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七十七(上)
蒼穹萬里無雲,一輪驕陽中天而懸,湖畔楓林中蟬韻躁然,芊綿的樹冠遮擋不住驕陽的曝晒,一根根光柱從天際上直射下來,投在地面紅黃的枯葉上。只見無數粉塵恍如雪花一般,在光影之中縈繞著。
林邊漵浦有一舴艋舟,隨波盪在紅花碧葉之中,一身著蟬翼紗衫的女童一頭枕在船舷之上,兩隻白皙的幾乎透明的小腳在湖水中打著,濺起的水珠落在她臉龐之上,卻似玉承明珠、花凝曉露,頓將滿湖映日的紅荷白菱通通比了下去。
「悶啊!」瑤璟撇撇嘴,慵倦的道了一聲,將鬢邊的秀髮捏住一撮,不住在自己臉龐上划弄著。
「爺爺……」瑤璟將兩隻腳縮進來,螓首一偏,便側卧在艙中,定定的看著那七弦古琴出神,「你怎麼走那麼急啊,多待這幾天都不肯!」
「整天跟一個啞巴待一起,悶啊,悶死了!」她黛眉一簇,直直的在艙中立了起來,五指在那琴上一撥,便見那七根琴弦颼颼從軫上解了下來,彷彿七支纖細的標槍一般刺入水中,柔荑復一轉,那琴弦又破水而出,每根弦的末梢都栓著一尾尺來長的大魚,「吃魚,吃魚,吃的滿嘴都是腥味!」瑤璟玉指一彈,那七尾魚便狠狠的甩落在艙中,直挺挺的死在了那裡,一點生氣都沒有了。
「道是讓我照料他,卻如同成了他的奴婢一般!」瑤璟似是極惱,一掌隔空打在水面,一道駭浪掀起,那舟便飛快的行了起來,七轉八折從菡萏叢中穿了出來。瑤璟氣鼓鼓的坐在艙中,左采一朵荷花,右擷一隻菱角,待得那舟行遠,卻見湖面荷菱枝葉橫七豎八的不知倒了多少。
瑤璟折了根蘆葦將那魚穿起,尚未到岸邊,便見她纖腰一沉,那舟的吃水線直直的逼到船舷上來,待得瑤璟離船飛去,那船便一下浮將上來,如箭一般往湖心橫擺了十來丈,過了好一陣顛簸,方才見得水面慢慢平靜下來。
瑤璟左腳甫一落地,便赤足奔了起來,近了那草屋便大聲嚷道:「啞巴!啞巴!過來給本姑娘剝魚鱗!」柳逸安在床上躺了也有五日,下地行走已然無礙。他喉間的傷口每天用萬崇沛留下的藥膏塗抹,幾日里便癒合完好,竟連疤都沒有留下。柳逸安心中不由大喜,將那藥膏珍若瑰寶,小心的收起,直待哪日尋著珺蘭,便給她用此葯去掉臉上疤痕。
瑤璟喚了幾聲,聽不到響動,推門來看,卻見房中無人,頓時大驚,拔腿便往屋外跑,將四周里許找尋了個遍依舊找不到柳逸安蹤跡,小嘴一扁,大聲叱罵道:「臭啞巴!死啞巴!本姑娘給你洗衣做飯服侍了這麼久,你竟然連謝都沒謝就走了!」她道自己被柳逸安遺棄於此,心中又悲又怒,「臭啞巴,死啞巴」的罵個不絕,那罵聲被她真氣激蕩,當真是聲傳百里,響遏行雲。瑤璟罵到難過處,腹中怒火升騰,藕臂一振,擊打在身側的一株粗大的樟樹上,卻見那樹也不折斷,彷彿旱地拔蔥一般,連根從土壤里飛了出來,扯出一個四五尺見方的深坑。一時間林中風聲大作,樹葉與塵土四處飛揚。
卻見一道白影自數十丈外如雪雕一般撲來,攔腰截住那樹,原原本本的栽入那個深坑中去。
「你說也不說就跑哪裡去了?」瑤璟見柳逸安拿右手撣落身上的塵土,撓首促額的看著自己,臉上怒氣旋即消去,似嗔還喜的道,「那郎中囑咐,要你好生將養,你總是不聽!」
柳逸安淡淡一笑。
瑤璟忽而湊起瓊鼻在空中嗅了嗅,喜道:「什麼東西,這般香!」
柳逸安將左手伸了出來,卻見兩個油紙包裹,兩個青瓦小壇,那誘人的香味便是從中傳來,讓瑤璟不禁食指大動。「你一聲不吭的出去,原來是去打牙祭了,怎麼?可是嫌本姑娘燒的魚味道粗劣,不堪下咽么?」見柳逸安將那包裹與瓦壇遞來,瑤璟也不去接,反而背過身去,瓮聲瓮氣的道。
