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鳳墨予,王八蛋
鳳墨予登上皇位的第一個春來。思暖殿前的紅梅飄散一地,帶著那馥郁的香氣,在一夜春風中默然飄落。
喬子暖走後,思暖殿總顯得格外的冷。
鳳墨予有時一個人坐在花瓣凌亂一片的紅梅樹下,腦中時常想起喬子暖古靈精怪的笑聲。
靳泠每日都會將她的所有行蹤一一帶回宮來:
喬子暖回到了她自己在城郊的住所,眉清和流鑾服侍左右;
她在自己購買的所有的田地上搭起了暖棚,種著許多沒有人知道的蔬菜和瓜果;
她用很少的錢暗中購進燕王封地中的商鋪和田產;
她在自己院里也種起了一棵槐樹,在樹下立了一大一小兩個墓碑;
每當深夜來臨,她都會沉默坐在槐樹下,常常一坐就是一個晚上……
當鳳墨予聽到最後一句時,他終於坐不下去,換了一身黑色的勁裝,起身迅速往宮外而去。
春夜的京城,有一種別緻的旖旎風情。許多種顏色的燈火照耀下,屋宅顯得波瀾而幽深。
像此刻深埋在鳳墨予心中深邃的思念。他坐在喬子暖那原本就不高的廊檐一角,疼惜望著對面素衣而坐的甜美少女。
她總是那麼瘦。像多年前他第一次遇到她那樣,瘦得令人忍不住心疼,讓人忍不住地想要憐惜。
夜風輕輕吹起她的纏綿青絲,鳳墨予彷彿聞到空氣中獨屬於她的甜蜜氣息。目光眷戀著,不願意錯過她眼眸中任何一個瑩亮或是黯然的瞬間。
四周靜謐一片。他看到喬子暖忽然紅唇輕動,口中吟唱著他從來未曾聽過的美妙旋律: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
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這一晚,月亮很圓,夜霧很濃,時光繾綣。
鳳墨予坐在一隅,靜靜地聽著喬子暖低吟淺唱。那是他從未見過的喬子暖的另外一面。
唱得累了,喬子暖就這樣頭枕著樹榦沉沉睡去。鳳墨予這才從廊檐下來,走過去將她溫柔地抱在懷裡。
喬子暖很輕。常年跳舞的她,身子格外的軟。鳳墨予將她抱在懷裡,感覺像是抱著一陣飄渺的風,完全沒有真實感。
抱著她的手,不由自主地緊了緊。他多害怕,喬子暖會像他可憐的母親那樣,在他還完全猝不及防的時候,就這樣消失了。
冰涼的吻落在她即使睡著了還是微微蹙起的眉心。鳳墨予擁著她和衣躺在充滿著喬子暖氣息的床榻上,心中沉默嘆息一聲,這個他不在身邊就渾身充斥著冷冽氣息的女子,他到底該拿她怎麼辦?
習慣了在睡夢中被鳳墨予擁抱的喬子暖,此刻靠在他溫熱的懷裡,渾然不覺有什麼異常,她閉著眼咂了咂嘴,低罵道,「鳳墨予,你個王八蛋,居然趕我走!」
鳳墨予望著她即使睡著了還如此咬牙切齒的模樣,不禁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在她耳邊低喃道,「對不起。」
沒過一會兒,他感到喬子暖伸出手,將他當成了溫暖的被子,緊緊地抱著,嘴裡低聲道,「我知道你擔心,所以我會過得特別好。」
鳳墨予心間忽然一悸,望著懷裡閉眸沉睡的少女,隨即又極心悅地勾唇一笑:原來他的心思,她都明白。
後來,每到黃昏,喬子暖都會聽到屋外不遠處的小酒館里常常有人在唱著《長恨歌》,咿咿呀呀地唱著,聲音清亮而婉轉,像這個細雨纏綿不斷的初春,濕潤著喬子暖的心房。
終於有一日,她忍不住地走出了家門,走向那個小酒館的一隅,想要親眼看一看那每日不知厭倦地唱著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人究竟長得什麼模樣。
誰知她剛走進去,那人已經謝了幕。喬子暖只看到他轉身離去時那明艷的金色黃袍的一角。
宮裡劍拔弩張,鳳墨予要應付雲南帝從未死心過的慾念。這一年的春天顯得格外濕寒。寒冬垂死掙扎,想要長久地賴著不走。
燕王是雲南帝最得力的工具,他富甲一方,兵強馬壯,且在京城也擁有許多的門徒和擁護者。
雲南帝對他的實力深信不疑。而燕王為了尋找自己失蹤已久的女兒,也不得不將大批的精兵不著痕迹地運進皇城。
