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 吾法號殺生
我的法號叫殺生,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叫做時度的人要給我起這個名字。
也許,他們更喜歡叫他唐時,或者說是——傳說中的「東詩」。
那一年,我跟所有小自在天下禪門寺的小和尚一樣,想著有一天我們能跟是非上尊一樣,在年幼的時候挑水,從後山的小溪到前山的寺院。
也許這樣一步一步走過來,終有一天,在青燈古佛之中,能照見我佛真諦。
然而,圓機師叔說:心裡想著照見我佛真諦,便永遠不知何為我佛真諦。
越是求,越是不得。
不是求而不得,而是求,所以不得。
我佛向心,我從未讀懂。
在山下挑水三年,我是聽著禪師們的故事長大的,出現得最多的,自然是是非禪師的故事。
我剛剛入門的時候,師兄們會跟我講是非禪師的故事;小師弟們入門的時候,我會給他們講是非禪師的故事。
可是你要問我,是非禪師的故事是什麼,我也只能高深莫測地回答你一句:是非就是是非。是非不是是非,是人心。
你還想問我為什麼這樣說?
我也只能說: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是東詩說的。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說,每個人都是一本書,但是除了他們自己,沒有人知道這一本書到底是什麼內容。
我不明白,興許是用了一種很疑惑的眼神看他。
然後這個青袍的男人,站在我面前,站在禪門寺的古松前,陽光透過縫隙落在了他的身上,他伸手摸了摸樹榦,似乎在想怎麼才能跟我解釋清楚。
我至今仍在想,他當時應該想對我說什麼的,可是沒有。
當時他看著我許久,一笑就走了。
然而,我一直不曾明白,那一笑是什麼意思。
他給我起了法號叫「殺生」。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也是傳說之中的人,剛剛開始我以為自己離他很近,可是在聽了師兄們的故事之後,我開始覺得那是一個夢。
我是東詩撿回來的,我的法號是東詩起的。
每每在我以為那是一個夢的時候,就會有人叫我「殺生小和尚」,於是我的夢就這樣醒了。
我還是確信,我是東詩撿回來的,但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叫殺生。
三年後的今天,我見到了傳說之中的另外一個人。
小自在天已經不在東海,而在南海一片溫暖的海域上,周圍的島上有很多漁民,也有一些商船會從海面上經過,偶爾會停靠在禪門寺前面的海岸邊。
這個時候,師兄們常常會說:以前的小自在天不在這裡。
以前的小自在天是什麼樣,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從來沒有去過小自在天。
但是我覺得我跟別的小沙彌不一樣,雖然我這樣告訴我的夥伴們,而他們不相信。
佛門清凈地,那來往的商船本是紅塵俗世之中來的。
這些來往的商人和船隻,就像是佛經志怪之中記載的天隼浮島的妖怪一樣,是禍亂人心的。我不明白,為什麼師門的長輩們會允許他們的往來,這樣的人氣,並不該是佛門有的。
我是一個思想很深沉的人,因為我的師兄弟們都不懂我。
他們喜歡那些外面來的東西,不管是人也好,船也好,他們嚮往到外面去行走,可我不喜歡。
那個傳說中的人,就是在我最百無聊賴的時候走過來的。
從登岸的商旅之中,從那身上帶著銅臭味的行人之中,從普羅大眾之中,從芸芸眾生和凡塵俗世里,一步一步,平凡地走出來。
我不覺得他跟別的和尚有什麼不一樣,頂多了身上的僧袍白了一些,生得好看了一些,那手指之中的佛珠圓潤光滑,顯得更純正一些。
對,沒有什麼不同。
普通人,普通的僧人。
我坐在山前的台階上,摳著手中屬於自己的那一串佛珠,然後看著那僧人緩緩走上來。
台階很長,他也不心急,只這樣一級一級地慢慢往上走。
這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的法號叫是非。
但是我身邊的人都知道了,他們站起來,然後對他投以最尊敬也最平和的目光。然而我還是沒覺得他有什麼不同,若真說有什麼不一樣,也是旁人對他的不同帶給我對他認知的不同。
對他本人,卻從沒有跟普通人不一樣的地方。
很久很久以後,我想起這一幕,於是又想起東詩跟我說過的話。
他說,人者佛,佛者人。
人是佛,佛也是人。
佛從人中來,又將歸於佛中去。
所以我見到的是非,是最簡單的人,能夠輕而易舉消失在人群之中,一個迴轉身就讓人難以找尋。所以我感覺不出是非這個人跟別的販夫走卒有什麼區別,他只是最平凡最普通的一個,然而東詩又說——正因為他可以泯然眾人,所以他並不普通。
東詩那逼時常喜歡說這些能把和尚都繞暈的話,有的人已經習慣了,我卻還沒習慣。
是非從我身邊經過,我看了他一眼,他卻沒有看我。
似乎,這是小自在天很重要的日子。
只是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麼樣,也不知道我身邊的人是什麼樣,我只知道,因為這個奇怪的法號,我常常遭受到別人的恥笑。
我曾鬧著要去找上面的師叔們改法號,可是他們一個個跟見了鬼一樣使勁兒地搖著頭,說「改不得改不得」,就把我趕回去了。
是非要講道,他要跟和尚們說故事。
我也要去聽一聽,於是我坐在了一大群和尚里,你擠著我,我擠著你,擠著擠著,我就覺得不擠了,因為我身邊坐了個大傢伙。
我瞪眼,他回眸。
你來幹什麼?他問。
我……無聊。
你眼神很奇怪。
一點也不奇怪。
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東詩。
好,你既然知道,那應該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吧?
