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雖然說小別勝新婚,卻沒有想到分別來的那麼快。
五日後幽州急報軍患,袁熙身為幽州刺史,理應前去平亂。
幾日夫妻恩愛,心下總有不舍,但是為了兒女私情,耽誤他正事便是我的過失,左思右想,決定與他一同前去。
將自己的心思說與他聽,他卻有些吃驚,涼悠悠的看我一會兒,道:「不行,我不能帶你去冒險,婉若,在家等我回來,我會回來的。」
我想了半天,眼睜睜看著他涼悠悠的眼神,捂著嘴唇委委屈屈退到一邊,道:「那你早些回來。」
他嘆口氣將我拉回懷裡,下巴抵著我的額頭,聲音還是那般溫潤,「我答應你事情辦完立馬就回來,一定。」
知道他既這麼說,就一定會做到,將手環於他腰間,低聲道:「我知道,去吧,我會好好照顧自己還有婆婆。」
天有微風,秋杜鵑滿山,紅艷動人。
一身銀白鎧甲穿在身上,手持長劍,他像睥睨天下的神,回眸看一眼,雲淡風輕,道:「早些回去吧。」
我踏前兩步,對著他離去的背影揮手,一路追著直到腳下再沒有盛開的杜鵑花。
袁熙離去的日子很長,長到沒有像他離開的時候說的那樣很快就會回來。他這一去,就是整整一年。
婆婆年事已高,卻仍是康健之態,家裡大小事宜也操辦的井井有條。每日里我和佟兒都會去奉茶、侍候,婆婆甚喜,時有誇獎。我只道是媳婦本分,更加小心侍候。
家裡的男子都遠在外面,年除過的比較蕭條,但終歸是一年始末,府里還是張燈結綵的。
聽上了年紀的齊媽媽說,除夕下雪預示來年會是喜慶年。齊媽媽在袁府伺候婆婆一輩子,常常謹言慎行,府里的下人都很敬重她,婆婆待她也極好。
今日里天色並不好,下午便揚揚洒洒下起鵝毛大雪,直到深夜仍是下著,佟兒坐在火盆旁邊剪著幾朵窗花,我則坐在書桌前看袁熙的來信。
吾妻安好:
近日幽州一帶草寇流竄,為夫心繫百姓,常常夜不能寐。思及政局混亂,宦官當道,時有發難,便心有戚戚焉。
離別一載,不知妻是否安好,母親是否善待吾妻,但深知吾妻賢德善良,必與母親兩相和睦,夫甚慰。
吾妻,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之如何?
最後一句著實把我逗樂,詩經的《澤陂》竟被他拿來如此相用,臉上不自覺一陣發燙,隨手扯出紙帛,自顧研墨,書寫回信。
夫君承禮
婆婆安好體健,府內大小事宜操持有方,為妻深有敬服之。夫心繫百姓,乃幽州千民之福,望夫能護一方百姓安樂,不負百姓所望。
妻日日思君,心有千言萬語,只盼君歸來與君訴相思。
夫君,妻若蒲草韌如絲,君當磐石無轉移。
我能想象袁熙拆信時的喜悅,也能感同身受他夜不能眠的刻骨思念,因為我也如此。
將筆擱置,忽聽院中有急切腳步聲,繼而有下人們的竊語。聽到外面吵嚷,佟兒放下剪刀對我道:「小姐,我去看看什麼事。」
對她點頭,道:「去吧。」
她推門出去的空檔,我將信裝好封蠟,想著這是我和袁熙一年來第005章哀。」
建安六年,二月。
齊媽媽五七才過,鄴城軍報,曹操大軍揮師北上,欲攻下鄴城。
鄴城是袁家的盤距地,守城內外雖算不上銅牆鐵壁卻也很難攻下。只是公公去世后,袁尚與袁譚為爭奪鄴侯之位而勢不兩立,他本留守鄴城,卻在不日前揮軍撤離鄴城,一路直逼平原,意圖剷平大哥袁譚的勢力。
