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如今,這石蒜已經初開花苞,開在茉莉花株下面,顯得更加詭艷。
曹丕伸手摘一朵下來,放在鼻尖聞了聞,皺皺眉頭,道:「竟然是有香味的。」
我低頭暗笑,回道:「都開了幾年了,你才知道是有香味兒的?」
他微一歪頭,放下拿花的手臂,「怎麼?你敢嘲笑自己的夫君?」
我斂了神色,低身也摘下一朵,捏在指間轉著,「千年花開,千年花落,花開葉落,葉落花開,花葉永不相見,生生相錯。這般哀傷的花兒,為何墨竹要種它,我雖然喜歡這花兒的艷麗,可未免又讓人覺得太凄苦。」
忽而,被眼前的人擁入環中,只聽他的嗓音揉柔柔響在頭頂,「不管是痛苦也好,悲傷也好,對我來說,守護好你,守護好英兒守護好睿兒,這便是我的整個天下了。」
我輕輕環上他的腰,同樣回抱著他,淺淺道:「相信你,也便是我的整個天下了。」
一個人的一生,如果沒有一個值得信賴值得依靠值得愛的人,這一生將會變得如同一口枯井,活著,也是了無生趣。我有對我很重要的人,在我想要保護他們的時候,我就不會再繼續懦弱下去,今時今日,這是我一生的決定,我再也不可以讓曹丕一個人守護,現在,換我來分擔曹丕的痛苦,換我來,與他一起守護我們心裡重要的人。
兩日後曹植親自來府里探望曹丕,身旁帶著一位上了年紀的文官,曹丕說那是太史院的太史令。
曹丕正在書房練字。對於曹植的到來,府里上上下下雖然面上都承著笑,可到底心裡還是不怎麼歡喜,是以曹丕和曹植的對話也多半是說兩句,期間沉默五句。一旁侍候著的婢子安安靜靜站著,我也只是站在曹丕身邊幫著曹丕研磨。
曹植見曹丕不答話,只是尷尬笑笑,對我道:「嫂嫂今日難得的沉默,可是有什麼心事?上次子建送給嫂嫂的蟲瑿嫂嫂可還喜歡?我聽說嫂嫂有一段時間沒出門去了,子建今日正想請大哥和嫂嫂一起同游太行山…」
「你嫂嫂和我近日還要忙府里的事情,沒有三弟這般閑情雅緻,怕是要辜負三弟此番好意了。」曹丕冷冷介面,在紙上寫下蒼勁有力的四個大字:厚德載物。
這四個字出自《易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我知道曹丕這是再提醒自己要心胸開闊,謹防自己隱忍不下去的誡言。以厚德對待他人,無論是聰明、愚笨還是卑劣不肖的都給予一定的包容和寬忍。現今之計,只有隱忍。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抬頭望向曹植,略笑道:「那蟲瑿已經放起來許久,雖說子桓已經輟朝在家,可是說到底,我身為正夫人,每天忙進忙出的,實在沒有什麼時間玩耍。你的好意,嫂嫂和你哥哥都心領了。」我看看仍然在寫字的曹丕,他倒是淡定非常。遂對曹植道:「今日你過來,想必也不是僅僅為了邀我們出遊,有什麼事情只管說就是。」
曹植神色有些疲勞,想必最近忙於朝政和軍務休息不好,連眼角處也略泛微清。以往曹丕忙於公事,想來也是要忙到幾更,好多回夜裡醒來仍見他在批閱文書,也不曾見他如此疲憊過,看來,曹植果然還是不太適合忙政事。
「其實也沒什麼大事,今日奉父親之命去太史院問近幾日的天氣狀況,近幾日父親要動工修建玄武池,便讓太史院夜觀星象,尋求個好日子準備祭祀。大哥也知道修建玄武池是為了操練咱們自己的水軍,是父親很看重的事情。」
「我不知道此事。」曹丕驀地站起身來,「子建今日是糊塗了,父親早已不讓我參與任何政事,近來又卧床這麼久,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情?子建這般說,可是要害死哥哥啊。」
聽罷這話,曹植蹭的站起來,臉色鐵青道:「這…這怎麼可能,大哥說笑了。」
曹丕忽地笑了笑,「希望是大哥說笑了。既然這太史令也來了,子建能不能討教一下太史令大人…...」
