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就像喝醉的人哪怕已經開始扭秧歌了也不會覺得自己喝醉一樣,面癱的人是不會覺得「面癱」是在說自己的……說不定他還覺得自己面部表情挺豐富。
原本看著那爐火邊砂鍋旁三張陰慘慘的臉,君長知就覺得哪怕自己餓死也不想過去與鬼同食,誰只就在這個時候,那個蹲在砂鍋便撒香蔥的那位抬起頭來,已經洗乾淨的臉勉強算得上是乾淨清秀一孩子,倒是一雙烏黑的眼睛在升騰的白色霧氣后晶亮晶亮的,雖然不說話,卻是臉上寫滿了:你千萬別過來,咱們三個人還不夠分呢!
君長知狹長鳳眼一眯,硬生生收回了就要轉身走開的步伐。
找來一張乾淨椅子,一屁股挨著紀雲坐了下來。
欣賞了一會兒那個髒得和怪物似的半大孩子一臉失望的表情,君長知覺得自己壓抑了一晚上的心情頓時好了不少,連帶著就真的有了胃口喝粥——雖然有個紀雲在,錦衣衛又和大理寺相處向來不算愉快,然而在此行巡視當中,君長知到底還算得上是紀雲的上司,所以這會兒,見君長知真的坐下了,紀雲也就乾淨利落地不知道從哪掏出了個碗,先給他盛了碗粥。
君長知接過粥,也不彆扭寒暄,端著粥仔細打量了一會兒,這時候,卻聽見蹲在自己對面的人含糊地嘟囔了句:「看啥啊,又沒下毒。」
這要換了別人,保不準還真聽不清這臭小鬼在嘟囔什麼,可惜君長知耳力好,聽得一清二楚不說,還能聽出那語氣之中不滿的意思——換了平日,君長知也就不跟小屁孩計較了,可惜眼前這小鬼雖然洗乾淨了臉,混上上下還是髒兮兮和泥巴里撈出來似的,實在礙眼得很,於是這會兒,君大人也跟著幼稚上了——
他先是抽了抽鼻子,隨即皺起了眉:「你們聞到什麼怪味沒有?」
紀雲個大老粗一臉莫名,牛銀花瞪著一雙提溜圓的眼睛看著她的男神——在場的,對「氣味」比較敏感的只有白朮,聽了君長知這話,她下意識就抬起胳膊像狗似的聞自己身上,白朮低著頭,這讓她錯過了坐在路過另一邊,年輕的大理寺卿眼中一晃而過的戲謔。
「啊,又沒有了,」他拖長了語調,淡然道,「大致是我聞錯了。」
白朮:「……」
這時候君長知玩夠了,悶聲不吭就安安靜靜地喝他的粥——哪怕這會兒大火統一保持著街邊搬磚民工的姿勢在喝粥,君大人看上去依舊十分優雅,那架勢……至少,也應該是個包工頭。
那粥是香,新鮮大米洗的乾乾淨淨,煲在砂鍋之中,與新鮮鱔魚肉一塊兒成糊狀,仔細品嘗便可嘗到陳酒香,想必是為了去腥又怕生薑味道霸道奪去了魚肉的鮮,故用陳酒代替,魚肉入口即化,剛剛撒上的新鮮香蔥青翠可愛,襯著這魚粥香氣四溢,雖然粥的味道偏淡,但卻別有一番鮮美的味道。
白朮將煲好的粥從爐火上取了下來,給紀雲和牛銀花一人盛了一碗,見兩人都喝上了,自己才小心翼翼地盛了一碗蹲旁邊去窸窸窣窣地喝粥——雖然她動作看著小,實際上她簡直可以算得上是狼吞虎咽幾乎要把自己的舌頭都給吞下去,那魚肉混著粥進了肚子里,暖洋洋的不說,連帶著她覺得自己在外太空漂流了十天半個月後,這會兒終於回到了地球回到了人間!