不知道。
好,你贏了。
然後我不說話了,他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我又去戳他手肘。
你有一個宇宙洪荒,為什麼還來聽一個和尚講道?
然後東詩說:我是人。
我說:你不是人。
東詩扭過頭,我以為他肯定會誇獎我,說我英明睿智神武拍馬屁的功夫一流,然而現實是殘酷的,東詩賞了我一巴掌,然後罵我「傻逼」。
我忽然覺得這一定不是「傳說」之中的東詩。
就這傻逼也是東詩?呵呵,那貧僧也是神一樣的存在了。
話不能亂說,事不能亂想。
如果沒有以後,我肯定不覺得自己這樣想有什麼錯。
只可惜,東詩那逼告訴我,這天下是旋轉的,又稱之為輪迴。
今日之因,明日之果。
困囿於過去的人,永遠摘不到明天的果子。
這一刻,聽著他的話,我默默地扭過頭,告訴自己:東詩這是開始裝逼了,我們不要理他。
偏偏我身邊有人聽見他說的話,還認為很有佛理禪趣,圍過去詢問他更多,他卻怎麼也不肯說了。
這個時候,我瞧見了走過來的是非,他也看見了我,自然也看見了距離我不遠的東詩。
於是我忽然發現了,東詩也是最普通的人,他坐在那裡,若不是我回頭,定然不會發現是他。
就像是是非,沒有別人指給我,我定不知道那是是非。
奇怪的兩個人,為什麼還要回到樞隱星來呢?
不,這些都不是我關注的話題。
我最大的夙願,不過是知道為什麼我要叫做殺生。
我的法號是唐時取的,我是他撿來的,然後他把我隨手扔到了禪門寺,隨手給我起了個法號叫「殺生」,我懷疑他是化用了「沙僧」這個詞,可是不管我怎麼問,唐時都高深莫測地搖搖頭,說:哪裡的事。
信你?我傻逼。
我把自己兩條腿掰成一個盤腿的姿勢,妄圖跟我周圍的人一樣,可是那姿勢總透著一種彆扭。
東詩唐時,歪歪斜斜地坐在人群之中,不是他本人是他顯眼,而是他那動作太丟人,因而顯眼。
反觀是非,盤坐在高台之上,雲淡風輕又一絲不苟,顯得嚴謹而溫雅。
不是一路人,怎麼走到一起的?
據說當初是非還未唐時破了殺戒?無法理解。
是非不是在講道,他只是在答疑解惑。
每個人都問得很認真,可是沒有一個人問我想要問的問題。
眼見著天漸漸黑下來,我有些焦急起來,東詩戲謔地看著我,我知道他似乎想要看一場好戲,又彷彿知道我要問什麼。
這一刻,我忽然生出一種殺心,要殺了東詩。
這人,或者說這不是人的東西,有點讓我心煩。
但我還是去問了,我問是非三個問題。
是非是什麼?
他說,是非是我,是對立,是非是非是,是對是錯,也是人心。
這跟他當初的答案似乎有些不一樣,我還是不懂。
但是為了在人前顯示我高超的佛學修養,我點了點頭。
然後我又問。
人間凈土是什麼?
凈土乃是佛宗所言,從不在人間,人間凈土只義,我從來不曾理解。
他說,諸佛皆出自凡世人間,終不在天上成佛。佛不在遠天,所以凈土不在遠天。諸佛出自凡俗間,所以凈土便在凡世間,謂之人間凈土。人間凈土亦不在世間,在人心間。
這一個很淺顯,於是我懂了。
有了前兩個問題做鋪墊,我終於問出了第三個問題。
我問出來的時候,周圍笑趴了一片。
我惡狠狠地瞪回去,他們還在笑。
好吧,不可否認,我知道,這個問題很愚蠢,但我還是想問。
為什麼我法號叫殺生?
是非似乎微微怔了片刻,而後他的眸光極其自然地落到了人群間某個位置。
那一位傳說中高高在上的東詩,已經笑倒在人群中,我絕不願意猜測,他其實是想到了「沙僧」。
那人把眼淚都笑了出來,半晌才支起身子,然後站起來,抖了抖自己的袖袍,卻一步也沒動,站在原地看了高台上是非一眼,又看了我一眼。
他說,因為我給你起名叫殺生。
好吧。
我以後一定要殺了他。
人,賤,該殺。
天地人,人在天地間,我問人,可他竟然敢不回答我。
這樣的人,還留著幹什麼?
他說這宇宙洪荒,是一個輪迴。
輪迴而已。
我站在小自在天高高的山崖上,看著他們離去。
這裡是整個樞隱星的最南,而我所面對的一切方向都是北。
很久很久以後,我知道自己為什麼叫殺生。
或者說,為什麼東詩要給我起名叫「殺生」。
殺生者,無情;無情者,天地之道。
我不是殺生,我是西王母殺生。
我被東詩斬於崖下,從三十三天主星之中墜落,封於青鳥仙宮,又從棺中復活。
人固然不死,然而天地亦不死。
東詩斬我天地,我天地將殺東詩。
天地人三才,相生相剋。
大風吹我衣袍,我立於極南,四面皆北,恰如我生於大地,本為厚土,在世界之下,而萬物在我之上。
我法號殺生,乃為西王母。東詩殺我,我再生,再殺東詩或為東詩所殺。
殺生。
殺,生。
殺後生,殺亦生。
於是輪迴。
東詩殺我,生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