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第二百一十七章

韃靼果真和征討大軍玩起了捉迷藏。

孟清和不知該佩服自己料事如神,未卜先知,還是找個沒人的地方狠釘阿魯台小人。明明被兀良哈斥候綴在身後,卻率領韃靼主力,接連幾次逃脫追繳,阿魯台之外,本雅失里和馬兒哈咱都沒這份本事

「四月了。」

騎在馬上,刮過草原的風不再如三月時刺骨,孟清和心中的焦躁卻更甚以往。

幾十萬大軍出塞,攜帶的糧草再多,也總有吃完的一天。繼續在草原兜圈子,運送糧草的民夫被遠遠甩在身後,長此以往,大軍定然會遇上麻煩。

「伯爺,總戎下令全軍疾行,日落前到臚朐河北岸紮營。」

孟清和點頭,「知道了。」

傳令騎兵猛的一拉韁繩,調轉馬頭,向右軍-方向飛馳而去。

「下令,騎兵上馬,火-器-槍-矛-架-上戰車,全體加速。」

「遵令!」

總旗和小旗吹響木哨,尖銳的哨聲穿過草原,撕開朔風,如流沙一般,無垠的漫播開來。

兀良哈的騎兵在前方探路,運送輜重糧草的壯丁跟在大軍之後。戈甲撞擊聲,包鐵的車輪壓軋聲,馬蹄聲和軍卒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連成一片。

一望無際的草原,在冰層下奔騰的河流,都在昭示著一場大戰即將開始。

冒著嚴寒出塞的明軍,躲在草原深處的韃靼,彼此都十分明白,雙方註定將要一戰。

韃靼不可能躲到天涯海角。

再向西,就將進入瓦剌的地盤。遇上馬哈木的軍隊,未必有全勝的把握。加上像禿鷲烏鴉一樣盤旋在周圍,等待機會的脫脫,阿魯台比誰都清楚,不想走進死路,只能跨上馬背,拿起槍矛弓箭同明軍戰鬥。

可他更加清楚,同明軍硬碰硬,勝算微乎其微。

阿魯台的計劃是將明軍拖到漠北,設圈套進行伏擊,再遣游騎-騷-擾-明軍的糧道。若計劃成功,不愁明朝不退兵。

「可行?」馬兒哈咱有些遲疑,萬一行不通,被明軍察覺,很可能偷雞不著蝕把米。

阿魯台跳下馬背,走到河邊,隨手抓起一塊巴掌大的浮冰,狠狠咬了一口,「不這麼做,等到明軍追上來,大家都沒有活路。」

脫火赤也下了馬,解下馬背上的酒囊,擰開蓋子,喝了一大口,遞給馬兒哈咱,「喝一口,不知道還要走多久。」

馬兒哈咱接過酒囊,皮帽緊壓在額前,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太師,」脫火赤道,「不是我脫火赤不信你,可這次來的是誰,太師也清楚。魏國公徐輝祖,徐達的兒子!定國公沈瑄,他的殺名遍及整個草原,不及車輪高的孩子都知道。由他們率領的十幾萬大軍,太師當真有把握能夠取勝?」

脫火赤的話已經相當客氣。

事實上,他更想說,接連敗在瓦剌和兀良哈手裡,阿魯台哪來的底氣,一定能憑計謀戰勝明軍?雖然他和馬兒哈咱的實力比不上阿魯台率領的阿蘇特部,可對上哈密的脫脫,好歹打了一場勝仗。反觀阿魯台和本雅失里,從去年秋天開始,接連吃了幾次敗仗,一路都在逃跑。

西邊和東邊去不了,只能朝北邊跑。

本雅失里還時常腦袋發熱,動不動就惹上幾場麻煩。

如果不是他帶人搶了瓦剌和兀良哈的商隊,讓韃靼的名聲一臭到底,至於像現在這樣,滿草原都是敵人,一個幫忙的都沒有?