當白朮眼淚哇哇地喝著粥時,這邊,紀雲已經開始跟君長知商量著她的去留問題,紀雲的意思是想留下白朮直接帶回京城給自己當徒弟,這本來輪不到君長知來管,但是這一路上大事小事都是他說的算,所以在一腳踏入皇城跟皇帝卸職之前,他做什麼決定還是會跟君長知打個招呼——
紀雲把里的外的客氣話說完了,這邊君長知也喝完了粥,放下碗,掏出帕子抹了抹唇,性感薄唇輕啟,十分冷艷又高貴地蹦躂出一句:「不差這份口糧。」
這意思就是同意了。
他話一剛落,只見蹲旁邊埋頭喝粥的臭小鬼詐屍似的猛地抬起頭,君長知以為他就要對自己感恩戴德,正準備擺好姿勢接受對方三叩九拜,卻不料對方卻來了一句:「還有我妹!帶上我妹!」
君長知:「……」
這是順杆子往上爬了?君大人眉頭一挑,正準備冷嘲熱諷幾句把這不知好歹的臭小鬼一傢伙從杆子上擼下去,卻不料這時候紀雲一拍腦袋,這才想起來似的說:「哦對,還有這個小丫頭,君大人,聽說您身邊一直缺個小丫頭照顧起居,要不您順帶就——」
白朮:「我妹可能幹了,又懂事又聰明,只需要給口飯吃給個下雨遮得住的屋子,您教她什麼保管一學就會——喔對了,只限床下,我妹還小。」
紀云:「咳。」
君長知:「……」
白朮:「大人,我妹吃得少,您不差這份口糧的。」
此時此刻,君長知垂下眼,面無表情地瞅著火爐另外一邊,那張被跳躍的火光映襯得相當真誠的臉——比皇城路邊乞討的小騙子還真誠。
再轉移視線,看著蹲在這臭小鬼旁邊的丫頭片子——長得倒是極好的一丫頭,人也如同那臭小鬼吹噓的那樣安安靜靜,眼睛也夠清澈,這樣水靈的孩子若光看外貌,在皇城同齡人里哪怕是在官家小姐里找恐怕也算得上出類拔萃的,就是可惜生在了這等鳥不拉屎的窮苦地方,這要是換個出生環境,指不定以後還能有個料想不到的大作為。
君長知確實缺個照顧生活起居的丫頭——不是他不想要,主要是皇城那些來歷不明的丫頭,他不想用。
君長知在沉思,一時間眾人無言。
片刻之後,白朮只覺得對方的眼神從牛銀花身上挪了回來放到自己身上,也不說自己到底是不是被多吃了那麼一口飯就會被餓死,只是用清冷的視線像是X射線似的將她從頭到尾掃射了一遍,隨即皺眉,不陰不陽地哼了一聲:「小鬼,你上輩子是掉糞坑裡淹死的么?」
這話要是問了別人,恐怕換了誰都要掀桌發火,只不過白朮全部的反應就是微微一愣,看上去還挺驚訝地下意識反問:「呃,你怎麼知道?」
君長知:「……」
白朮:「……」
君長知:「不知廉恥。」
白朮:「……」
不知廉恥?我怎麼就不知廉恥了,說實話也不知廉恥了?講點道理啊公公,並不是說你下面比人家少一點東西大家就非得都讓著你,你這個放到現代最多算是三等殘疾,上公車都沒人給你讓座啊!
正當白朮內心咆哮,此時君大人已甩袖站了起來,扔下一句「洗乾淨了再上路」后,便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白朮仰著脖子狐獴似的瞪著他瀟洒離去的方向,直到他那偉岸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她這才轉過頭,殺氣騰騰地問紀云:「洗乾淨上什麼路?黃泉路?」
紀雲嘆了口氣,息事寧人地「啪啪」拍了拍白朮的背:「忍忍就過去了,君大人他……心裡苦啊。」
白朮:「啊?」
紀雲一臉高深莫測:「以後你就知道了。」
白朮:「……我覺得我已經知道了。」
紀雲伸出手,猥瑣地比劃了下下面,白朮伸出手蓋住牛銀花的眼睛,隨後滿臉凝重地點了點頭。
……
黃大人因私自挪用賑災糧,這事兒舉足輕重,需押回皇城等候皇帝親自發落——革職查辦那是必須的,人頭落地也是*不離十的事,此時不宜耽擱,君長知在親眼盯著賑災糧都放到當地災民手上后,三天後,就準備收拾收拾踏上回皇城的歸路。
這三天時間裡,他每次經過衙門後院,都能看見那洗乾淨了換上一身明顯大了許多的侍衛服的臭小鬼靠在那還養了幾條鱔魚的水缸邊,撅著屁股,手裡捏著一團發餿的糧食,投喂鱔魚,一邊投喂,嘴巴里還念念叨叨——
君長知第一次路過時,聽見臭小鬼在念叨「空調」。
君長知第二次路過時,聽見臭小鬼在念叨「可樂」。
君長知第三次路過的時候,聽見臭小鬼在念叨「阿彌陀佛」。
然後,那個臭小鬼就將鱔魚從水缸里撈了出來,乾淨利落地扒皮抽筋,下鍋煮粥。
君長知:「…………」
君大人被這臭小鬼的瘋勁震驚得挪不開腳步,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心太軟,一不小心就往隊伍里招了一癔症患者,果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頓時後悔不已——當然,在懊惱的同時,他心中更是埋怨,那錦衣衛的副指揮使紀雲莫不是被大黑河的龍王爺魔怔了,怎麼就看上了這麼一莫名其妙的玩意。
與此同時。
並不知道自己的背後有個人盯著自己的背幾乎快盯出毛來,白朮正扇著她的小扇子,仔仔細細地熬了一鍋鱔魚粥,趁著熱從火上拿下來,自己卻也不吃,只是帶著牛銀花一塊兒,端著那鍋粥走了很遠很遠的路,一路回到了那個她說熟悉也不熟悉,說陌生也絕不陌生的小院前。