坐在曹植旁邊的太史令不徐不慢站起身來,施禮道:「大公子有什麼話,只管問便是。」
曹丕上前兩步將他扶起,溫聲道:「班大人何必如此,子桓已經是禁足之人,萬不敢受如此大禮。頭些日子子桓與夫人一時興起,在後院栽種了一些黑禾,如今眼見著粒子飽滿已經可以收割,子桓只是想知道近幾日可會有雨?」
那太史令我並不認得,東漢朝自建朝伊始至今,我所知道的為一個人姓班太史令是班固,也不知道現任太史令是否與他有關係。但曹丕對此人說話謙卑,想必是有些來頭的。
班太史見曹丕如此,忙不迭收起方才平淡,衣服受寵若驚的模樣躬身回道:「臣下不敢,昨夜臣夜觀天象,雖然星子明亮,月色甚好,可是月亮周圍有一層淡淡的光暈,而今晨天未亮時,天邊有像成片花朵疊加在一起的祥雲。」
「哦?如何?近日可會又不好的天氣出現嗎?」曹丕仍是一副謙恭模樣。
班太史搖搖頭,道:「至多明日午時會有大風,大風過後的七天里,皆是晴朗天氣,大公子可以放心收割。」
聽到這個回答,我便不再擔心因為收成遇上雨天影響曹丕身上的傷口了。總算是舒了一口氣。
曹植和班太史在府上又坐了一陣,曹植見曹丕與班太史二人相談甚歡,自己卻被曹丕忽略在一旁,臉上就更是不怎麼好看,沒一會兒,便起身帶著班太史離去。
我看曹丕和班太史二人談論觀像衍歷意猶未盡,竟才發現,我與曹丕在一起這麼久,從不知道他對觀象也有研究。不過想想也就不覺的驚訝,大多仕宦人家的子弟,有哪一個不是從千字文開始讀起的?思及此,便兀自發笑。
曹丕回身正巧看到,疑惑問我:「夫人笑什麼?」
我悠悠,「就是覺得夫君頗有些太史令的模樣。」
知道我是打趣,他也並未說些什麼。
沉默一陣,我忽然心裡有些擔心。拉著曹丕坐下,開口道:「你說,我將琉珠接過府中,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曹丕有些疑惑,「何來此話?」
我扯扯袖子,低了頭,緩緩道:「之前,我本意是將琉珠接到鄴城來,讓佟兒從府里出去的。人生無常,誰能料到如今是這種境況?陰姬我們又不能不管,現在竟還要將琉珠再度接到府里來,想送出去的送不出去,不想接進府的又不能不接進來。」
聽罷我的話,曹丕點點頭。「我知道婉若是想儘可能的保住佟兒和琉珠的性命,畢竟在這偌大的府邸,跟著我是危險重重,不讓她們和我們一起犯險是好的。就不讓琉珠進府了吧。」他頓了頓,繼續道:「他日你尋個錯處,將佟兒打發出去也就是了。至於陰姬,你也說了不能不管,暫且就讓他在府里住著,也算是我們對琉雲的一點補償。」
「這樣沒關係么?」我看著他。
「沒關係。」他興緻缺缺,皺皺眉繼續寫著他的字。
見如此,我只得低了頭應是。想起來這幾日既然天氣甚好,收割黑禾的事情便也不可耽擱。旋即道:「你就不打算去看看黑禾了?」
他寫字的手一滯,忙把毛筆擱在筆架上,站起身來饒有興緻道:「你不說,我倒還忘了。走,這就去看看。」
後院這片禾地說來不大卻也不小,當初黑禾出苗后,曹丕心裡歡喜的緊。如今禾苗成熟,少不了他更是要慶祝一番,命小廝備了酒來。
我看他就那麼在田頭席地而坐,一手提著酒壺一手捏了酒杯,就那麼怡然自得的像是個俠士。心裡覺得特別舒坦。起步走到他身邊,自顧從他手裡拿過酒壺,輕聲道:「傷都還沒好利索,和酒可不行。」
他看看我,扯我坐下,眉目間滿是風情,「就喝一杯。婉若啊,我心裡開心呢,黑禾能成熟,便說明以後再北方地區,百姓們也能普遍吃上這種米了。」
我笑笑,「這樣就好了。我的夫君是一個為天下百姓著想的好臣子。不是一個只會殺戮的莽夫。」說完,我心裡釋然。提起酒壺將他酒杯倒滿,「只一杯啊,多了不給倒的。」
朝廷養著太史院的官員自然不是白養的,這班太史果然是有真才實學的,七日里大好晴天,黑禾早已經收割完畢。
看著和曹丕新打出來的黑米,我心裡自然開心,當日便讓灶房下廚,燒了新米。黑米粥有一股新米的濃香,睿兒和英兒多吃了幾萬,說是好吃問我可不可以每天都煮了吃。