柳逸安知她喜怒無常,當下奈何不得,自提了那幾件物事打旁走過去,走過瑤璟身邊頓了頓道:「今日,是你生辰么?」說罷便負手徑往那草屋行去。
這語聲雄渾沉重,自顯粗獷,卻似這般陌生,又似這般熟悉,瑤璟聞言檀口微張,一雙美眸定定的看著柳逸安遠去,卻見那泓灧的秋水中有漣漪在波動,晶晶的閃了幾閃,終是溢了出來。過了半晌才幡然回神,一步數丈的追了上來,驚喜難抑的問道:「啞巴!你能說話了?」
風拂林稍,蟲鳴草際。天邊缺月低懸,湖中鱗光蕩漾。
湖邊楓林下,有一團篝火熇熇在燃燒。
「半年之內,不能喝酒!」柳逸安方將手中酒罈的封皮揭開,送到嘴邊,便被瑤璟一手奪了過去,頓時叫苦不迭。
瑤璟卻見他那沮喪模樣,不禁咯咯笑道:「本姑娘可是為了你好!」說罷便捧起那酒罈,一飲到底。雖這酒酒性極烈,然區區兩壇,自被瑤璟等閑飲罷,她兀自覺得意猶未盡,氣嘟嘟埋怨道:「既然知曉本姑娘已有**日沒飲酒了,也不多打些回來!」睚眥了柳逸安一記,便從那火上取下一尾魚,就著那紙包中的滷味饕餮大吃起來。
柳逸安喉嚨未曾痊可,只取了些火上瓦罐里的湯汁淺喝了幾口,抬眼見瑤璟吃的津津有味,微微一笑道:「這幾日有勞姐姐照拂了!」說罷長身作揖。
瑤璟一下驚得手足無措,一隻鴨爪叼在口中,茫茫然不知咀嚼,過了半晌才問道:「你方才喚我什麼?」
柳逸安未料瑤璟有這般反應,微微一愕,道:「當日師伯要你喚我師叔乃是促狹之言,你我年紀相佛,自當平輩論交。今日乃是你十九華誕,論年歲長逸安三月整,我當喚你姐姐!」
「我樣貌不過十三歲許,倘若你在人前這般喚我,還不被被人看作痴人?」瑤璟將那鴨爪小抿了一口,夾住輕輕放到一旁,笑靨如花的道。
「痴也罷,狂也罷,我自是我,與他人評說何干?」柳逸安直起身軀,衣袍在風中拂動,豪氣自生。
「哈哈!痴狂自若,深得我心。來,姐姐以湯代酒,敬你一壇!」瑤璟一掃平素嬌怯怯的小姑娘姿態,一手將那炭火上滾沸的瓦罐提住,往腳下的酒罈倒了半罐,將剩下的擲與柳逸安。她自捧了那酒罈,往前一送,豪爽的道。
柳逸安一手接住,道:「你今日是壽星,當我敬你!」
二人瓦壇一碰,各自飲盡。
瑤璟放下酒罈,幽幽一嘆,貌似失神的道:「這世間,知曉我生辰的,除了爺爺,就只你一個了!」
「柳某有生之年,矢不忘賀姐姐生辰!」柳逸安見她感懷身世,如同身受,劍眉一簇鄭重的道。
瑤璟聞言,苦澀一笑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話說在我身上卻不對,你音容自會衰老,我卻依舊是這般形貌,如同妖怪一般。想你子孫滿堂之時,卻還要到我這十三歲樣的丫頭面前喚姐姐,不覺好笑的緊么?」
「姐姐青春永駐,花開不敗,常人卻是怎麼也奢求不來的!」柳逸安心頭一痛,本要好言撫慰,此話一出,頓時後悔不迭。
「可惜,這花永遠都只是蓓蕾一朵!」瑤璟凄然一笑,背過去面向湖水而坐,身影掩在湖光之中,無比的伶仃單薄。
柳逸安知她性情怪異,無法揣度,也不再多言,解下背上披風搭在瑤璟肩上,走回那火邊坐下。
瑤璟如同未覺,一言不發。
二人這般靜靜坐著,彷彿融入空深幽秘的夜空中去。
晚風漸冷,那柴火越燃越弱,終只剩下一堆紅燼,畢畢剝剝的響著。
那月,也一點一點的沉了下去……
三日後,晨,江州城北三十里許。
崎嶇山路上,二個人影行色匆匆。
