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報社番外:花公子的夢
蘇密爾在他身邊的時候,他的眼睛還看不見,而等到他終於重見了光明,卻沒能見到那張在心底描摹過無數次的容顏。
因為終日像貓咪一樣黏著他的那個人已經再也找不到了。
造化弄人,如是而已。
自蘇密爾消失之後,花滿樓每天夜裡都不曾有過安眠。
他總想著,那隻輕功很好又善於隱藏的小貓也許不知何時就會突然溜回來,萬一因為睡夢錯過了機會,再被他逃掉了可怎麼辦?
不過凡事總有意外。
花滿樓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第一次見到朝思暮想著的人竟會是在一個夢境之中。
那是一處破敗的營地,空氣中彌散著極為真實的濃烈血腥與焦糊的味道,身邊偶爾有幾個人行色匆匆的走過,卻對他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全然視而不見。
他明白這是一個夢,夢裡的人看不到他的,而身處夢中的他卻可以將一切看得清晰真切。
只是,為什麼會夢到這樣的場景?
這樣想著,他回頭向遠方望去,而那道極為陌生又極為熟悉的身影就在這時如此猝不及防的撞進了他的眼中。
那是他的小貓嗎?
是,還是不是?
即便花滿樓從沒有見到過蘇密爾的模樣,他亦不會認錯心心念念了許久的人,可如今,他到情願自己是認錯了。
一身狼狽的青年就坐在不遠處的石塊上,灰白的捲髮凌亂地散著,那件快要成為碎片的寬大外袍鬆鬆掛在身上,上面沾滿了暗色的血跡和塵土,幾乎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左手按著放在膝頭的彎刀,右臂卻以一種極為不自然的姿態地垂在身側,血正順著慘白的指尖不停滴落到泥土裡。
渾身上下竟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
那頭他撫摸過無數次的長發本應是如上好絲綢一般光滑柔軟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一眼便能看出嚴重的枯萎與黯淡。
還有顏色……
異域人也許會生有其他發色,而這樣的死氣沉沉的灰白,絕不會屬於一個青年人。
只要看一看那位不知何時出現在青年身邊的作道家打扮的人,便該明白天生的銀髮該是個什麼樣子。
兩人之間的對話花滿樓並沒有聽清,不過片刻之後,那冷著一張臉的道長好像被青年的什麼話給激怒了,竟突然發起火來:「你既願意這樣作踐自己,貧道也無話可說,你好自為之吧!」
言罷,道長轉身離去,行動間大力揮動的寬大衣袖毫不留情地抽到了青年的臉上,然而青年卻像什麼也沒有感覺到一樣,依舊低垂著頭,連一下也沒有動彈過。
花滿樓實在無法再站在原地,但他才邁開的步子卻陡然間停滯了下來。
只因那波斯青年忽地笑出了聲。
低低啞啞的笑聲隨著風不斷灌入花滿樓的耳中,好像不含有任何的情感,又好像在下一瞬間,那聲音的主人就會笑得哭出來。
這是一個夢,他知道。
可他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行為,而且也不想去控制。
「蘇密爾……」
他輕聲呢喃著那個在心裡默念過無數次的名字,一步步堅定地走到青年的面前。
彎下腰,他想同從前一樣伸手把青年抱在懷中細細安撫,可唯一擁抱到的卻只有一片虛無的空氣。
這是一個夢。
他僅僅是看得見而已,連一個觸碰到心愛的人的機會都沒有,而在青年的眼中,他更是不存在的人。
然而在這個時候,本應毫無所覺的青年忽地抬起頭來,直直地望入了花滿樓的眼底。
還沒來得及因為意料之外的對視而感到欣喜,他就看到青年移開了視線,貓瞳迷茫地眨了眨,復又閉上眼自嘲一笑。
這短暫的時間也足夠花滿樓把這人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
俊美的容顏因為西域人特有的精雕細琢般的深邃輪廓而多了幾份艷麗,只是臉色蒼白如紙,緊抿著唇也是乾裂的。
不過這些都算不得什麼。
花滿樓近乎落淚地隔空撫摸起青年的眼角。
那雙貓眼兒,在他的想象中,應該是同寶石一樣閃光,如琉璃一般璀璨的。
在過去的日子裡,他不止一次地渴望能親眼看一看懷中小貓的眼睛,而如今真的看到了,花滿樓只覺得心痛得難以自持。
異色眼眸中沒有了貓兒一般的靈動,空茫的死灰侵蝕了金藍的顏色,襯著布滿血絲的眼白,竟顯得格外凄艷。
「蘇密爾……」
花滿樓的聲線無法抑制顫抖起來,除卻當初蘇密爾突然從他身邊消失,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是如此的無力。
痛徹心扉的感覺甚至比當初還有強烈數倍。
他寧願自己看不見,也不希望放在心尖上的小貓變成這般模樣。
即便是在夢中。
又或者,這並不僅僅只是一個夢。
營地中飄揚著的大旗上,一個碩大的「唐」字,生生刺痛了他眼睛。
遠方的號角聲突然響起,聽到聲音,青年毫不遲疑地站了起來,與此同時胸腹上的累累傷痕也突兀地展露在了花滿樓的眼前。
象牙色的肌膚上,新傷舊傷交疊在一起,甚至完全沒有經過任何的處理,稍一動彈便有血從尚未結痂的傷口中汩汩湧出。
青年絲毫沒有在意自己的慘狀,只隨意地攏了攏搭在身上的袍子,將一身的傷遮去大半后便不再做任何理會。
在穿過花滿樓的身體的時候,青年的腳步頓了頓,接著便頭也不回地朝號角聲傳來的方向跑了過去。
花滿樓想也不想,便跟在了青年的身後。
即便在此時,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什麼也做不了。
就好像,當數只箭矢沖著被圍困在中間,單膝跪地以刀支撐著身體的青年射過去的時候,哪怕他以自身將那人緊緊護住,也只能任由箭穿過他宛如虛空的身體,在那搖搖欲墜的人的身上貫出成片成片的血花。
一向溫文爾雅的花七公子緊咬著牙關,因為憤怒和恐懼而渾身顫抖,就算清楚自己無能為力,他依然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接住那個要栽倒在地的人,而這一次,他終於將那具殘破的身軀擁到了懷裡。
「花滿樓……是你嗎?」
懷中人的唇邊不停湧出鮮血,多得好像流不盡的血很快染紅了花滿樓身上的白衣。
他的聲音不復才剛花滿樓所聽見的那般沙啞,反而帶著糯糯的綿軟,一如幼貓茫然虛弱時的叫喚。
「是我。」
不顧滿身的血,花滿樓緊緊地將人扣入懷中,低頭一遍遍地吻過他的小貓紅艷的嘴唇,也不厭其煩地一遍遍重複著「是我」。
吃力地將頭埋進花滿樓在血腥中仍透著淡淡花香的胸膛,以往重複過千百次的動作在此刻竟變得無比艱難。
蘇密爾輕輕磨蹭了幾下,終是心滿意足地閉上了那雙幾乎不能視物的眼睛。
「是你……就好……」