「此事我自有計較。」阿魯台並沒有十分的把握,但他不能在馬兒哈咱和脫火赤跟前露怯。不然,明軍沒追上來,韃靼各部會先分-裂。

韃靼各部之間本就存在分歧,若非用話「嚇」住了馬兒哈咱,他和脫火赤根本不會聯合自己一起跑路,說不定還會在自己戰敗后投向明朝,求得一個冊封。

名聲好不好聽無所謂,先投靠再-叛-走,被明軍找上門,還可以再投靠。這樣的手段,別說韃靼,漢時的匈奴,唐時的突厥,都沒少用過。

阿魯台倒是也想這麼干,無奈他還拖著一個本雅失里,韃靼的新可汗。

想取得明朝的諒解,總要有個投名狀,最好的投名狀,不做他想,絕對是本雅失里的人頭。換成馬兒哈咱和脫火赤,自己的人頭也大可借來一用。

想到這裡,阿魯台的神情變得陰沉。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將明軍引到包圍圈裡,不求一網打盡,造成明軍三成損傷就是勝利。

「太師!」

聽到身後傳來本雅失里的聲音,阿魯台轉過身,單手扣在胸前,「大汗。」

本雅失里很興奮,令人抬來兩箱子皮毛和幾袋鹿茸熊掌,拍著腰刀,洋洋得意,壓根不像在逃命,「太師看看,這些如何?」

阿魯台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馬兒哈咱和脫火赤也是神情一變。

「大汗,這是哪裡來的?」

「到上游飲馬,遇上了二十幾個女真。」

「女真?」

本雅失里點頭,繼續洋洋得意。

去他XX的得意!

阿魯台差點磨碎后槽牙。

漠北哪來的女真?唯一的可能,就是從更北之地過來,繞過兀良哈駐地,穿過韃靼境內,到明朝朝貢的野人女真!

這些女真人數不多,論開化,遠比不上遼東的女真各部。但有一點,部落中的男人都極為悍勇,實打實的-戰-斗-狂-人。

「大汗。」

「啊?」

「離開土剌河流域之前,大汗不要再隨意離開。」

「什麼?」

「臣會派人跟著大汗。「

阿魯台不想再和本雅失里多廢話,拍拍手,立刻有幾名壯漢上前,「太師!」

「跟著大汗。」

「是!」

韃靼壯漢們單手握拳,一捶胸口,幾乎是把本雅失里「叉」了下去。

遠遠的,還能聽到本雅失里的叫嚷。這位明顯具備死到臨頭猶不悔改的獨特性格。

阿魯台回過身,就見馬兒哈咱的手按在彎刀上,刀身已經-抽—出一半,大有想砍人的意思。

脫火赤正拉著他,但雙眼也在泛紅。

「別拉著我!」馬兒哈咱頭頂冒火,該死的完者禿,是覺得韃靼的敵人還不夠多,還不夠天憎人厭?

若在以往,阿魯台還會勸上幾句,現下,他自己都想-拔—刀子。

不是顧忌明朝大軍就在身後,此時殺了「大汗」會引起亂子,他絕對兩刀砍死那個蠢貨!

