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5齊邵心碎
錢塘江氏鄔堡。-www.-
錢塘的氣候很好,風景很美,這裡的人說話都是輕聲細語,連秋日的風都是和緩的。晉國公張諾待的都有些不想回去了。
但喜歡歸喜歡,他畢竟還是晉陽張氏,當朝的晉國公,輔國的大臣,以及——大楚最顯赫的后戚。
小皇子,不,如今是少帝了。少帝出京,表示對他這位堂舅還是信賴的,對自己的母親也是純孝。雖然讓他出京會在安全和花費上有很多壓力,但他到了江南,就會發現一切都是值得的。
先皇、□□,都曾到過江南。
但那時候大楚還未立,只是為了征戰。
大楚需要皇帝再下一次江南,以新帝的身份,帶著王師而來。
如今北方不保,南方便是更重要的倚仗。魚米之鄉,土地富饒,文人輩出,這裡是一塊多麼美好的地方。
若是新帝獲得了南方世族的支持和南方百姓的愛戴,便能有無窮的好處。
太後娘娘接納了南方几個大族的嫡女成為隨侍的女官,這便是一種隱隱的保證。
雖然稍後太後娘娘還點名要了江家那位年幼的嫡女為伴,出乎了他的意料,但江道奇的其後所和他透露的事簡直就是驚喜了。
尹朝餘孽和南方世族聯繫了,尹朝的反賊也開始缺糧。
尹朝的反賊壓制不住胡人,已經有隱隱內鬥的意思。
尹朝反賊南下聯繫的聯絡人是尹朝太子的大兒子,如今正在江南。
荊州那擁護三皇子的一萬多項城王兵馬是尹朝的餘孽,而非先皇的私兵,項城王早已勾結反賊,裡通外敵。
江道奇每說出一點,張諾的臉色便嚴峻一分。等說到最後時,更是肅然而起。
「江兄的意思是?」
「我再怎麼利欲熏心,也不會拿家族百年的聲譽開玩笑。尹斯齊那邊我先穩住了,陛下還有十日就要到錢塘,該如何接駕,如何能將這群人一網打盡,我們還需商量個章程。」江道奇端著茶盞,小啜了一口。「國公有何見教,能否指點一二?」
張諾在靜室中踱了踱步子,一回頭看到江道奇面含微笑,忍不住搖了搖頭:
「就知道你已經有了法子,就在吊我的胃口。如今你我也算一條船上的人了,你這憊懶貨還在那裡謀划什麼!還不速速道來!」
江道奇擱下碗,斜了斜眼。
「喲,不知道哪位大人當初說他和江某人恩斷義絕,羞與為伍,如今又叫我速速道來?」
「那日里恩斷義絕,今日又重修舊好,並無妨礙。你這傢伙為了重振江南世族聲威已經魔障,我不和你多糾纏。橫豎我也找不到第二個女兒來嫁給小皇帝,你若不想好法子,你那堂侄女就等著當一輩子白頭女官吧。」
「你……」
「我怎麼了?」
「你這傢伙,我要不在乎往日情誼,一意弄權,你還能活!」
「那還真謝謝你留本公一條命。但現在是我留著你一條命了。」
「你……」
張諾往日里和江道奇鬥嘴乃是平常,自張諾下了江南以來,每日里見他猶如仇人,更是處心積慮想法子奪回了驍騎營的主導權。
他和太后本就帶著中軍的虎符,在這一點上,就連少帝都不能比他們更名正言順的控制中軍。如今太后把虎符取回,可驍騎營的指揮權還是在他手裡的。
當初江道奇幽禁一干屬官大臣,又想要換掉孩子,張諾若是狠一點,當時就把他拿下,也讓他嘗嘗軟禁的滋味,江家也不敢齜牙。可考慮到江道奇寧死不受辱的脾氣,張諾還是猶豫了,只是不准他離開鄔堡,等候皇帝發落。
事實證明,他沒幽禁他是對的。
江道奇總是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翻盤,如何抓住每一次機會。
這樣的人野心大,危險也大,但作為盟友的時候,實在是太貼心好用了。
「你最後被如何處置還看陛下的抉擇呢。說到底就是看朝中那幫老傢伙的抉擇。做的漂亮些,本公也好為你美言幾句。」
「既然晉國公大人都這麼說了,我便告訴你。事情是這樣的……」
彭城韋宅。
顧卿站在畫舫的船頭,看著滿湖的湖水,內心裡十分想跳下去看看會如何。
她如今是個虛靈,什麼人都看不見她。她的孫子李銳和已經開始蓄著鬍鬚的堂孫李鈞,每日都在她的面前晃蕩,但她卻摸不著看不著,也不敢冒著親親和皇帝被當成神經病的危險去和他們對話。
平平和親親很忙,其實大部分時間他們要和大臣、學士、以及各種需要交流的人去溝通,能和她相處的時間並不多。更多的時候,她像是個吉祥物或者陪伴兩個孩子的背後靈一樣的角色,變得無可適從。