我回說:「今年種子少,種的不是很多,剩下的要留作來年的新種,還要拿去給你們祖父。」
睿兒和英兒聽后,面上多少有些許失望之色,不過倒是懂事的很,並未執意要求。
初七,白日里曹丕去曹操府上獻上新米,臨出門說,至多不過午時就可回來與我們過乞巧。
果然不過午時,曹丕和小廝帶了幾個盒子回來。我見那幾個盒子做工精緻,讓晚晴接了放在桌上,問道:「這是果子嗎?」(在漢朝,婦女把一種小型蜘蛛(古稱果子)放在一個盒子中,以其織網疏密為巧拙之徵)
「上面的幾個是果子,下面兩盒是父親賞賜的烤鹿肉。是前幾日和子建他們去圍獵所得的鹿肉,父親親手獵得。」說到這,他神色有些傷感。
我拉過他的手,「我知道你心裡的悶苦。但是今天是乞巧,就把那些不開心的拋開吧。」
這樣的午後,陽光慵懶的照在後院的水榭,微波煩著粼光。不過個把時辰前,我還在和曹丕一起將果子擺放好,看著它織網。笑了笑,我轉頭看著一旁的墨竹,「見過琉珠了吧?」
「多謝夫人一番好意,見過了,妻兒都還好。」他手裡拎著一壺桃花醉,身穿白衣,不羈的坐在紅漆木的欄杆上。眉間蘊著一抹苦澀。
我點點頭,看向池塘中鋪展開來的荷花,玉盤一樣的葉子將荷包半掩在後面,隨風微曳。
待到夕陽西下,那天邊的晚霞濃墨重彩般染了天際流雲,好似一幅江南水墨畫。
別院里,水謝花村復爾綺麗幽靜,舒適的晚風拂過,沙沙作響。
我靜靜的想著,如果只有我和曹丕兩個人,當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候,那應該是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要有和煦的陽,柔和的暖風,綠的草,紅的花……這樣,故事至少有一個溫暖的結局。
『啪嗒』石子投入湖心,驚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在湖面上蕩漾開去。我看看天際的流雲,吶吶道:「可這些,總歸是我想象的。終不過,是心中一場幻夢。」
墨竹小飲一杯,似是不經意答話,「是啊,到底都是人心中的執念,他身邊註定不會只有你一個女人。」
我嘆息一聲,是啊,如今,曹丕顧得了郭照便顧不得我。
郭照過來的時候,我正同曹丕商議晚上去府外逛逛,聽說鄴城城西有舉辦的宴會,豈料都商議好了,郭照過來說今日她父家想讓他們一併回去。
以往都是我催著曹丕,今日我卻獨獨想留曹丕在自己身邊,曹丕卻跟著郭照走了。我站在房中不知道該擺出何等表情,只知道傻站著,直到墨竹過來,我才驚覺不知道什麼時候流了一臉淚水。和墨竹在水榭就這般坐著,枯坐了整個下午。
天色漸漸黑下來,晚晴過來問道:「夫人,現在可回房用膳么?」
「幾時了?」
「回夫人,現在已經酉時了。」
「大公子和二夫人可回府了?」
「一刻鐘以前,大公子吩咐冉憶回來傳話,說是讓夫人不用等他了,今晚在郭家吃過晚飯再回來。」
聽罷,我起身,對墨竹道:「今晚若不回去,便留在府中用飯吧。」
「也好。」
我甚少見墨竹如此神情,若說是憐憫卻又多了幾分疼惜,若說是關心卻又總覺得若有若無。他的性子隱忍,是以,他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我從來就沒猜透過。
曹丕回府時已經很晚,既然他是和郭照一併出去的,我想他今夜回府必然是要宿在郭照處,也就沒有等他,早早的便讓晚晴熄了燈睡下。
夜裡風涼,驚得我一陣冷顫醒來,驀地發現曹丕正睡在身旁,還未閉上的眼睛正看著我發獃。我輕咳兩聲,道:「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宿在郭照那裡嗎?」
「哦。她葵水未凈。」他聲音寡淡,收回目光背對我睡去。
我哦了一聲,蓋好被子不再說話。
