事在下與那妖女打點即可,先生還是早些收拾回去復命吧!」黃書彥走下床來,忽而聞得門外幾聲輕叩,微微笑道,「說曹操,曹操便到!」
房門吱呀而開,走入一個端著托盤的婢女,面有蠟色,相貌平平,一路施施然行到跟前,深深襝衽道:「二公子,公羊先生,湯藥已經熬好了!」
「仙子熬的湯藥,小生可不敢喝!」黃書彥從床上拾起一件長衫披上,似是調侃那女子,卻沒有半絲促狹表情。
「有公羊神醫在此,公子有甚麼值得擔憂的!」那婢女一掃方才拘謹木訥的姿態,伸出纖纖素手,輕掩櫻唇巧笑道,柔荑間隱約可見瓠犀一線,白如初雪,「倒是公子如此打趣奴家,便不怕隔牆有耳么?」
「整個山莊內處處都是我耳目,這間房舍便如同隔絕一般,任何風吹草動皆在掌控之中,仙子無須多慮!」黃書彥軒眉一笑,莞爾道。
「時下江湖波詭雲譎,黃公子計出萬全,老夫無可置喙,就此拜別!」公羊正袍袖一拂,徑往門外走去,臨行時拋下一句,「王爺對你寄予厚望,希望你不負重任!」灰影一晃,人已在門外,兩扇門彷彿得鬼神之力一般,啪得一聲合上。
「且不知仙子如今不在靈堂祭弔,到此有何貴幹?」黃書彥見其遠去,斂起臉上笑容,沉聲問道。
「彥兒,如今奴家名分上已經是你的娘親,娘親擔心孩兒病體,前來看望還需要另外的理由么?」那女子嫣然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時間萬種風情,千般嫵媚,悉數從那璨若星辰的眸子中發散出來,那女子容貌庸常無奇,竟有這般勾魂攝魄的魅力。且見她櫻口一扁,頓作泫然欲泣狀,嗔道,「奴家還未嘗盡男女歡樂,就要飽受孀居凄苦,這還不是拜你這壞人所賜?」蠻腰一擺,施施然行來,嬌軀柔若無骨,儀態萬方,極盡妖嬈,走到近處嚶嚀一聲便朝黃書彥懷裡撲來。
黃書彥神情依舊冷如堅石,絲毫不為那女子媚態所動,足下一步不挪,身軀恍然飄到數尺外,避過那女子一抱,冷冷道:「在下還有許多不得不辦的瑣事,容不得擔擱,仙子有話敬請直說!」
那女子微微一嗔,旋即換上一副嬌媚的表情:「公子莫不是擔心奴家身上的淫毒沒有洗凈么?放心,那老鬼一死,奴家便將身子清洗的乾乾淨淨的,只等來服侍公子了!」微顰淺笑,煙視媚行,直讓人睹之血脈賁張,黃書彥依舊神態自若,恍若無睹,那女子鳳目一橫,啐了一口道:「聽說你昨日救了一個男子?」
「確有此事!」黃書彥泰然作答。
「你可知他是本門要殺的人?」那女子厲聲道。
「哦?請恕在下不知!」黃書彥道,「若是知曉,定早已將他恭恭敬敬送到仙子手中。」
「我信你不知……」那女子款款走到床邊坐下,「罷了!殺他本不是我該管的事,若是越俎代庖,反而引得當家的不快。如今本門那幾個怪物出手了,那小子也只多活得一時兩日!」
那女子伸出自己雙手,十指蔻丹如血,她一面細細觸摸,一面漫不經心的道:「本道是一塊便宜的肥肉,未料是一個燙手的山芋!便是收了兩份的酬金,卻折了十幾員好手,這麼一樁虧本的買賣,也怨不得當家的不肯善罷甘休……」
「哦?此人倒是好高的身價,好大的本事!」黃書彥語調驚異道,然面容冷峻,見不到半分愕然。
「哼!本事再大,能有黃二公子你的本事大?如今連老天都偏袒在你一面!我被那行將就木的老鬼折騰了幾個月,本道昨夜將他吸干,以泄心頭之恨,讓那老鬼背個荒淫無度,自取滅亡的臭名,不料半路殺出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片子,將我全盤計劃打亂,最後那老鬼竟被你施些鬼蜮伎倆弄死了,想想便覺得好生不值,真是氣煞我了!」那女子猛一橫眉,忿懣說道。
「仙子說哪裡話!若非仙子麗質傾城,神功絕頂,那老鬼鰥居二十載,又怎麼這般便陷入仙子你的溫柔鄉中,一去江淮三月不返,又怎會不顧天下非議微詞,執意娶你為妻,又怎會只顧夜夜顛鸞倒鳳,混不知已被你身上塗抹的奇毒蝕骨攻心,又怎會三招兩式便傷在那個丫頭手裡,讓在下得以將其手刃泄憤!更何況昨夜非仙子易容相助,又怎可如此輕易的將我那草包大哥的死嫁禍他人,這其中的功勞有九成都系在仙子一人身上,仙子又有甚麼可氣的?」黃書彥嘴角彎曲,陰冷笑道,俊美的容顏都扭成畸形。