她找不到自己再次穿越的理由,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穿越。
若是說她就是來當小學生輔導員的,她實在是不甘心。
「你說奶奶站在船頭幹什麼?」李湄悄悄的和打扮成宮女的平平咬耳朵。「奶奶是不是想吃魚了?」
「瞎說什麼呢,神仙不是說了自己不是狸貓精了嘛!」
「可是奶奶每天看著我們吃好吃的,自己只能看著,也太可憐了。說不定她嫌棄我們,想要回天上去了?」
「那可不行,她給我們說的西遊記還沒說完呢。」楚承平連忙搖頭。「神仙阿姨的這些故事很有趣,雖然她不能使什麼仙法,但是故事只講一半就離開了,實在是太揪心了!」
就像是上次的花木蘭,隔了幾年他才知道結果。
雖然知道后更加難受,但有個結果總比沒有結果強啊。
「我們還是逗逗奶奶開心吧。她天天這麼悶悶不樂的樣子,日子也太難過了。」李湄和平平頭抵頭,「你看這樣……」
楚承平聽了李湄的話,頻頻點頭,又去找李銳,吩咐他去做些準備。
李銳被小皇帝吩咐做這些沒頭沒腦的事,還以為他又和妹妹有了什麼新的玩法,只能搖了搖頭,要求服侍的宮人招辦。
可惜花奶奶年事已高,上次洛陽之亂也頗受了點勞累,否則這次也帶她來,李湄肯定不敢這麼調皮。
連狐假虎威都敢了!
晚上,兩個孩子神神秘秘的叫退了下人,讓顧卿到后室來。
這韋家的主人大概信佛,后室是個小禪房,裡面放著幾個銀絲蒲團,還有供桌供案等物。
這也是兩個孩子篤定顧卿是神仙的原因,因為她在任何寺廟、道冠里都暢通無阻,小佛堂也是照進不誤。李湄說龍虎山的得道真人張玄喊這位神仙阿姨叫「天君」,而且十分恭敬,說她解救過不少百姓,於是楚承平和李湄對她也就越發尊敬。
當然,這神仙會說一大堆發人深省的故事也是一方面原因啦。
「你們把我叫到佛堂來幹什麼?」顧卿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看著兩個小孩子。他們都滿臉期待的笑著,李湄更是雙手背在背後,像是藏著什麼東西。
「奶奶,想不想吃肉啊?」李湄笑眯了眼,側著腦袋問著顧卿。
「肉?我都快忘了那是什麼玩意兒了。」顧卿聳了聳肩,「我這是靈體『下凡』,沒的這個功能啊。」
「那奶奶,你坐到那供桌後面去。」
這兩個小孩子搞什麼呢?神神秘秘的。
顧卿看著他們興奮的樣子,不好打擊孩子們的積極性,只好坐到了供桌后。
好在供桌上什麼都沒有。要是放著什麼香燭供果之類的,壓力好大。
李湄從背後拿出一摞紙,和楚承平詭異的對視一眼,拎出一張來,在供桌前點燃了。
顧卿瞪大著眼睛,見證者奇迹的發生。
……
……
……
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什麼事情也沒有。
「什麼情況?是不是因為我們沒有寫名字,到不了奶奶那裡啊?」李湄盯著盆中的灰燼使勁瞧,又抬起頭來問顧卿:「奶奶,我們一直都奶奶、阿姨的喊你,你到底叫什麼啊!」
「我叫顧卿。」顧卿都快忘了自己叫顧卿了。一直被人喊老夫人、太夫人、邱老太君、奶奶、娘、神仙奶奶、天君、阿姨……
就是沒有人喊顧卿。
「平平,去拿支筆來!」李湄一拐小皇帝,楚承平立刻跑的飛快的出去拿了一支毛筆過來。
親親伸出舌頭在筆尖上舔了舔,在面前一盤畫著青菜的紙上寫了「祭顧卿」三個字,然後拿起蠟燭,直接在盆里焚燒了。
……
還是什麼都沒發生。
「怎麼辦平平,奶奶還是吃不到!」李湄眼淚都要急出來了,「你不是說這樣行嗎?」
「祭司時候燒紙牛紙馬不都是這樣的嗎?還是說必須要紮起來?」
「你們兩個到底在講什麼啊?」顧卿坐在供桌后,覺得兩個孩子在她面前的盆子里燒東西挺傻的,索性站起身,走到他們面前,拉出一張畫紙來看。
薄薄的宣紙上,畫著一隻烤乳豬。
顧卿一愣,又從李湄手上抽出幾張。
她最愛吃的金絲銀卷。
她們信國公府里怎麼都吃不完的鴨子。
荷塘里到了夏季就駕著小船撈出來的蓮蓬。
米飯。
「你這孩子,把奶奶當成孤魂野鬼了不成!」顧卿一個栗子敲到李湄頭上,臉上滿是笑意,眼淚卻忍不住奪眶而出。
「感情你們讓我坐在供桌后是等著開飯!」
「奶奶,為什麼你吃不到呢?」
「吃你妹啊!」顧卿啼笑皆非地擦掉眼淚,「若是一燒就能得到,那你每年清明給我燒個美男子得了!」
「哈?」李湄傻乎乎的張大了嘴。
吃她做什麼?