「臭啞巴!看你帶的什麼路,昨夜走了一路還沒從這山裡走出去!」瑤璟不住的嬌叱著,忽而小腳一跺,氣嘟嘟的走到道旁一山石上坐下,沖柳逸安道,「你先去尋得出路,再來這裡接我!」柳逸安雖已能說話,瑤璟卻依舊喚他啞巴。
二人自離彭蠡湖,便一路行往泰山。柳逸安見武林大會之期將近,憂心如酲,便徑往北行要找條捷徑省個一二日路程,不料此地山重水複,彷彿陷入迷宮一般,怎麼也尋不到出路。柳逸安要走山道之時,瑤璟本就萬分著惱,此時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急風暴雨般數落個不絕。
柳逸安無奈,這姐姐好時溫柔賢淑、善解人意,端的是萬里無一,歹時刁蠻任性、專橫跋扈,也真真是世上無雙。他二人本便慪著氣,柳逸安見瑤璟又耍小性子,也不去搭理,自尋了一處平展的岩石,盤膝打坐起來。
瑤璟見柳逸安對自己不聞不問,此時竟然還有心思去運功,當下更是火冒三丈,從背上解下那琴盤膝一坐,便框框鐺鐺亂彈起來。柳逸安忽覺自己經絡里的真氣在那琴聲鼓盪下,彷彿脫韁野馬一般,四處衝撞,自己根本無法把持,霎時肺腑彷彿被人撕裂一般,疼痛難當,他卻不願開口告饒,雙肩一聳,腹中真氣提至十成,漸漸的運轉如意,隱隱已能與那琴聲相抗。似覺那雜訊漸而變得宛轉動聽,牽引著那兩股本質迥異的冷熱真氣在氣海中交融匯合,與那玄天真氣相輔相成,彷彿由山重水複入柳暗花明,奇經八脈中都似有甘冽的泉水在流淌,說不出的舒適愜意。
過了半個時辰,那琴音冉冉終止,柳逸安睜開雙目,只覺耳聰目明,恍如脫胎換骨一般,修為更入奇境。他本在玄天術小乘的瓶頸處逗留日久,至今日方才在瑤璟琴聲牽引下得以突破。他從那石上下來,恭敬的行到瑤璟身邊,禮道:「多謝姐姐!」
「你這人是獃子么?本姑娘方才一心害你,要讓你走火入魔,你倒來謝我!不可理喻!」瑤璟怒氣沖沖的說罷,收了那琴,往東北方向一指,「那邊的聲音,你沒有聽到么?」
柳逸安一怔,附耳去聽,果真聽得似乎數里之外,有負荷沉重的軲轆聲,嘎吱嘎吱的徑往東南去。
「有車便有出路!我們往那個方向走!」柳逸安頓覺欣喜,扭頭來,見瑤璟已然飄到十來丈外,他擦拭了一下額前汗滴,便也疾步跟上。怎奈他迷蹤幻影運到極致,方才堪堪跟的上瑤璟腳程,那十來丈距離卻是半點的都沒有縮近。只見那翠綠的身影在山間宛轉騰挪,彷彿雀兒一般輕盈,柳逸安心中好生驚嘆:「師伯說她武藝勝我不止一籌,果然不虛!」
前方樹木漸漸變得稀疏,視野也開闊起來。瑤璟忽然停住腳步,似是見到什麼奇異的物事,定定的立在那處凝望。柳逸安旋即大步趕上,躬著腰大口的喘息著,當他瞥見眼前景象,不由得也大吃一驚。
只見前方兩山聳峙,那鞍谷之處,有一碩大無朋的深坑,數百上身**的漢子在那裡開鑿著,搬運著,冶鍊著,口號聲聲,汗雨陣陣。那坑底熔爐棋布,錙車縱橫,乃是一個露天的礦場。一條僅可一車通行的山道從谷底蜿蜒開去,有滿載的貨車緩緩的從那道上駛來。
柳逸安環顧那礦場,未見旗幟,也未見監督,不由驚詫道了聲:「這礦場頗多古怪!」
「此處是個私礦,當然古怪!」忽而有人聲在旁邊林中響起。柳逸安吃驚,偏頭一看,卻見一男一女從樹叢中顯出身形來,那男子挺拔俊朗,女子高挑冷艷,卻是好一雙璧人。
柳逸安一見那男子,便驚問道:「穆兄,你為何會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