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骸骨
這時,燕王張祁帶著郡主來給岳王夫婦等人敬酒。
賀樓之乃鄰國使臣,燕王先敬了他,然後是岳王夫婦,鳳子觴,那簡丞相,最後一個是喬子暖。
尤其喬子暖,沒有真實而實在的身份,又屬於燕王的晚輩,所以她主動倒了三杯酒,命眉清遞於燕王和張雁柔。
她笑語嫣嫣,望著張雁柔,「今日郡主初初進宮就來思暖殿拜訪又是送禮,子暖心懷感恩,這杯酒應該子暖來敬燕王和郡主。」
眾目睽睽,又有鳳墨予在場,燕王父女就算心中對喬子暖再不屑,表面還是笑著接過了眉清遞過來的酒杯,喝下了這杯酒。
喬子暖見張雁柔唇角有一絲殘留的酒漬,於是笑著提醒她道,「郡主。」
張雁柔會意,從身後宮女的手中接過絲帕擦了擦,又朝著喬子暖笑道,「多謝,喬姑娘真是細心。」
眾人一時間對喬子暖的印象有好了幾分。方才燕王父女如何刁難喬子暖,眾人都看在眼裡。誰知喬子暖非但沒有記仇,不但主動向他們敬酒,還待別有目的的張雁柔如此友善。
燕王父女回到座位上,喬子暖便也坐了下來。
這時,殿中響起鼓樂之聲,時而有武將表演劍術,或有宮中樂姬歌舞助興。
張雁柔原本想要藉機利用喬子暖曾經的舞姬身份羞辱她一番,誰知她剛站起身,想要開口說話卻發現自己的嗓子粗糙得像是被車軲轆碾過。
張雁柔心頭一驚,看到在場所有的人都已經將目光看向自己,不禁急得羞紅了臉。
喬子暖見狀,笑盈盈地望著她道,「咦,郡主這個時候站起來,莫不是想要高歌一曲,為賓客們助興?」
張雁柔嚇一跳,連忙擺手,辛苦地捏著嗓子,小心翼翼道,「沒有。」
鳳子觴一聽她格外彆扭的嗓音,噗一聲差點將口中的酒噴出來。
這時那簡兮月也開口道,「燕王郡主歌舞俱佳,今日難得見您,真想親耳聽一聽你的天籟之聲。」
張雁柔有口難言,又不敢再開口說話引來眾人的嘲笑,於是整個人彎下身來,假裝腹痛。
燕王見狀,眉頭微蹙,「柔兒,你怎麼了?」
張雁柔咬著牙,輕聲道,「父親,我大約是著了涼。」
鳳墨予坐在上首,見她如此,於是開口道,「郡主既然覺得身子不適,那就先行退下吧。」
燕王忙起身向鳳墨予道了謝,帶著張雁柔退出了宴客廳。
燕王父子一走,廳里氣氛一下子和緩了不少。鳳子觴倏爾俯身,在喬子暖耳邊小聲道,「你對燕王郡主動了什麼手腳?」
喬子暖笑眯眯地抿了一口酒,轉過頭,在鳳子觴耳邊悄聲道,「我給她喝的那杯酒,喝起來很溫和,其實特別燒喉嚨。」
鳳子觴笑著點了點她的腦袋,「眾目睽睽你也敢動手腳。膽子越發大了你,喬子暖。」
喬子暖頗不以為然,「就是眾目睽睽她才不敢說。」
上首的鳳墨予將喬子暖和鳳子觴交頭接耳說著悄悄話的樣子都悉數看在了眼裡。
宴會結束之後,鳳墨予又被幾個王侯拖住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回到思暖殿已經是二更半。
喬子暖趴在被窩裡看書看得正樂,咯咯地笑個不停。見到鳳墨予走進來,也不像平時那樣與他打招呼,也不起身,只是喚來眉清替鳳墨予更衣。
基本上,除了喬子暖之外,鳳墨予並不愛被人更衣服侍。他揮了揮手讓眉清退下,走到床邊坐下,「生氣了?」
喬子暖有些莫名地抬頭看他一眼,「奇怪,好好地,我生什麼氣。」
鳳墨予將她擁進懷裡,聞著她身上的芬芳香氣,「朕都聽說了,明日朕就下令,燕王郡主以後都不得私自來思暖殿。」
喬子暖抬頭看他一眼,「算了吧。到時候燕王又找到理由挑我的錯處了。」
「他不敢。」鳳墨予吻上她剛剛洗過披在肩頭的青絲,「他們不過是來朝貢,過幾日就回去了。」