那小小的院落還是和她幾天前離開的時候一樣。
甚至那把她用來揍人的竹掃帚還是保持著那副蓄勢待發的姿勢躺在院子門前。
白朮端著粥,輕盈地邁過去,剛走兩步,再抬眼,一眼就看見了從那破屋子裡走出來的兩個人——牛家大媽站在門前,難得收拾得乾乾淨淨,這會兒正一言不發地看著往院子里走的她和牛銀花;牛大力一張臉還是黑漆漆的,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終於能吃飽了的緣故,看上去氣色好了一點,這會兒他正搓著手站在牛家大媽身後,欲言又止的模樣,他還是老樣子,一緊張就喜歡搓手。
白朮端著香噴噴的鱔魚粥,與他們擦肩而過進了屋,將鍋一放,又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來一把新鮮香蔥撒了,香氣四溢之間,她跟牛銀花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笑著對站在門口看著自己的兩成年人招呼道:「站在那做什麼,來趁熱吃。」
牛家夫婦俱是一愣,隨即,慢騰騰地來到桌邊坐下。
白朮輕車熟路地摸出兩隻碗,擺在他們跟前放好,捧起已經不那麼熱乎的砂鍋,穩穩地給他們一人倒了一碗,一邊倒,一邊說:「阿爹,阿娘,牛銀花……兒子我就帶走了。」
牛銀花站在一旁,瞅著她兄長不說話。
牛家大媽張了張嘴,還未說話先紅了眼,揉了揉眼睛捧起碗胡亂喝了口粥,又含糊不清地笑道:「這粥真好,狗娃,你還有這手藝。」
白朮「嗯」了聲,轉過頭,看了看那老婦人,隱約瞥見藏在黑髮中幾根銀絲,一時間也心軟了下來,心中嘆了口氣,伸出手仔仔細細地替難得沒像個瘋婆子似的牛家大媽擦乾淨眼角成串往下落的眼淚:「哭啥,我帶牛銀花去過好日子,又不是去死,以後發達了,回來孝敬你們。」
牛家大媽終於不哭了,埋嗔地斜了她一眼:「你這孩子,說什麼糊塗話!」
白朮也跟著笑。
牛大力在一旁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牛銀花全程面無表情地立在一旁,小丫頭也不知道怎麼了今兒個特別安靜。
再出門的時候,白朮用一鍋粥換來了兩個白面饅頭,白花花的饅頭剛剛蒸好的,就好像牛家大媽早就料到了今天他們會回來似的——饅頭她和牛銀花一人一個,一樣大,一樣實在。
牽著牛銀花走出院子,白朮笑著回頭跟牛家夫婦擺擺手……也不知道古代人能不能看懂這樣的手勢,白朮也只管做了,做完了低下頭看著牛銀花——陽光之下,小丫頭的一雙眼睛看上去特別明亮,隱約又見得一絲倔強,白朮一個內在里的成年人也被這目光看得一愣,她彎下腰捏了把她的便宜妹妹的臉,淡淡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牛銀花:「……」
「你覺得爹娘還欠你一聲『對不起』,」白朮說,「但是這聲對不起,你且記著,不是誰欠你的。」
「……」
「他們給你,便是給你了;不給你,也沒欠著你的,你好好活,好好過,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爭那口氣。」
白朮說完,也不等牛銀花表明自己是不是明白這話究竟什麼意思,只是自顧自地將手中的那大白饅頭順手一塊兒塞給牛銀花,直起腰來,卻在看見不遠處立於馬上的緋紅色大官服人影時,微微一愣。
君長知乘騎於高大駿馬之上,背著光,居高臨下地遠遠看著她,身後沒有跟著平日里那呼啦啦一大群青衣侍衛,想必是自己獨自一人跟了過來,他就遠遠地停駐在牛家大院之外,見了白朮他們走出來,依舊還是面無表情的模樣。
那身乾乾淨淨的緋紅色邊緣幾乎和陽光融成了一體。
只有胸前那威嚴大蟒栩栩如生。
白朮走上前,一手牽著牛銀花,一手牽住了那大白馬的韁繩,任由這馬眼看人低的貨噴自己一臉唾沫星子,往來時的路上一邊走,一邊彷彿無視了頭頂上的烈日驕陽,懶洋洋道:「大人散步啊?」
君長知:「看戲。」
白朮:「喔,好看不?」
君長知:「極爛。」
白朮輕笑一聲,想了想,又道:「佛曰,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這一次,馬背上的人並沒有立刻回答。
直到他們走出了很遠很遠,回到了最初第一次相遇的那個地方,遠遠的,白朮看見很多人已經在那裡等候,身著青衣侍衛服的紀雲站在最前面,伸長了脖子似乎已等候多時,看見了君長知以及跟在他馬下的白朮和牛銀花,這才招呼著身後的人動了起來,一片吆喝聲響起混亂之間,白朮這才聽見,頭頂上響起一聲冷哼——
「皆是自討苦吃罷了。」
「…………大人說得是。」
白朮笑得眯起了眼。
有帶著七月盛夏特有灼熱氣息的風吹過,這一次,她在風中聽見了蟬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