「小嘴兒這麼甜,為娘不疼你都不行!」那女子妖里妖氣的笑著,彷彿水蛇一般靠到黃書彥身上,嗲嗲的道,「為娘這幾日累了,胸口好疼,孩兒過來給為娘揉揉。」
黃書彥一手將其推開,冷冰冰的道:「若是沒有其他事情,你還是早些回去吧,時間久了,恐你那傀儡露出些甚麼破綻!」
那女子仍舊不依不饒,慵懶無力的倚在床欄上,用酥麻的聲音道:「你家老鬼幾十年不近女色,都拜倒在我裙下,我倒不信你見著我一點都不心動。莫不是這副面孔太過醜陋了?那姐姐換回去便是!」那女子囅然一笑,伸手往臉上一揭,撕下一張麵皮來,卻見其下隱藏的面孔,秀美妖艷,莫可方物,眉目口鼻彷彿丹青妙手畫出的一般,無比的俊俏精緻,卻又透著一股一股的嬌媚,一陣一陣的邪氣,只消看一下,便讓人三魂出竅、七魄升天,儼然一個顛倒眾生禍害人間的妖物。
「仙子容貌天下無雙,在下也歆慕之至。只是你端湯藥進來也有半個時辰了,若是不慎被人看到,恐怕你我都有一番麻煩罷!」黃書彥注視著那個搔首弄姿的女子,卻全無色授魂與之狀,不抑不揚的說道。
「越是世間對我阿諛媚好的男兒,姐姐越不看在眼裡;越是公子這般不受媚惑的男兒,姐姐便越是喜愛!來日……方長……」那女子雙眸一冷,忽又掩口大笑,將手中麵皮往臉上一抹,又變回初時端葯進來的婢女模樣,將托盤從桌上一抽,徑往門邊走去。
「仙子易容之術鬼斧神工,自可掩住世間所有人的耳目,不過在下還是要多舌說一句,如今你貴為江淮林家之女,又是堂堂翰翼山莊莊主夫人,王爺起事之前最好還是謹言慎行,若是惹出甚麼事端,恐怕……」黃書彥說到此,便閉口不語。
「你把我看得跟你大哥一般愚蠢么?如今時機未到,你還須對明教虛與委蛇,如何斡旋應對,你還是為自己思量思量罷!」那女子一席話畢,便怒啟門扉,正欲離去,忽而回眸笑道,「莊主夫人?如今翰翼山莊的莊主可是公子你哦,莫不是你在討為娘的便宜么?哈哈,敗壞倫常的事,姐姐愛得緊!」她一口一個為娘,一口一個姐姐,自顧自的笑得花枝亂顫,過了半天直起腰來,拋給黃書彥一個勾魂媚眼,揚長而去。
黃書彥冷冷目送她離開,雙袖隔空一拂,便見那開啟的兩扇房門砰然關上,他走回床榻躺下,閉目了一陣,忽而開口問道:「交待你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屬下已經辦妥!」有一低沉聲音透過牆壁傳來,「麝山方圓十里都在幽堂掌控之中!只是……當日那個女孩跟他父親誤入山中,恐怕記得路途,如今她被安置在庄中,要不要……」
「不要殺她!給她服食一粒失心丹便可!」黃書彥睜開雙眼,澹然道,「昨日我救下的男子和前來生事的女子,可尋得他們下落?」
「隱堂正在追查之中,至今沒有得知蹤跡!」
「罷了,不必尋找了,那二人即便你們尋到也帶不回來!」
「主人,東邊已經知道了庄中之事,這幾日應該便會有動靜!」
「通知冥堂與暗堂,火速行事。你去吧!」
「得令!」
……
「我要的東西,必定沒有得不到的!」黃書彥眉梢一揚,猙獰大笑起來,忽而他立起身,一推床邊的暗格,便見帳頂垂下一幅畫來,畫中女子一身雪白衣裙,亭亭而立,梨渦淺現,眼角含嗔,彷彿九天仙子一般出塵高雅,一頭青絲如瀑一般瀉下,兩隻蝶兒輕盈盈的棲在上面。
「你,也是我的!」黃書彥一遍一遍的撫摸畫中人兒的臉頰,如痴如醉,似對那女子訴說道,「紅烏天字門已經出動,那男子等不到我出手殺他了!只是這般,我又要如何去尋找你呢!」
一陣似哭似笑的怪音經久不息,震得整個屋頂上的瓦片嗡嗡顫慄個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