喬子暖被他吻得看不了書,不禁紅著臉惱道,「你臭死了,沐浴去啦。」
誰知鳳墨予紋絲不動,將她翻了個身壓在身下,咬了口她的臉頰,「暖兒……」
嗓音充滿磁性,撥亂著喬子暖的心緒。
她雪顏緋紅,用手抵住他的頭,「干……幹嘛?」
鳳墨予妖孽一笑,一把將她從床榻上抱起來,「陪朕洗澡。」
喬子暖不依,惱道,「鳳墨予!你每次都耍賴……」誰知她的話還未說完,紅唇就被男人霸道地堵住了。抱怨的話語也悉數被他吞進口中。
鳳墨予抱著她一共踏進溫熱的池水之中。
男人的氣息在水中顯得越發的清晰。他狠狠地用過喬子暖的紅唇,似乎要將她的所有負面情緒都通通吸出體內。
許久許久之後,鳳墨予才放過她,倏爾轉過身,「替朕搓澡。」
喬子暖被他親得頭昏眼花,將頭抵在他背上,一雙手很沒誠意地在他背上撓啊撓。
鳳墨予挑眉,「你沒有用晚膳?」
喬子暖撇撇嘴,上身抬起來,猛地一用力,重重地搓在他的背上。
鳳墨予勾唇,小丫頭,怒氣倒挺重。
凈室水霧氤氳,喬子暖搓著搓著,就覺得一陣陣困意襲來,身體慢慢地趴在鳳墨予背上昏睡了過去……
第二日一大早,鳳墨予起身早朝,轉頭見喬子暖雙眸緊閉,臉色緋紅,整個人極不舒服地蜷縮在被子里。
他皺眉,伸手撫上她的額頭,這才發現喬子暖竟發燒了。鳳墨予輕咒了一聲該死,忙讓阮問去請胡太醫。
早朝之上,是個人都看得出來鳳墨予心情不善。他坐了不過半個時辰,見眾臣無事可奏,便匆匆道了一聲「散朝」,就大跨步往思暖殿走回去。
「太上皇,帝皇無心早朝,臣子們早已經心生怨言。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啊。」
雲南帝靠在軟榻上,聽了燕王的話,抿了一口茶,淡淡道,「燕王啊,這些話,如今你該去與新皇說。」
燕王拱手立於雲南帝面前,「太上皇,新帝寵眷女色,已經令許多朝中大臣不滿,何況,這喬子暖父母當年,那可是……」
雲南帝倏爾抬眸,陰鷙的眸掃過話說一半戛然而止的燕王,「那照燕王的意思呢?」
燕王垂首,「最近關於后位的傳言想必太上皇已有耳聞,您英明而睿智,臣的心思又怎能瞞過您去。」
雲南帝倏爾一笑,問道,「一晃,燕王離京多少載了?」
燕王答:「整整二十載。封地荒瘠,臣老了,想回京的心情近年來越發急切。何況臣那女兒年逾十九尚未婚配,老臣每日食不知味,唉……」
雲南帝抬眸凝著他,良久之後,才點點頭,「燕王的郡主是個好閨女。」
燕王聽雲南帝的口氣,心知此事多半他是應了。當下也不敢逼得太緊,於是繞過這個話題,又開始問起了雲南帝的身體云云。
喬子暖這場病來得急且凶,高燒持續了數日,一點退燒的跡象都無。思暖殿里充滿了藥味,胡太醫每日早晚各來一次,施針為喬子暖散熱降溫。
七日之後,喬子暖的燒終於褪去。早朝的時辰,那簡玥帶了一些滋補的物品來探望喬子暖。
她望著喬子暖瘦得看起來越發尖的下巴,嘖嘖道,「可憐見的,一場病生的,原本就沒幾兩肉,這下越發瘦得惹人憐愛了。」
喬子暖一邊喝著粥,一邊道,「這麼早,太妃真是有心了。」
「說這些做什麼?」那簡玥笑著道,「如今你可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兮月那丫頭又與你親厚。於情於理,本宮都該是要來瞧瞧你的。」
「話又說回來,你日日在思暖殿好吃好喝地將養著,怎麼說病就病了呢?」那簡玥眉頭輕皺,「尤其是這冊封前後可是正要緊的時候,依本宮看,你這幾日不如隨本宮一道,往佛堂持齋念佛順便擋擋煞氣,你覺著呢?」