「冷靜下來。」阿魯台咬牙道,「現在還不是動手的時候,等解決了身後的危險,再來解決眼前的麻煩。」

阿魯台的話已是相當明白,解除了明朝軍隊的威脅,馬上就是本雅失里的死期。

本雅失里死了,擁立誰做新可汗,大家可以商量。

商量不下,就各憑本事。

「好!」

馬兒哈咱和脫火赤同時點頭,與阿魯台達成了共識。

縱觀古今,能眾叛親離到如此地步,腦袋有幸成為部下結盟的條件,本雅失里稱得上一聲「了不起」。

鐵木真泉下有知,黃金家族出來這麼一位,不被氣活,也得被再氣死一次。

永樂七年四月底,明軍沿臚朐河西行,繼而北進。途經忽蘭忽失溫,進入土剌河流域。

在土剌河中游,明軍斥候發現了韃靼騎兵的痕迹,繼續追蹤,很快咬住一支三百餘人的韃靼騎兵。

魏國公徐輝祖下令,遣先鋒追擊。兀良哈的壯漢一頓砍殺,盡皆-斬-首,只俘虜韃靼百夫長一名。

「韃靼主力在何處?距此地還有多遠?」

被明軍俘虜的百夫長是個硬骨頭,金銀利誘,高官厚祿,絲毫不為所動。軍中的錦衣衛充分發揮職業精神,馬鞭沾了鹽水,舞得虎虎生風,依舊是一條有用的情報都沒得著。

「硬漢子,純爺們!」

孟清和見識過錦衣衛的手段,對這名韃靼百夫長十分佩服。

取得定國公的同意,帶著-酒-肉-去了中軍,瞅一眼被-捆-在柱子上的壯漢,笑眯眯的拿出腰牌,又對看守他的步卒低語幾句,步卒點點頭,放了他過去。

拍拍步卒的肩膀,孟清和道:「聽說你火銃用得不錯?得勝回京之後,神機營擴充,可以去試一試。」

「伯爺看得上卑下,是卑下三生有幸。然卑下父兄皆是魏國公府家將,只能辜負伯爺厚愛。」

「家將?」孟清和咂咂嘴,「可惜了。」

人各有志,總不能請求。況且,挖魏國公府牆角,承擔的風險也著實大了點。

徐皇后的娘家,皇帝的大舅子坐鎮,能不惹還是不惹的好。

韃靼百夫長被-綁-了兩天,粒米未盡,水倒是被潑了不少。傍晚的冷風一吹,渾身像結了冰碴,滋味當真-銷-魂。冷餓交加,暈都暈不過去。

突然聞到食物的香氣,順著抬起頭,看到了一張笑眯眯的臉孔。

一身鎧甲,看盔纓和腰牌,還是個軍官。可這幅樣子,實在不像能在戰場上拼殺的,比起軍漢,實打實更像個酸丁。

「不打算說點什麼?」

百夫長嘴巴緊閉,一聲不出。

「真不說?」孟清和舉著碗,「說了,著些都是你的。」

壯漢意志堅定,死也不說。眼睛卻不自覺的瞄向碗里的羊肉,一眼,又是一眼。

許久,拔不出來了。

「硬漢。」孟清和翹起大拇指,「本官最佩服的就是硬漢!」

話落,在百夫長-飢-渴-的目光注視,拎起一片半個巴掌寬的羊肉,送進了……自己嘴裡。

一邊嚼一邊發表評論,「味不錯,就是煮得老了點。」

韃靼壯漢:「……」

圍觀中的步卒:「……」

這位到底是幹什麼來了?

孟清和好似沒看到韃靼壯漢要殺人的目光,找了截還算乾淨的木頭,盤膝作下,擰開酒囊的蓋子,半口酒,三口肉的吃了起來。

一邊吃一邊問,「我不問你韃靼本部在哪,只問你的出身,這用不著隱瞞吧?」

「……」

「告訴我你是韃靼哪個部落的,這塊肉就是你的。」

「……阿蘇特。」

「阿蘇特?」孟清和眯了下眼,「韃靼太師阿魯台的部落?」

壯漢又不說話了。

孟清和沒再繼續問,打了個飽嗝,站起身就要離開。

走出兩步,突然又停下了,拍了一下腦袋,從碗里拿出最後一塊羊肉,笑呵呵上前,啪一聲,貼到了壯漢的胸前。

位置很不錯,胸大肌。

「本官是守信之人。」

貼實了,確定不會掉下來,退後兩步,單手托著下巴,滿意的點點頭,轉身離開。

這次是真走了。

韃靼壯漢從沒像現在這麼痛苦。

羊肉近在咫尺,不低頭都能聞到香味,可就是吃不著!肚子一陣陣轟鳴,幾乎能把人-逼-瘋。

步卒目送稍顯清瘦的背影遠去,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難怪能和錦衣衛做朋友,興寧伯果真了不起!