顧卿說完也覺得不好,這孩子還把她當神仙了,而且還是奶奶級別的,說這種話太晚節不保了,連忙亡羊補牢。
「我是說,我又不是這裡的人,怎麼燒也收不到的。怕是已經死了的人才需要燒吧?」
「可是祭祀土地城隍的時候,也是燒掉紙紮的行宮啊!」楚承平和李湄自然是「考據」過以後才這麼乾的!
「事實勝於雄辯,我現在沒收到啊!」
顧卿也被繞進去了,注意力不在「孩子們要給你燒東西吃喲」而在「論這樣燒東西到底底下的人到底能不能收到。」
「也許是因為我們找宮人倉促畫的不像?」李湄突發奇想。「你看那些扎的紙人紙馬,還有房子屋子,都和真的一樣!」
「哎喲我的小祖宗,你燒了我也不敢吃啊!」顧卿完全不能想象一個孩子在這邊燒紙,自己坐在供桌后樂悠悠的啃起烤鴨是什麼樣子。
雖然自己現在已經玄幻的一塌糊塗了,可她確定這還是古穿的畫風,她沒掉到聊齋里好嘛!
她又不是女鬼!
「啊,那下次再試試吧……」
李湄和楚承平失望的將畫紙隨手丟到供盆里燒掉了。
真可惜,第一次嘗試失敗。
他們還以為一定成呢。
「你們好好的燒這個給我做什麼?我又感覺不到餓。」顧卿好笑的拉過一個蒲團,坐在兩個小孩子腳邊。
「你們也坐,我們聊聊。」
「奶奶這幾天看起來心情很不好……」李湄扭捏的說,「平平說你一直看著我們吃東西,大概是饞了,覺得不方便,想回天上去了。」
楚承平在一旁連忙點頭。
「神仙阿姨,你能不走嗎?我們都覺得這樣挺好的。雖然大家都看不見你,但我們知道你是在的,我們看到你在那裡,心就踏實了。」
有神仙在,什麼災厄都不會找上他們的!
你看,神仙一來,親親的大嫂就回了長安,南方的世族也表示出想要歸順的意思。羯人們現在對親親驚為天人,連呼「天可汗」……
這一切,不都是從神仙阿姨過來才開始的嗎?
就連他現在天天可以和親親同居一室,都是這神仙阿姨帶來的好運氣吧!
「是啊是啊,奶奶你和我們說的故事不是天上一天,人間一年嘛!你再多呆一陣子吧,不過就是幾天,啊不,幾十條的功夫嘛!」
「嗯。還有猴子的故事沒說完。」楚承平認真地點了點頭。
原來是這樣……
原來他們是看到自己在畫舫上的失落,所以才這樣擔心。甚至不惜用「燒祭品」的方式取悅自己。
「我想走也走不掉啊……」顧卿不停擦著洶湧而出的眼淚,「我都不知道我怎麼來的呢……」
被人需要的感覺真好!
簡直棒極了。
她站起身,虛虛的抱著兩個孩子的肩膀。
「你們放心,只要老天爺不把我突然一下變沒了,我就會一直陪著你們的。」她又哭又笑的說道:「就算我走了,你們也要好好的,一直相互扶持,永遠都像這樣好。說不定哪一天我又下來看看呢?我要是看到你們吵架了,一定打爛你們的屁股!」
「問題是奶奶,現在我們能打到你的屁股,可你碰不到我們啊……」
「這麼溫情的時候你不吐槽會死嗎?」
「何謂吐槽?」
「……」
一點氣氛都沒有了好嘛!
