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雪凰,你真的不認得爹娘了嗎?」
「雪凰,你真的不認得兄長姐姐們了?」
「雪凰兒,你真的不認得老兒我了?」
丹穴山上的鳳凰一族以及竹仙圍繞重生的雪凰不相信地問了一遍又一遍,統統都是無功而返,只好最終相信准女婿元昊的話,雪凰雖則重生成功,可是記憶卻給全部忘了,連小時候做的一樁樁一件件壞事都忘得乾乾淨淨。
鳳鳥無奈地拉了准女婿到一邊去談話,留下一屋子的人還圍著雪凰。他在一根萬年磐石製成的石柱邊和元昊小聲說:「雪凰她已將什麼都忘了,你,真的願意一點也不在意她的前塵舊事,讓她嫁到九重天上去?」
元昊望了望在眾人圍繞下不諳世事可卻笑得無比純真的雪凰,也笑了,輕鬆又極其認真地回答:「是,不管記得還是忘記,不管做過多大的錯事,她就是她,在我眼裡她都是最好的,相信,您也是這麼想的。」他又說:「何況,忘記又有什麼不好?現在的她很快樂,就像回到了以前,看著她的笑容,誰又能忍心讓她想起來?」
鳳鳥沉默了一會兒,看看自己的女兒,那張笑臉,的確已是多年不見了,或許,這樣真的沒什麼不好。把痛苦的回憶都捨棄了,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即便雪凰誰也不認識了,但也是沒有任何關係的,難道他們會因此而對她的愛就少了嗎?不會的。
鳳鳥終於釋懷的一笑,道:「難得你對她的這份心,果真不愧為我們鳳凰一族的好女婿,那我們丹穴山,就等著你八抬大轎來娶我們寶貝女兒了。」
元昊勾了勾唇輕淺地笑。他命運里的福氣果然沒有薄成那樣,一家安好,歲歲年年,這便是他最感激的神恩浩蕩,將來不管要他用什麼去還願,只要有此刻這些近乎不真實的美好。他也會覺得此生無憾,無悔無怨。
出嫁前的雪凰自然是不能再和元昊見面了的,不過由於祖制里從來沒有對未婚夫妻的孩子有什麼規定,無憂就正好鑽了這個空當,時時刻刻纏在她娘親身邊,哪怕雪凰還不敢承認自己這個憑空出現的女兒。也心甘情願殷勤的跟什麼似的。
六界之大,娘親與女兒兩個又都是極耐不住的。一多走動以後就難免惹出了些什麼出來,於是六界就又有了新的嚼舌根的話題,說丹穴山上一位消逝三百年的上神神秘歸來,而九重天太子殿下的私生女竟原來是和她所生,如今一家團聚,便要明媒正娶。從此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不過見過雪凰的人還說,那神秘歸來的上神好像把什麼都忘了,行為想法比她女兒還幼稚。也不知這三百年來究竟是遭受了什麼。但是九重天和丹穴山哪個都不是好議論的,嚼舌根也只限於暗地裡,明地里,則統統都是在恭喜兩家的喜結連理,彷彿誰都已經忘了地仙一族也曾與九重天有過婚姻,不去撫慰一下,而都是只求著將來能去九重天討一杯喜酒喝。
六界里最有權力和最有資歷的兩家結為秦晉之好,神界二十八宿為了獻一份別出心裁的心意,特地造了一個百年難遇的良辰吉日出來,於是就連六界也都跟著沾了光,在這近幾天里大婚的夫妻數量創了有史以來的最高。
就在好日子的前一天晚上,呆在丹穴山上外婆家已經多日的無憂興奮得睡不著覺,便跑了出去攛掇她娘親出去逛一逛。鳳凰夫婦生怕大婚前再出些什麼事,三日前就早已經在丹穴山上設了層層防守,無奈現在的雪凰相比自己女兒的心智也好不到哪去,被攛掇了幾下竟也就被說動了,反而興緻更加大的和她一同偷偷溜了出去。
母女倆興緻勃勃地行走在世間蒼茫之間,事實上誰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映著一輪皎月駕雲飛了許久,最用還是由只能用初生牛犢不怕虎來形容的無憂提出了一個駭人的建議,她說:「娘親,不如我們去地府玩玩吧,六界之內,無憂唯一沒去過的地方就是黃泉界了。」
雪凰皺著眉思索了一會兒,不到片刻,竟也饒有興緻的應了一聲:「好啊。」
兩尊大神就這麼偷偷摸摸去了九曲黃泉界玩,走過黃泉路,路的盡頭是忘川河,河上是奈何橋,橋上站著的是孟婆,向每個度橋的靈魂遞上孟婆湯。
她會問每個要度過奈何橋的靈魂,喝不喝孟婆湯。要麼忘記前世的一切,要麼不忘記,但必須跳下這忘川河,忍受千年的煎熬。在這千年中,那些不願忘記的靈魂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所愛之人度過奈何橋,卻又無法相遇。漸漸地,他們忘記了本身要等待什麼,渴求什麼,再然後,便什麼都忘了。渾渾噩噩中,就度過了千年,等待著輪迴。
他們自然不會行過奈何橋飲下孟婆湯,於是只能找忘川河上撐船的老頭乘船渡過,忘川之中怨氣極重,氤氳著無數靈魂的執念。雪凰在船上被圍著漸漸的覺得有些不適,遊玩的心境早已減了七分,轉頭忽就看到了岸邊立著一塊石頭,便問起那撐船的老頭:「船家,那是塊什麼石頭?怎麼立在這兒?」
撐船的老頭望望岸邊的石頭只一笑,邊搖槳邊說:「那是三生石,刻著所有人的前世,今生,來世,有我的,也有你的。」