喬子暖想了想,往佛堂住幾日也好,等那燕王父女離京了再回來。於是笑著點點頭,「那就有勞太妃打點了。」
兩日之後,喬子暖就住進了佛堂。阮問說這佛堂是當初雲南帝處處登基時,因瘟疫蔓延,雲南帝為表誠心向佛而特意建的。
如今已經成為宮中妃嬪常來持齋修心的去處。
夜裡,喬子暖用了一碗清粥,正要回禪房歇下,忽然見一個小宮女神色匆匆地走進來,面色驚慌道,「鬼……有鬼!」
喬子暖一怔,還未開口,一旁的眉清就喝斥道,「主子面前,瞎說什麼?!」
那宮女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大寒的天氣卻滿頭虛汗,聲音顫抖道,「真……真的。我親眼瞧見佛堂後院的槐樹下有個黑影,看起來像是個女子手中抱著個嬰兒,聲音凄厲,特別嚇人。」
眉清向來不相信這些鬼神之說,當場就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走,我倒要看看這鬼怪長什麼模樣!」
說完就領著宮女往那槐樹下走去。還沒過多久,喬子暖就聽到外頭傳來一陣叫聲。
她忙起身走出去,誰知人還沒走到槐樹邊,就被人從背後敲中了腦袋,當場昏死了過去。
許久之後,喬子暖捧著隱隱作痛的頭從地上爬起來。此時四周一片漆黑。她皺著眉抬頭一看,發現眉清和那宮女昏倒在樹下。
她走過去,慢慢看到眉清的身旁,有一具已經爛得只剩下骨頭的屍骨,一旁是一個嬰兒大小的屍骨。樹旁的泥土有被人挖開的痕迹。
喬子暖的第一個反應,是有人挖開了這槐樹下的濕土,然後將這兩具屍骨挪了出來。
這一幕實在有些嚇人,喬子暖心中也有些害怕,正要開口喚人。恰在這時,四周突然大亮。
一群宮人拎著宮燈走過來。
燈火在漆黑的環境里陡然亮起。喬子暖覺得刺眼,下意識地用手遮住光,眯眸看去,最後走過來的,竟是一身蟒袍的鳳墨予。
她頓時一喜,起身朝著鳳墨予疾步走去。方才的那一幕太過驚悚,她覺得心裡一陣陣地發慌。
誰知,鳳墨予在看到那兩具被扒開的屍骨時,眸色陡然間變得冰涼而刺骨,落在喬子暖的身上,竟像是世上最鋒利的刀槍,刺得她覺得隱隱地有些不安。
「誰讓你來這裡的?」鳳墨予冷冷地看著她。一雙無雙的眸眼中,再沒有過去望著喬子暖的寵溺和疼惜。
喬子暖輕輕咬唇,向著鳳墨予走近,「我沒有,不是我……」
鳳墨予冷冷地凝著她,眸中溢滿血絲,令喬子暖覺得陌生而寒涼。
「誰讓你來這裡的?誰允許你來的?是朕平日里太過寵溺你了嗎?!你可知道,這兩具屍骨是誰?!你若不是朕最心愛的女人,我一定會殺了你!」
他的最後一句話,聲音陡然間殘忍和嗜血。喬子暖心中湧起越來越不好的感覺,上前抓住他寬大的袖袍,「我沒有,這不是我挖的!鳳墨予,我根本不知道這裡有兩具屍骨,我為什麼要……」
鳳墨予卻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她,扯回自己的衣袖,「來人,將喬子暖押入兵部大牢,聽候處置!」
喬子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望著眼前突然間覺得格外陌生而冷漠的鳳墨予,「你……要關我?」
鳳墨予卻連看都不再看她一眼,走到槐樹下,將那兩具屍骨小心翼翼地重新埋進土中。
喬子暖認識鳳墨予這麼久,從未見過他待自己如此冷漠不留情。從她在薛城醒來一直到她跟著鳳墨予進宮,這個人男人待她從來都是寵溺有加,呵護備至。
喬子暖甚至想,她是走了什麼狗屎運,竟能遇到這樣俊美無雙又待她如珠如寶的男人。
她想不明白,為什麼鳳墨予會因為那兩具屍骨說翻臉就翻臉?