中軍大帳中,徐輝祖寫就送往京城的奏疏,放下筆,看向站在下首的沈瑄。

「真能讓那韃靼人開口?」

不等沈瑄回答,帳外親兵回報,左-軍-副將興寧伯求見。

「進來。」

徐輝祖的聲音有些沙啞,在草原上轉悠了兩個月,一直找不到韃靼主力,他也著急得上火。

親衛放行,孟清和大步走進帳中,行禮道:「屬下參見總戎!」

「免。」徐輝祖抬首,「可問出了什麼?」

「回總戎,尚未。」

徐輝祖有些失望,卻也能夠理解。連錦衣衛都搞不定,憑他一個武將,想讓人開口,也是為難。

「總戎,屬下雖未問出韃靼所在,卻知他出自阿蘇特部。臨時想出一計,或可藉此尋到韃主力蹤跡。」

「講。」

「屬下請總戎准許,放了那個韃靼百夫長。」

「放了?」

「放了他,暗中遣人跟著他。」孟清和道,「若屬下沒有料錯,前方應還有韃靼的小股騎兵。」

徐輝祖和沈瑄同時目光一凜,「你是說?」

「韃靼的地盤就這麼大,再跑又能跑去哪裡?」孟清和道,「西邊有瓦剌,西南有哈密,北邊是荒原,無論往哪裡跑,結果都可能是死路一條。」

「繼續講。」

「屬下一直在想,若屬下是阿魯台,當如何應對眼前困境。唯一的辦法就是設下圈套,引對手落入陷阱,聚而圍殲,以增勝算。」

「可有實據?」

「並無實據。」孟清和道,「這只是屬下的猜測。若前方再遇上小股的韃靼騎兵,且一觸即潰,韃靼設伏可能性便高達五成。趁遇韃靼騎兵時放出被俘之人,令他同韃靼匯合,或許能找到阿蘇特部,進而找到阿魯台和本雅失里所在。」

徐輝祖點頭,「本帥知道了。你暫且退下。」

「是。」

意見沒有被當場採納,孟清和並不氣餒,該說的話說了,總會有用處。

遇到韃靼的小股騎兵,他才猛然間想起,歷史上,淇國公是怎麼敗在韃靼手中。

阿魯台的計策並不高明,卻相當有針對性。以弱示敵,引明朝軍長途奔襲,進入包圍圈,借人困馬乏之時一舉圍殲。即使有永樂帝的提醒,淇國公一樣中計。

蝴蝶效應之下,征沙漠的總兵官變成徐輝祖,率領韃靼對抗明朝的仍舊是阿魯台和本雅失里。

同樣的計策,是否會再用一次?

反正歷史都已經發生了改變,說不定鄭和都找到美洲大陸了,蝴蝶再扇幾下翅膀,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

他不了解魏國公,可他了解沈瑄。他相信,只要提出一個線頭,以這兩位國公爺的軍事水平,阿魯台玩出花來,照樣一腳踩扁。至於那個韃靼千夫長,可以當做留的後手。被識破也沒關係,不過耽誤幾天的功-夫。

兩個月都過去了,短短几天,不在話下。

孟清和離開后,魏國公同定國公商議一番,當即升帳,召五軍主將前來議事。

翌日,大軍於拂曉開-拔,韃靼百夫長被捆在了馬車上,隨大軍一同前進。

策馬走到沈瑄身邊,孟清和很想問一句,總戎究竟定下了什麼章程。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

國公爺不說,定然有他的道理,該告訴他的時候,想必不會繼續瞞著他。

正午十分,大軍行進的速度突然慢了下來,斥候回報,前方五十里發現韃靼騎兵蹤跡、

孟清和拉住韁繩,一種未名的激動在心中蔓延,嘴唇都有些發乾。

「國公爺,現在放人?」

「不急。」沈瑄單手按住刀柄,玄色頭盔之下,眉峰如刀,殺氣凜然,「總戎有令,將計就計。此人何時放,等軍令即可。」

將計就計?

孟清和眼珠子轉了轉,下意識看向身後。

不知何時,左軍隊尾已少了一截。

包圍和反包圍?

孟清和恍然,隨即汗顏。

文獻史書終歸是死的,創造歷史的卻是活生生的人。

他沒資格驕傲,更不應該飄飄然。比起熟通軍事謀略的統帥將官,他還差得很遠。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清和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清和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百一十七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