第二天,行院內。
接到錢塘來信的齊邵捏著信函,考慮著風險。
若信中所言為真,倒是可以試一試。只是這時候調動兵士……
若是按照原定行進路線行走,一路補給由沿路的州府補給,幾萬人馬自然是能夠支持。
可是要是調轉方向,往那邊去……
罷了,還是先探探究竟在說。
「王方何在?」齊邵問的是禁衛軍斥候營的頭領。
「王校尉在前院。」
「去叫王校尉來。」
「是。」
沒一會兒,一個瘦小精幹的漢子走了進來。
「王方,你帶五十斥候,去荊南到湖州的沿路小心探看,看看有沒有看起來像是軍隊的人馬分散離開荊南。他們有可能是商隊,也有可能是送喪之人,應該走的是大路,也不排除分散從小路走的可能,得到結果以後,火速回彭城回報。」
齊邵看著手中的地圖,在荊南到湖州的路徑上用硃筆連了起來,又在幾個關鍵位置打了個叉。
「這幾處驛站里有暗衛,你沿路過去,可尋求暗衛幫助。找到驛丞,和他說『飛龍在天』即可。」
「是!」
「你身負要任,不可多做盤桓。若是五天之內荊南沒有任何異動,你也帶隊回來。我們不能在彭城境內逗留太久。」
「末將明白!」
齊邵目送斥候首領離開,抖了抖手中的信,總覺得順利的有些太過讓人詫異了。
難道這一程有福星高照?
「齊太傅,陛下來了。」
「我這就去接駕。」
齊邵每日要給小皇帝講解治國之道。如今楚承平正在學《韓非子》,所以齊邵這一陣子都在猛看各種法家的著作,希望能說的通俗易懂。
給陛下上課,比給自家弟弟上課還累。
因為身邊還多了個「為什麼姑娘」。
齊邵屏退伺候的下人,只留暗衛在內。李湄如釋重負的脫掉冠冕,坐了下來。
齊邵還沒有翻開書,猛聽得小皇帝開口詢問:
「齊太傅,聽說你師從丹青大家,尤善工筆,是不是?」
「不敢當。臣只能說還能入目。」齊邵確實學過很久的畫,也很擅長工筆。
不過只是聊以自娛罷了。
「擅長工筆,那就是畫什麼都很像咯?」親親的眼睛一亮,對楚承平露出了一個「你好聰明」的讚賞表情。
平平眨了眨眼,明白親親理解了他的意思,心裡也滿是歡喜。
「您若要臣畫得像,臣自然是可以畫得很像的。」
「那朕若要你畫幾幅幾可亂真的畫兒,可否?」
「陛下,您是要畫什麼呢?」
他日理萬機,實在是忙啊。太複雜的可沒那個功夫。
「你說畫什麼好?畫魚?」平平小聲和親親說,「你好像說奶奶喜歡吃鴨子?」
「不是我說的,是我大哥說奶奶喜歡吃鴨子,家裡以前養了好多鴨子。」
「那就魚來一條,鴨子來一盤?」
「再來點小青菜吧。」光吃葷的多膩啊。
「要不然再來一杯酒?」
「等等等等……」一旁站著的齊邵耳朵比較好,聽了一半迷糊的緊。
「陛下,您是準備和李家小姐開酒樓嗎?還是醉霄樓被燒了您要重建一個?李國公大人沒和臣說過啊……」
就算再開暗衛的大本營,也不需要他去畫菜譜吧?
鴨子……
魚……
這都什麼和什麼啊!
「齊少傅,請你幫朕畫一桌宴饗圖。菜品要豐富,要有美酒佳肴,杯盞碟筷都要精美。朕這副畫是用來祭祀的,所以請你畫的精緻些。」楚承平擺出帝王的架勢,以不容拒絕的口氣和齊邵說出自己的要求。
齊邵一愣。
祭祀故人?
莫不是先皇陛下和太子殿下?
可如今早就過了中元節了啊?
陛下在下面也不缺吃的吧?
「陛下什麼時候要?」
「越快越好。」
再慢誰知道神仙阿姨會不會跑掉。
「要寫祭文嗎?」
「不用……唔。落個『祭顧卿』即可。」
聽到少帝的話,齊邵再也沒法冷靜了。
他幾乎是肝腸寸斷地悲呼出聲來。
「您……您說祭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