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卷(3)

第二十五卷(3)

像是急於想要證明這一切的真實又或是自我的安慰,他焦躁不安地在房中走來走去,一件件地摩挲那些曾有人同樣把玩過的小東西,一本書,曾沾染過她清澈的目光,一支筆,曾殘留過她指尖的溫度,一方硯台,曾浸沐過她純和的笑靨。唯有這般珍惜地握著這一切,才能對自己的記憶有一點點少得可憐的慰藉。

但這就如緊握永恆里的一粒微塵,這一切,原本就是他幻化出來的東西,本就虛幻,何談永恆,以虛幻做慰藉,抓得再緊,它也會毫不留情地溢走。這是多麼可怕的,像是目睹血淋淋的鮮活的記憶從心頭被剜去的感覺。

高傲平靜如元昊,竟也第一次露出了緊張失措的表情,無助可憐得像是一個孩子。

此時忽然聽到了結界被強行打破的聲音,猶如最後一個夢也被人侵犯撕碎,他想守護,可又忽然沒了力氣,絕望至極,居然連反抗的力氣都沒了。毀了,全部都被毀了。靈魂被抽得徹底,從此以後,真的連自己是生是死都分辨不出了。

結界最終崩塌,他聽到的這個世上最後聲響便是他夢碎的聲音。闖進來的人怒氣滔天,氣息暴戾,在九重天早已恢復神魔大戰後的祥和仙氣里顯得突兀,熟悉的魔性,和映入眼帘里一抹同樣熟悉的血紅,讓他不自覺地出於下意識瞥了一眼。

紅衣人手中抱著一個孩子,安靜睡著,眉眼祥和,是個漂亮乖巧的女孩,可是只這匆匆一眼。元昊便再也移不開目光。孩子身上那種過分熟悉的感覺,讓他明明死去了的心猛地一跳,靈魂歸位。這孩子究竟是誰?

他慌張急切地想要問個明白,可又像是被扼住了喉嚨,不及問出口,對方就已經回答了他。宮息夜怒著說:「這是雪凰的孩子。你好好看看!她不惜灰飛煙滅給你生下的孩子,你卻躲在這裡像個懦夫!但凡你還是個男人,就好好養大自己的孩子!」

原本以為自己的心已經隨著夢碎而死了,可它又因為孩子的出現而短暫活過來了,可不到一瞬,又死得徹徹底底。已經死過一次的心還會死嗎?痛到麻木的他還會痛嗎?

會的。真的會的。比自己的心死更可怕的是連恨著你的人都死了,比麻木更疼的是當命運真的毀了你的一切。在你以為自己已經對一切絕望不會再有任何感覺的時候。偏偏再諷刺一般給你重重一擊,讓你知道自己還會痛的,這是命運,就連神仙也逃不過的命運!

習慣了給凡人安排命運,或看著凡人在神安排下的命運里起起伏伏,苦苦掙扎。這一回,終於輪到自己。他後悔,他瘋狂。他痛不欲生。

可是,他沒有辦法,他只有這一生一世,如果是凡人至少還有輪迴,可他只是神仙,要麼灰飛煙滅和她一起消逝於六界之中,要麼與天同齊永生折磨。而到了現在,他連灰飛煙滅的權力都沒了,他還有他們的孩子,這個唯一,她給他留下的記憶,不是虛幻,是真真正正可以用來永恆緬懷的記憶。

他緩緩地走近那個孩子,連目光都是小心翼翼,這個孩子,便是他如今的一切。元昊慢慢伸出手想要去觸碰,半途卻又膽怯收回,他這是無法面對,其實,心底是有些恨著這個孩子的,如果不是這個生命的到來,她的生命便不會消失,如果可以,他只要她好好地活著,哪怕別為他生下孩子。元昊或許多少猜到答案,但他還是顫抖著問:「為什麼?她為什麼死了?」