那被埋的兩具屍骨究竟是誰?竟能讓鳳墨予如此看重甚至不惜傷害她?
身後,有兩個衛護上前束住喬子暖的雙手。她轉眸,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槐樹下一身黃袍,神情悲傷地不停雙手挖著泥土的男人。
她終是什麼都沒有多少,任由侍衛帶著慢慢消失在夜色之中……
*
鳳子觴收到消息匆匆趕到兵部大牢時,就看到喬子暖渾身髒兮兮地坐在濕冷而簡陋的牢房之中,雙手環抱住膝蓋,頭深埋在臂彎之間。
鳳子觴走進去,用自己身上的大麾將她包裹住,「怎麼回事?!怎麼好端端地皇上居然會將你關起來?」
喬子暖聽到聲音抬起頭,眼眸中寫滿了迷茫和不解,「子觴哥哥,你知道佛堂後面那棵槐樹下埋的是什麼人嗎?」
鳳子觴一怔,不敢相信地看著喬子暖,「你如何知道的?」
喬子暖於是將她莫名其妙被人打暈,如何莫名其妙看到那兩具屍骨的經過大概地說了一遍,如何又問,「那是對鳳墨予來說很重要的人嗎?」
鳳子觴嘆口氣,「這裡太濕寒了,我給你找一間乾淨暖和一點的屋子。」說著,上前將喬子暖小心地扶起來,往他平時在兵部徹夜辦公暫時歇息的屋子走去。
有獄卒看到鳳子觴扶著喬子暖出來,不禁為難道,「世子,這恐怕不合規矩,萬一皇上怪罪下來……」
喬子暖眸色一黯。鳳子觴心疼地當場一腳替在那獄卒的身上,「給老子滾遠點!皇上要是怪罪下來,讓他來找我!」
燒了火炭的屋子裡頓時暖和了許多。鳳子觴遞了一杯熱茶到喬子暖手裡,「那兩具屍骸,是皇上的親生母親和胞弟。」
喬子暖震驚地抬頭看向他。
鳳子觴輕嘆口氣,「這件事是宮中最黑暗的秘密。當年太上皇剛剛登基便遭遇了雲南國史上最嚴重的瘟疫。有人向太上皇進讒言,說是用還未出生的孩童的血做藥引,可以治癒瘟疫。」
後面的事情,喬子暖已經可以猜得出來,「所以,雲南帝就用他尚未出生的兒子的血來做藥引?!」
鳳子觴點點頭,「聽說當時的情況極為血腥而慘烈。皇上身為皇子,親眼看著自己的父皇殘殺了自己的母妃和弟弟。」
喬子暖陡然間沉默了下來。她無法想象,親眼目睹這一切的鳳墨予,當初是怎麼樣一日日地隱忍著心中巨大的疼痛熬過來的。
鳳墨予那樣驕傲的一個人,卻無法保護自己的母親和弟弟,這肯定是他此生心中永遠的傷疤。
良久之後,她倏爾抬頭,看向鳳子觴,「有人故意設了局來害我。」
鳳子觴輕輕蹙眉,「宮中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多。當年參與此事的宮女太監後來都被刺死了。有關的王爺臣子也都被太上皇發配或者借故遣離京城。」
喬子暖輕輕眯眸,「燕王當年也有份嗎?」
鳳子觴搖搖頭,「不清楚。我會查清楚。」
喬子暖輕輕頷首,「若真的是燕王,那他的目的就非常明顯了。」
鳳子觴眯眸,「他想要借著這次機會將你冊封的機會徹底堵上,好讓他的女兒成為皇后。」
喬子暖眸光漸冷,「他們設計害我,我無所謂。但他們居然如此狠毒地挑撥鳳墨予和我的關係,實在可恨。」
鳳子觴看著她,「你準備怎麼做?只要你說,我無條件支持你。」
喬子暖捧著手裡漸漸冷卻的水杯,眸光中有著從未有過的堅定,「這個皇后,我當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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