鳳墨予佯裝不知,任由燕王將大批的兵馬和武器運入皇城。在外人眼裡,這位帝皇始終沉溺在喬子暖失蹤的傷懷之中和母親骸骨被挖的憤然之中。
大雨的夜裡,張雁柔被關在怡紅院的柴房中。
喬子暖終究還是未能狠下心來毀其清白,只是在燕王造反之前,將她關在這裡。
二更時分,柴房緊鎖的木門被人一腳踢開。一個黑衣勁裝,面目猙獰的男人夾帶著潮濕的夜雨走進來,驚醒了昏睡之中的張雁柔。
她有些驚慌地看著面前個字挺拔,風姿一流卻面目醜陋的陌生男人,「你是誰?你要做什麼?!」
男人冷冷地看著她,目光陰冷而決絕,淡淡地吐出兩個字:「殺你。」
他的話音未落,鋒利的刀鋒已經劃破張雁柔的咽喉。她當場咽了氣。
張雁柔嬌柔的屍體不甘地躺在簡陋的柴房之中。不斷蔓延而出的鮮血染紅了那一大片乾枯的柴枝。她一雙眸睜得極大,似有無數怨憎被她一同帶進了地獄之中。
錢一彥面無表情地轉身離去。傷過喬子暖的人,他一個都不會放過。包括燕王,包括雲南帝。包括鳳墨予。當然,也包括他自己。
怡紅院的老鴇突然發現張雁柔死了,嚇得即刻命人將她的屍首棄於城外的荒山中。
可嘆這張雁柔,生時錦衣玉食,孤芳自傲,死的時候卻連裹屍的草席都未曾有有一張。
數日後,一個小乞丐在山間發現了張雁柔已經有些僵硬的屍首。他找了一張破爛的蘆葦席,扛了張雁柔的屍首往集市,想要趁機賺些銀兩。
他扛著張雁柔一邊走一邊輕聲道,「你莫要怪我。若真的賺了銀子,我會替你買個好一點的綿席,將你安葬入土。」
雲南國經濟繁榮,鮮少有賣身葬父母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當那小乞丐扛著張雁柔的屍首跪在菜市口乞討時,很快便引起了許多人的圍觀。
燕王帶著一隊精兵正巧路過,他一眼瞥過那簡陋的破席子下那一雙白皙粉嫩的玉足以及足底那一顆明顯的黑痣。
他陡然大驚,胯下馬就疾步而去一把掀開那張蘆葦席。
張雁柔蒼白有些泛黑的臉就這樣出現在他的面前,那張原本粉雕玉琢的臉上,此刻布滿了越來越多的屍斑。
燕王上前一把將張雁柔抱在懷裡,哀痛失聲。
一場戰爭就這樣在不意外中意外地爆發了。
燕王痛失愛女,誓要鳳墨予和整個雲南國血債血償。
雲南帝原本已經控制得極好的一枚棋子,生了異心,脫離了掌控。他將雲南帝當成了人質,囚禁在星竹殿中。
皇宮中滿布燕王的兵馬。雲南帝望著眼前殺氣極重的燕王,「你該知道,這一切皆非我本意。」
燕王冷哼一聲,望著眼前的棋局,「你們鳳家的人,天性決絕。這麼多天了,你那兒子始終未曾出現。你的生死於他而言全然不重要。」
雲南帝並不因為他的話而氣惱,「你該聽我的。鳳墨予生性狡猾,他越是沒有動靜,你就越是危險。難道,你能比我更了解他嗎?」
燕王陰狠地看他一眼,「廢話少說。本王絕不會再信你們姓鳳的一個字。明日酉時,鳳墨予若是不帶著喬子暖的首級來見本王,本王就先砍下你的人頭祭奠我枉死的女兒!」
那簡玥心頭大驚。燕王身上的殺氣令那簡玥覺得渾身發寒。
她今年才不過三十,入宮多年,惟有這段日子云南帝身邊只有她一人服侍左右。她還未嘗過為人母的滋味,她還未享夠這人世間的繁華歡愉。
她不想死。
深夜,星竹殿里暗黑若地獄。那簡玥散盡了自己這些年來所有的體己,才終於買通了看守殿門的幾個侍衛,讓她可以見一面那簡兮月。
半個時辰之後,那簡兮月才被一個人宮人帶著來到了星竹殿一隅的涼亭中。
那簡玥上前一把拉住那簡兮月的衣袂,「告訴我,喬子暖在何處?」
那簡兮月蹙著眉,「我不知道。」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那簡玥不信,「兮月,如今姑姑生死存亡,全靠你了!明日若是還找不到喬子暖,你我都活不了!」
那簡兮月心頭一驚,「這怎麼可能。」
「喬子暖殺了燕王郡主!」那簡玥心急如焚,「燕王這次是鐵了心要取喬子暖的性命!你難道要為了她讓我們整個那簡家都跟著陪葬嗎?!明日一到,燕王就會大開殺戒。他一旦得手,我就只能是死!」
「不會的。」那簡兮月安撫她,「皇上心中一定有所打算,姑姑您不必太過擔心。」
「只怕最盼著我死的便是皇上。」那簡玥冷笑,「那一晚在佛堂,挖出骸骨的人是我。」