婆婆的身體每況愈下,大哥和二哥的仇視對她打擊比齊媽媽的死更大,本來還尚豐腴康健的身體越發瘦槁,每日守在她身邊,突然就萬分憂心。
之前曹操也曾攻打鄴城,卻敗於袁尚手中,只聽說後來曹操撤兵后,聘袁譚之女袁靈為兒婦,聽著倒好像頗有聯盟一說。
袁尚剛剛離開鄴城,曹操的大軍便立刻掉回頭來攻打鄴城,府里的下人每日都竊竊私語,人心惶惶。我看著窗外壓在紅梅上的白雪,婆婆躺在榻上數日,今年似乎並不像齊媽媽說的那樣,是個喜慶年。
大雪持續下了近七天,今日總算放晴,正是暖陽。婆婆躺在榻上數日,難得聽到她說想晒晒太陽,我便讓佟兒搬著椅子放在走廊,陪著她曬太陽。
一個上午婆婆都沒有說什麼話,只是安靜地躺在椅子里,直到晌午她才睜開眼看看園子,嘆息道:「若是袁紹還活著,又怎麼會讓尚兒和譚兒到的這種地步。」
我緘默在一旁,理理思緒,道:「只怕曹操是假借聯姻,意圖徹底毀掉袁家勢力,只是尚弟他……「
婆婆搖搖頭道:「這個道理我都看得懂,尚兒又怎麼不懂呢,只是尚兒心胸太狹隘,容不得譚兒罷了,這件事也要怪譚兒,當初要不是他用人不善導致民心盡失,唉......」
婆婆此刻的心情,一定很傷心很難過,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孩子自相殘殺,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天的落日很圓,也很紅,像是一攤鮮血掛在西天,映襯得雲彩也通紅一片。
守城的兵士並沒能苦苦支撐一個月,連半個月都沒有。城破那日,我看到了什麼是身在亂世、命似浮萍,滿街上都是逃竄的人群,像是卑微的昆蟲遭遇一場山洪,找不到承載生命的船隻,也抓不到救命的稻草。
相反的,袁府上下仍是很平靜,幾日前婆婆就將府里的人全都遣散,發放些錢打發走了,如今府里除去管家還有幾個不願走的下人,就只剩下我們。
我像往常一樣帶著佟兒去給婆婆請安,侍茶,還特地命佟兒做了些桂花糕,那是我還未出閣時,很喜歡做的糕點。
婆婆端坐在明堂上,看我來了,好幾日不曾見過的精神。她微笑著沖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提步走到她面前,道:「母親。」
她點點頭,看看佟兒手裡的糕,道:「婉若,我昨晚上一宿沒睡,思來想去還是不能讓你留在這裡。我這麼大年紀,也活不幾天了,可是你和熙兒才成親一年,連個孫兒也沒給我留下。」
她頓了頓,又道:「我方才已經吩咐管家送你去找熙兒。你走吧,去幽州找熙兒去。」
我慌忙跪在她面前,道:「母親何以說這話,大難臨頭的時候,你讓兒婦棄你不顧,這便是不孝,兒婦就是死也不能做如此不孝的事。母親讓兒婦去找熙郎,可知道若是熙郎知道婉若不顧母親生死自己逃命,又怎麼會原諒婉若?到時只怕他必不原諒婉若。就算熙郎可以不顧這些,婉若也會活在自責和內疚當中,一生都不能心安,母親不能趕婉若走。」
她鬢間的白髮似乎又增添幾分,眉間漸漸軟下來,哭道:「婉若,咱們娘倆卻這般命苦,若是有逃命的機會,你就逃吧。」
雖說與婆婆相處時間僅僅一年,卻是對她敬重萬分,婆媳之情也是越加深厚,看她這般難受,一時也是聲淚俱下,難以自持。其實更多的是,面對死亡和家破之時,不能言之的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