一夜無夢,早晨醒來時格外精神。曹丕身上潰膿的傷已經好的七七八八,是以一大早便提了劍在院中舞劍。
日子又恢復了之前的平靜。
沒過幾天,我還是將琉珠接進府來,只告訴她和陰姬一併住在浸月園,陪陰姬些日子就得回去。琉珠聰明的緊,自然曉得我話里的意思。她本來就是逃出府的,就算現在府里的下人們沒有幾個認識她的了,可總還有些眼熟的。這事,最怕的還是被探子知曉將這事傳了出去。
曹丕也不參與什麼事情,平日里閑暇舞舞劍寫寫字,偶爾陪著我下下棋,教教睿兒騎射。農忙的時候幾乎每次都是自己親自栽種,下了瓜果菜蔬常常先送去王府讓曹操品嘗,每每都是得了賞賜回來,曹操也越發對曹丕放心起來。
又一年,府中仍未有任何事情發生,曹植卻已經被封為臨淄侯。眼見著曹植地位日益穩固,我不知道曹丕心中有何盤算。
建安二十二年秋,曹操不知為何突然要起兵攻打孫權。
天還未亮,曹操府里的侍衛官便帶著一行人過來請曹丕進府。我心裡擔憂,只聽說最近曹植屢屢犯錯,每日里總要做些熱曹操生氣的事情出來,怕曹操一怒,累及曹丕受罰。
晚間曹丕回府,難得竟然差人將郭照一併請了過來。以前,他總也不讓我和郭照正面相對的。今日如此,必然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果不其然,席間曹丕淡然道:「父親說,此次攻打孫權,想讓我隨軍。」
我手中筷子落地,奇怪看他:「為什麼?你不是正在禁足期間?現在讓你帶兵行軍,可是有什麼別的用意嗎?」
曹丕盯著我笑,「我也正是怕這事有蹊蹺,今日便在殿上回絕了父親,說是如今還是代罪之身,不敢擁兵自重。」
我點點頭,示意晚晴將地上的筷子撿起來送到灶房去沖洗。對曹丕道:「這樣就好,想到當初那五百鞭笞之刑,我到現在還心有餘悸。」
「其實照兒以為,這次是個機會。」
我和曹丕皆是一驚,同時望向坐在一旁的郭照。她眉眼彎彎,看著曹丕聞聲道:「其實,照兒覺得王爺有自己的考慮,三公子近日裡是越發的被手底下那幫庸才慣壞了,想必這次,王爺是想讓三公子留守鄴城。這對於丕郎來說,不正好是一次翻身的機會嗎?」
我點點頭,郭照分析的透徹,可是,曹操只怕也是在試探曹丕,若這麼爽落的就答應下來,只怕會適得其反。我緩緩開口,道:「話是這麼說,可是我覺得這件事情急不得,若是太貿然爭取,王爺必然會對子桓再起疑心。」
「婉若說的是,這也正是我擔心的。現在父親還沒有撤禁足令,隨時都能根據我的行動決定是再次軟禁還是解除禁令。太貿然接受帶兵的旨意,只怕會萬劫不復,現在不是急躁的時候。」曹丕接過話來,別有深意的看我一眼。
我會意,略笑了下,道:「想必妹妹是想好了對策才這麼說的吧?這裡也沒有外人,我讓小廝都候在門外看著,不會走漏任何豐盛的。妹妹只管說來。我和丕郎聽著。」
郭照聽罷,本來不怎麼好的臉色倒是有些羞赧,柔聲道:「自然是不能這麼快就應下的,我的想法是,丕郎大可以推,還要使勁推掉這次的差事。但是可以轉手給別人,給我們自己的人。這個時候,只要以退為進一定能拿下王爺這一關。待得大軍一走,留守鄴城的曹植只管交給照兒和姐姐就行了。說句不好聽的,子建可是對甄姐姐愛慕的緊…」
「啪!」只聽一聲巨響,吃飯的桌子被曹丕拍掉一個角。我慌忙退到一邊。郭照嚇得大叫一聲,整個人站在原地沒了動作。只聽曹丕聲音冷冷,顯然是壓了怒氣,對郭照恨恨道:「下去吧,今後,若沒有我的吩咐,你不用過來。」
看郭照被雍華扶著下去,才吃了一半的飯晾在桌子上。我沒有說話,起身復又到桌邊坐下,輕輕舀著湯汁。
「你生氣了?」
我看走過來坐下的曹丕,無奈笑笑:「你也說過,郭照她心裡苦,難免性子有些極端嘛,更何況還因為我的原因,致使她不能懷有子嗣,便不生她的氣了。再說,她說這話,不是更惹得你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