宮息夜冷冷看他一眼,說:「你當真是不明白嗎?這個孩子生來魔胎,如果不是她散盡魔性以自身修為養育,怎麼能讓她平平安安地生下來!」

果真,是這樣。元昊本來還心存一絲僥倖,可現在,連僅存的僥倖都沒了。雪凰再一次因他而死,而這一回,竟是灰飛煙滅,六界之中再無她的存在。他真的好恨這個孩子,這個自己與她的骨血,他居然比恨什麼都更深刻的恨著這個小小的孩子。但是他如今,真的是已經只有這個可恨的孩子陪著了。

又一次努力去看宮息夜懷裡的孩子,睡顏很乖,小臉白嫩,粉雕玉琢一般,就像不知道多久以前第一次見到雪凰的時候。元昊再也收不回目光,對孩子他是又恨又愛,幽幽地問:「她……可曾留下什麼話?」

「她沒什麼話留給你的,只讓人好好照顧孩子,可是,我想堂堂九重天神界,總不會養不起一個孩子,還有……」宮息夜說,「孩子叫無憂,她取的。」

「無憂。」元昊麻木的重複,忘盡前塵,方能無憂,無恨,無憂,亦無愛。她究竟有多絕望,才能不惜選擇把和他一起的一切都捨棄了,什麼都不要,留他一個人,和對她的永生愧疚。到底他們之間是誰比較無情?元昊楞楞地看著無憂,面上無一點表情:「好,好名字。」接著他又像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盯著無憂的脖頸處,近乎驚恐地問:「這是……」

宮息夜只淡淡地回答:「你不認識嗎?這可是雪凰之前時時握在手裡當成稀世珍寶一樣的東西,你真的不認識嗎?」

怎麼會不認識?她的東西他哪一樣會不認識?當初他見少了這隻瑪瑙水柱后曾發瘋似的找遍了整間長樂宮,可原來,是一早就被她拿走了。她也曾回憶過之前那段日子嗎?她也曾有過和自己一樣的追憶嗎?難道她,也並不是那麼決絕的?

可是,到了現在,那麼,也只會讓他更痛苦罷了。

雪凰她太厲害了,想要他生不如死只消幾個簡簡單單的舉動,就連她死了,也還能讓他無休無止地陷在地獄里。她真的贏了,毀滅了她恨著的一切,六界,以及,他。

這時有個聲音插了進來,原來是已經在邊上看了長久而一句話未發的拂柳仙子,她從結界一開始時解除時便跟著進了來,只是沒有人注意到她,或注意到了也顧不上去理。而她自己也被一個無憂震驚地轉不過彎,如今等到現場氣氛稍稍平靜了點下來,才咬唇說:「殿下,既然……」她費了很大勁才叫出這個稱呼,「既然無憂公主來了,她尚且年幼,還需要您照顧,您便不要再和以前一樣與世隔絕了,小公主是無辜的啊。」

沉默良久后元昊也沒有回她,倒是宮息夜冷哼了一聲說:「他當然應該好好照顧無憂,不勞仙子費心。」

拂柳又是咬了咬唇,像是能泛出血痕,艱難地忍住了淚,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多餘,告別說:「拂柳,就先告辭了。」

這回沒有一個人回答她,她最終只能連禮都忘了施就悻悻離開。一出清凈閣后就拋掉所有矜持自重,開始淚如雨下,一路小跑了起來,半途卻又停了,回頭深深地凝望那一間屋子,在心裡和她愛了千年的人道別。

別了,元昊。

自己,只是他的無心插柳柳成蔭,奈何,最後也不過是棵無根的樹,她要的是他的心。她愛他那麼久,甚至直到現在還愛著。只是,她最後認了命,認清愛不一定就會有回報,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讓他要愛自己,可只要他一個人不願意,就什麼都是空的。

終於,依依不捨地回頭,走出來沉淪千年的漩渦,她再也與他無關了。不,是她根本,從未有過資格與他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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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歲年年之謫仙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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