「前世?」雪凰聽了就一愣,她知道自己已經忘記了什麼,可是身邊的人從不告訴他,這塊三生石,或許可以告訴她一切,那她就不用再這樣渾渾噩噩了,丟失了一部分記憶,雖然也活得快樂,可終究覺得自己不完整,像是缺失了最重要最刻骨銘心的一部分那樣單調殘缺。她立即說,「船家可否靠岸,讓我看一看那石上所寫的?」
「姑娘是要看自己的前世,今生,還是來世呢?」老頭道。「既是前世,便可忘卻,若是今生,不正是當下嗎?至於來世,便更無法把握,又有什麼可看的?」
眼看自己就要離三生石越來越遠。雪凰頓時急了,說道:「我看前世,是為了更好地把握今生,不管前世如何,只求今生一個明白罷了。」
「難得糊塗,姑娘又何必執著呢?」
雪凰懇求地看著老頭。無憂也是凝重認真的表情,她其實一直都很想知道自己娘親的前世。為什麼三百年前會舍下了她讓她缺失那麼久的母愛,可是,爹爹至今都從未告訴過她一點點真相。她自然也早就猜得到那定是一個不好的過往,如果娘親知道以後會很難過,會再次離開,讓她一家團聚的快樂淺嘗輒止。那麼,她寧願什麼都不要知道。無憂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雪凰的衣角,想要勸她就此作罷。
可還沒等到她說出口便聽到老頭又說道:「不過。人生自有命,想必這難得的糊塗姑娘已經不想要了,清醒也是遲早的事,老兒我便讓姑娘看個清楚明白。不過之後的選擇,便只能全由姑娘自己了。」
雪凰終於鬆了一口氣,極欣喜地笑著感激:「謝謝船家。」
不一會兒船就靠了岸,雪凰等不及它完全停好就已經急著跨到了岸上,無憂也連忙跟著下了船,待兩人離岸走遠,那撐船的老頭才緩緩悠悠地邊歌邊去,敲著船槳歌道:「眾人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清……」
歌聲飄飄蕩蕩,不過片刻就已經消匿無蹤。
三生石上刻的字密密麻麻,可雪凰一眼就找到了鐫刻著自己前世的一小方地,目光一觸即到那兒,文字卻突然都不見了,化作一幅幅圖像,往事重現似的在她面前展開,籠著散不盡的霧靄,如一個不真切的前緣之夢。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陷入危險的,我不會丟下你。」
「我等你,等了好久,原本……原本我以為你不來了,可是……可是……」
「不如,我帶你去看看我們九重天上的芙蕖。」
「你究竟有沒有在乎過?因為得到的太容易,就不會好好珍惜,東西是這樣,那人心呢?」
「你從來都沒有相信過我,不,是你從來都不相信除你以外的別人,而我恰好是那別人里的一個。那麼你就算問我千百回又有什麼意義呢?在你的心裡早就已經有答案了不是嗎?」
「我要你,親自動手殺我!」
「真是想不到,當初能一劍揮下,如今,反倒愧疚了,難道不覺得,已經太晚了嗎?」
「這孩子叫無憂,幫我,好好照顧她。」
這個故事很長,雪凰與無憂都看的出神,越是看下去,兩個人的臉色就越來越不盡相同。
再看下去,雪凰的眼神里慢慢籠上了各種情緒,再不是不諳世事的清澈,而是一眼就能望穿人心裡的那種透徹。
無憂轉過頭去看她,被雪凰身上不同尋常的氣息震懾,恐慌蔓延開來,顫著手急忙就要去制止。不錯,她明白了,什麼都明白了,為什麼爹爹要瞞著這一切滴水不漏,娘親與爹爹的前世太過驚天動地,太過肝腸寸斷。娘親如果因為這些真的不要他們了,她該怎麼辦?她已經受不了再和以前一樣沒有母愛。
無憂還沒有來得及去亡羊補牢,就被身後一道突然出現的氣息更加一驚,加之察覺到自己娘親看向她身後的那種目光,幾乎已經能夠預知到接下去的一切。
大概,會是她的家破人離。
不知如何出現的元昊,正目光炬炬地看著雪凰,這一切,果真是瞞不了了的。他說過他為了有過的歡樂美好不惜將來折福,只是沒有想到,宿命居然將他的美好收回的那麼快,只肯給他區區幾日的快樂,他才匆匆幾眼,還來不及夠他緬懷。
路近而霧大,中間隔的不僅是忘川河中泛上來的別人的追憶,更是他們的前世愛恨,而他在等待,等待雪凰對他今生的宣判。
雪凰移了幾小步走近他,眼中漠然,輕聲說:「原來你曾經那樣負過我,你欠我的是一生感情和一條命。如果不是我自己得知,你還打算瞞我永生永世?」她唇邊勾起一個淡淡的笑,「如今我已知道了這一切,又怎麼可能原諒你?」
無憂哭得凄凄,已不知道還能挽回什麼。而元昊則是一臉靜默,深深地陷在陰霾與霧中。
雪凰又說:「如果,你不在將來的永生永世里待我和無憂好的話,我不會原諒你。」
三生石畔,一個挺拔的男子,映著忘川河中翻騰的霧氣,眼中卻一片清明,他的眼裡清晰地只有一個白衣黑髮的女子,她淺淺地笑,便是讓他鐫在心頭上的深刻,便是他永生永世的全部。
雪凰這一笑里有著太多太多,泯去怨仇,前世的怨恨,執念,一切都隨著滾滾的霧沉入忘川河中。
她恨過,甚至知道永遠也不可能忘懷,但是她有他們的今生,無憂無慮的今生乃至永生,所以,那些曾經的痛苦過往,比起永世安好來,那,又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