那簡兮月詫瞪大眼,「姑姑!你為何要陷害子暖?!」
那簡玥抬眸望向氣憤的那簡兮月,「兮月,你還不明白真正愛一個人的時候,他的錯在你眼中都是對。上天入地,姑姑這輩子都只能跟著他一條路走下去。我早已沒有退路,你難道要看著我死卻不肯出手救我嗎?!」
那簡兮月左右為難,「姑姑……」她不忍心拒絕那簡玥,可是讓她出賣喬子暖,她實在做不到。
那簡玥看著她臉上每一個表情。忽然明白,想要讓那簡兮月出賣喬子暖幾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心漸漸變得冰涼。
倏爾,那簡玥緩緩開口,「罷了,姑姑不為難你,你走吧。」
「姑姑……」那簡兮月不忍,卻想不到任何好的方法來救那簡玥。她咬了咬牙,心想不如去求鳳墨予,或許他看在喬子暖和她的面上,會饒她姑姑一命吧。
她轉身離開。誰知人還未走到亭外,就被人用尖物扎中了後腦,當場昏倒在地。
那簡玥走近她,袖中的步搖尖上,染滿了那簡兮月的血。她輕顫著手,緩緩撫上那簡兮月的臉頰,「兮月,不要怪姑姑。」
數個時辰后,鳳墨予聽了阮問的回報,開口道,「這件事,切不可傳到暖兒耳中。」
那簡玥無非是想要用那簡兮月來逼喬子暖現身。燕王殺喬子暖的願望如此強烈,他絕不允許這件事透露一絲半點到喬子暖耳中。
鳳墨予找來那簡漣生,將那簡兮月的事告訴他,又問燕王封地的情況。
那簡漣生道,「喬子暖這一步走得絕妙。燕王營中糧草已經出現短缺的問題,他撐不了多久。」
鳳墨予輕輕頷首,「那簡兮月朕會命人護她周全,你可讓那簡丞相放心。」
那簡漣生一向天塌下來當被子蓋的豁達性子,如今聽到那簡玥竟然用那簡兮月的性命做賭注,心中也不免有幾分唏噓。
「女人心狠起來,比男人更狠。」
鳳墨予開口道,「燕王一事,不能透露半點風聲。如今賀樓之還在雲南國,若此事被西楚帝知道,只怕便不是內鬥的問題了。」
那簡漣生點點頭,「岳王夫婦那裡呢?」
「派人盯緊西若悅。勿讓她私下與賀樓之接觸。」
那簡漣生應了下來,轉身離開了御書房。
鳳墨予望著那簡漣生離開之後,看了看殿外的天色。因怕人知道了喬子暖的行蹤,他這幾日都未曾去看過她。
他暗中派人查張雁柔的死因,只因他不相信喬子暖會狠下心來殺人。
她不過是個愛惡整人,有點小心機的小女人。她如何會去殺人?
鳳墨予如此一想,思念她的心情越發強烈。
如此想著,鳳墨予便覺得自己有些坐不住,換過夜行衣就出了宮。
城郊的屋子很安靜。鳳墨予輕車熟路地走進喬子暖的房間,心在看到她安然穩妥的睡顏時,突然似找到了岸的船,終於不再飄忽不定。
這世界清冷如冰,惟有喬子暖是他心中的慰藉。這女人無論外表生得如何傾城甜美,這稀奇古怪的睡姿永遠令人嘆為觀止。
她此刻整個人躺成一個極大的八字,被子一半被她壓在身下,一半被她裹在雙腿之間,三千青絲散落在枕巾上,鼻子發出極輕的鼾聲。
他將被子重新替她蓋好,然後和衣在她身旁躺下……
第二日一早,喬子暖打著哈欠慢慢睜開眼睛,低頭看到自己不知何時不翼而飛的中衣,腦袋想破了也想不到自己昨晚究竟是什麼時候脫掉中衣的。
她懶,每次睡覺都不肯脫中衣,向來都是鳳墨予趁她睡著了之後替脫掉的。
她側頭,若有所思地望著身旁的位子上,那裡雖然空無一物卻很明顯有人睡過的痕迹。
「眉、清!!!!!」整個屋宇抖了三抖!
眉清捂著耳朵走進來,望著一臉崩潰的喬子暖,「幹嘛?!一大早的,河東獅吼啊。」
喬子暖一隻手指顫巍巍地指著自己身旁的空位,「鬼……鬼壓床。」
眉清頓時翻了個白眼,「主子,別開玩笑了。就你那奇葩睡姿,鬼會來壓你的床?」
「那我這中衣誰給我脫的?」喬子暖指著床邊的粉色中衣,一臉驚悚。
眉清不以為意地打個哈欠,出去替她打洗臉水,「你昨晚自己脫的,自個兒忘了。」
「是嗎?」喬子暖皺眉,一臉懷疑。
當天夜裡,喬子暖長了個心眼,躺在床上一直睜著眼不肯睡。可是她一直等到幾乎天亮,也沒看到有半個鬼影子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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